一
2011年4月5日，我来到南京东郊紫金山拜谒中山陵。穿越长长的林荫大道，经过蓝琉璃瓦覆盖的牌坊，沿着392级石阶，一直登上陵园最高处。我久久地肃立在祭堂里。祭堂正中供奉着由法国著名雕刻家保罗·朗特斯基所雕塑的孙中山坐像：总理身着长袍马褂，双脚并拢，正襟端坐，膝上摊放着展开的《建国大纲》，眼镜凝视着前方。
恭立在孙中山坐姿雕塑前，面对那坚毅的目光，我油然回想起在故乡崇明县庙镇小学读书时，每星期一周会上，全体老师、同学照例聚集在大礼堂里，齐唱校歌之后，由校长带领我们高声朗诵镌刻在墙壁铜板上的《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当时年幼，不懂遗嘱的深刻含义，只模模糊糊知道“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从那时起，中山先生的思想光芒就一直照耀着我生命的历程。
二
我这辈子行踪，一直追随着您孙中山先生的足迹。
我到过您的家乡香山县（今中山市）翠亨村。到了那里始知您的家境和我童年时的家境一样清贫。您的父亲孙达成公年轻时到澳门葡人开的鞋店做鞋匠，因工资太低，回村种地。没有自耕田，只得租种别人的地，晚上兼做更夫，才能养家糊口。令尊达成公因家贫，备受富人欺凌。有一次他挑粪到田里施肥，路过有钱人家门前，地主仔杨宝常辱骂他，呵斥道：“粪味太臭，以后不准你挑粪经过我家门口！”还有一回，地主杨启焕妻子诬说您父亲偷了她家一只鸡，气势汹汹扬言要捉人，后发现那鸡失足跌死在她自家粪坑里……
您幼年时常跟姐姐孙妙茜出村挖猪菜，独自去兰溪游泳，上槟榔山打柴、放牛。村塾读书下课后，您常赤脚拿着棍棒、刀枪，和小伙伴们到树林里练武。您和您逆来顺受的父亲不同遇事不平，必挺力反抗。当时村里有一家豆腐店，老板儿子仗势欺侮您、羞辱您。您愤然用石头砸碎了他家煮豆腐的铁锅。您从小就有不甘欺辱、抗击强权的叛逆性格。您大哥孙眉早年到檀香山谋生，临别时承诺挣到了钱寄回家给您买好吃的，您却提出：“我要一双鞋！”出生在鞋匠家庭的孩子，穷的连双鞋子也买不起。
13岁时您前往檀香山上学。读了拿破仑、华盛顿、林肯等人的传记，立下了为国献身的大志。您后来在《自传》中写到檀香山之行，说：“始见论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
您从檀香山回国后，由孙眉提供资金，亲自设计、建造了两层褐红色居所。您把从海外带回的酸豆树种籽，栽植在院子里，用井水辛勤浇灌，促其茁壮成长。如今它枝繁叶茂，荫蔽着庭院。我站在您故居院子里，抚摸着飓风吹弯的虬枝，顿生百年沧桑之慨。
三
我专程造访过您那最早在澳门行医的镜湖医院。
1892年，您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香港西医学院（今香港大学医学院前身）。应澳门士绅和穗田先生邀请，您入澳门镜湖医院担任西药局首任医席。原镜湖医院只有中医，从此开办西医，又是提倡中西医联合整治的创始者。您在议事亭前14号同善堂行医—那儿被称为“孙医馆”。您医术高明，尤擅外科，且医德高尚，穷人来看病，不但分文不收，还免费赠送药品。不多久便声名鹊起，不仅华人，就连西方人也到“孙医馆”就诊。病愈者送您“华佗再现，手到病除”的匾额。澳门《镜海丛报》誉您为“悬壶济世，镜湖耀彩”。您的盛名招致了葡籍医生的妒忌。他们向当局告您没有葡萄牙医科大学毕业文凭，无权在澳门领取医师执照。殖民政府便勒令您停止行医。
您在澳门受到了同乡郑官应所着《盛世危言》和康有为创办的澳门《知新报》的思想影响，常和友人聚在一起，抨击时弊，针砭朝纲。您通过行医实践体会到“医术救人，所济有限”“医国比医病重要”“若欲救国救人，非锄去此恶政府必不可”，从此您走上了推翻清朝帝制，创建共和政府的职业革命家道路。
四
我踏访过您寓居多年的东京和横滨。10年前，我在日籍华人作家章女士的带领下，经过东京中心区，穿街过巷，寻摸到牛口区若口町、筑土八幡一带以及横滨山下町附近，找您昔日在这两地的旧居。时隔百载，当年房屋，毁圮变迁，旧址难觅，徘徊良久，怅然而归。
