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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期而遇的诗意

从接受邀请开始,压根儿没想今天晚上会和诗搭界。

两星期前,老同学老丙来电话,说德要请我们吃饭。我问在哪里,他说在唐人街。我犹豫了,路太远,转两次车才到。那地方,夜晚有点怵人,只有餐馆和专掏游客腰包的礼品店透出热烈的灯光;白天摩肩接踵的市得顿街,在候车站才见到几个瑟缩着的下班工人。老丙只说了一句:“你整天窝在家,能写个什么鸟嘛!来我们这堆子扎扎,管保捞到好多故事。”我马上答应了。知我者莫如他。

老丙和我的交情,是“老太婆的被子—盖有年矣”,初中同校同级,高中同班,高一那年同桌。有一回上自修课,他和我以书桌为屏障,在下面猜枚,输的须跑步到饭堂,为赢家排队打饭。正玩得兴起,不幸被巡堂的班主任梁老师发现,他以全校无匹的大嗓门,吼一声:“刘××,放规矩点!”震得整个教学大楼嗡嗡响。随即,我成了“惨遭老师巨嗓修理”的新闻人物,在饭堂排队打填不满胃的三分之一的“高产饭”时,老有别班的人在背后指指戳戳。1999年,老丙刚移民到旧金山,来我家作客。我回忆起30多年前这一逸事,两人又起了恶作剧的兴致。我给远在芝加哥的梁老师打电话,以气急败坏的语气说:“坏了坏了,老丙‘屈蛇’来美国,在旧金山附近海面被美国海岸警卫队截获,给关进监狱,托人捎话,要筹10万元保释金。”梁老师被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唠叨:“怎么办,10万,哪里去找?哎呀,老丙,你不能等等吗?女儿不是替你办申请了吗?”老丙的耳朵贴着话筒,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家伙,捉弄老师!”梁老师轻骂过一对得意门生,才放心地和我们一起笑。

离开“文革”的狼烟未散的校园时是1968年,此后,我和老丙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友情。不冷,是因为舍不得,造反时同一个战斗队,最壮烈的一次,是某天风闻“老保”即将偷袭校园,子夜时分两人背着塞满石块的书包,埋伏在校门外的柑林里。好在情报是假的,若是真的,我们肯定完蛋在工人赤卫队从县武装部借来的重机枪下。往后,他上大学,我出国。他毕业后,在家乡一家中学教书,后来,转到市政府里当科级小官。不热,是因为志趣大相径庭。我爱文学,写了多年诗,好歹惹上点浪漫病,可是,老丙是不关注形而上、极端务实的人物。流行小说,他一辈子怕读过几本,为了等车时太无聊的缘故;至于诗,肯定是马尾拴豆腐—提也不要提。我至今记得他结婚的前夜,邀请我去他家,两人提前睡了崭新的婚床。两个绝对不算断背山的年轻男人,聊了大半夜,先是以童贞之身,万分好奇地探讨十分“懵查查”的性事,不得要领,便转向另一话题—新娘子的妆奁。他兴致勃勃地说起家乡一带的习俗:女子过门,重场戏不在婚礼,而在出嫁路上,抬嫁妆的队伍长不长,抬笼笼箱箱用上多少名壮实汉子。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新娘子,因田间操劳而骨节粗大的手指上,“不经意地”露出来的黄澄澄的玩意有几枚。这些,当然由好面子的岳母大人操办,但新郎官自有主张。老丙奔走多天,写了好几封信,跑了好几趟