东京是您人生的重要驿站。在这里，您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战友黄兴，与这位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勇士共建了中国同盟会。在这里，您结识了章太炎、朱执信、廖仲恺、何香凝、邵力子……他们是宣传同盟会纲领和您革命主张的得力助手。在这里，1915年当您重又身陷逆境之际，宋庆龄满怀革命豪情、淑女柔情，主动来到您身边，协助您工作，和您结为伉俪。此乃旷世婚配，绝代佳缘，永令国人心仪。
东京是您从事推翻封建帝制、创立民国伟业的策源地之一。由您在这儿创办并亲撰发刊词的《民报》所点燃的火种，西传中土，引发革命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燎原于大江南北。此后起义不断，终于1911年10月10日发动成功，奠定了思想上、组织上的重要基础。
五
2005年8月初，我从芝加哥飞往旧金山，抵达中国城。唐人街入口处牌坊上镌有您手书的“天下为公”，以纪念您自1896年至1911年间先后4次来这里从事宣传、募款活动。您在旧金山成立了美洲筹晌局、建立了同盟会美国总支部，创办了《少年中国晨报》。这里的大街小巷、渔人码头，到处都留下了您在华侨中宣讲的反清救国的声音和足迹。
有一天，您和一位老华侨挤在小染坊里，用木棒插进大煮锅里搅拌染布，再捞到水缸里漂洗干净，拿到太阳下晒晾。老华侨对您说：“我15岁时背井离乡出洋谋生，在这里常受欺凌。本埠政府规定：华人晚上10点后不准夜行，但洋人、富翁例外。”您说：“海外赤子之命运，系于祖国之强弱。中国欲致富强，革命为唯一办法。”老华侨听后领您走进屋角，挪开水缸，拨开浮土，从地洞里取出一个铁罐，从中拿出被布包着的十几块金币，对您说：“这是我攒下来准备办后事用的。我想生居异域，尸骨总得还乡，叶落归根。如今这金币就算我的捐款，献给起义军买枪买炮吧！”您把金币接到手里，感动地说：“华侨乃革命之母。”
六
我踏着您的足迹到达伦敦时，泰晤士河畔已耸立起为庆祝新世纪而建造的、世界上最大旋转建筑物“千里眼”。我最感兴趣的不是伦敦的大本钟、河上塔桥，也不是英国议会所在地威斯敏斯特宫，而是留下了您孙先生清苦身影的大英博物馆图书馆。
我从正门进入，绕过陈列着各国珍贵古文物的众多展览厅，直奔圆形图书馆。遗憾的是百年前的图书馆现已改为报刊阅读大厅。我走进阅览厅。导游把我领到墙边一排书桌靠通道的位置，说：“当年孙中山先生借了书就在这书桌边苦读，饿了只以面包充饥。”我怀着敬佩之心站在您坐过的椅子旁，想象当年您在伦敦蒙难，幸得康德黎老师营救出来后，用整整一年时间在此潜心研读欧美政治、经济、法律名著的情景。您在这里逐渐形成了“民族、民权、民生”这一三民主义思想的萌芽。后经过20多年革命实践，您又把它发展、丰富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三民主义。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这种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革命的三民主义，新三民主义，真三民主义，是新民主主义的三民主义，是旧三民主义的发展，是孙中山先生的大功劳……”
就在这大英博物馆图书馆里，当您酝酿三民主义之前30年，马克思苦研经济理论，写出了划时代的巨著《资本论》，以致他书桌下脚踩的地面出现了浅浅的凹陷。您在这里读了这位革命导师经典著作后，盛赞“马克思所著之书和所发明之学说，可说是集几千年来人类思想之大成”，是“科学的社会主义”。
七
今年春我参观了南京长江路292号总统府，进入大门，穿越中间长廊，瞻仰了1912年元月您任临时大总统时在西北花园里的办公室、起居室。一切保持原貌：办公室内仅有一张书桌，四把椅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公函电报；墙上挂着中国地图、世界地图。您在此日理万机，革故鼎新：颁布了《告各友邦书》及一系列扫除帝制余毒、巩固民主共和、发展国民经济的政策法令；禁止赌博、缠足、吸毒；不许贩卖人口，废除卖身契约；取消“大人”“老爷”等称呼，官民一律平等。教育总长蔡元培建议将兴中会元老、倾尽全部家产捐助起义军的您的大哥孙眉，任命为广东总督，您在《复蔡元培函》中力陈“惟才能是称”的原则，痛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官场恶习。您身居大总统高位，过着布衣蔬食的平民生活，不吸烟，不饮酒，不喝茶，简朴至极。一天，厨师在餐桌上摆了一套精美餐具，您对他说：“太讲究了，以后不要拿来。”当时经济困难，财政拮据，总统府职员从上到下一律不发薪酬，只分给很少军用券，供添置日常必需品之用。每人伙食费很低，但您律己严，比一般人还少，每天只花区区几毛钱吃饭。您当时的夫人卢慕贞带着孙科、孙娫、孙婉三个儿女前来看望，一家团圆于金陵。住了不多日子，您小女儿孙婉悄悄地对妈妈说：“咱们还是回家吧。爸这儿清水衙门，生活太苦了。这里的饭菜还不如家里的好吃呢。”
敬爱的孙中山先生，您一生廉洁，两袖清风，功比日月，永昭后世！
八
祭堂里谒陵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献上的鲜花，已将您的大理石塑像团团簇拥。我肃立良久之后，鞠躬致敬，绕堂一周，转至塑像背面，见祭堂后壁正中的墓门与墓室相通。墓室中央大理石座上，躺着一尊由捷克一雕塑家高崎所塑的长眠卧像。孙中山先生的遗体就深埋在其下的紫铜棺内。
我走出祭堂，偶然抬头，见正面屋檐下镶嵌着“天地正气”四个金字。而在东侧园圃里，蔚然耸立着一株冠盖数亩，挺拔繁茂的高大松树。见此生命精英之树，我想那不正可命名为“中山松”，是您孙先生伟岸、崇高品格之象征吗？
站在祭堂外前望，江南山川平原，浩浩茫茫，辽阔无垠。想及您生前诸多宏愿—如1912年站在黄鹤楼遗址上提议在龟山、蛇山之间建座过江大桥连接武汉三镇，1913年前后亲笔勾画以上海、广州、天津为三大交通枢纽的全国铁路设计图，1918年开始制定的《实业计划》中有关开发上海浦东的规划，以及1919年提出在宜昌以上江窄且深处构筑长江三峡大坝的设想……如今都一一变成现实，赫然呈现于广大国土之上。新中国实现了孙先生的遗愿。百年多来，历经兴衰荣辱的华夏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祖国已卓立于世界强国之列。如果孙总理您天上有知，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时间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任何人的思想，任何政治运动，若能经受住常时段（例如100年甚至数百年）的考察，仍闪烁着恒久的光辉，就可鉴证其高瞻远瞩，符合历史潮流。如今过了整整100年，我们再来回顾那场辛亥革命，再来体味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振兴中华”、“三民主义”、“治本于农”、“造路救国”、“植树造林”、“兴办实业”等种种主张，愈加感悟其知行之超前性、科学性与正确性。
我已走遍欧、美、亚许多国家，从未见过像吕彦直精心设计的如此巍峨、庄严、肃穆的陵寝。其气势和规模绝对是天下第一陵。今天是清明节，我俯视下面，只见从左中右三条通道拾级攀登而上的拜谒者，如浪似潮，摩肩接踵，一起走向高端的灵堂前进，以表达他们对民主革命先驱者、祖国蓝图规划者的祭奠之情。此情此景，令我感动。
在我国南京、北京、广州等众多城市，在澳门、香港、台湾地区，在域外横滨、夏威夷、新加坡、蒙特利尔、马来西亚……到处都有您孙中山先生或站或坐的铜像、石像。世上没有哪位领袖人物，能像您那样，被国内外华人让那么多城市、街道、学校、公园、医院、纪念馆、图书馆都冠以“中山”的英名。人们用如此虔诚的方式，由衷地、自发地、持久地缅怀您，仰慕您，铭记您。您的浩然正气，您的博爱精神，您始终追求国家统一的炽热情怀，是我们华夏民族的骄傲，更是海峡两岸和全球华人共同的荣耀。
哦，您孙中山先生的业绩，已获得全人类广泛认同，并以世纪伟人的形象，永远活在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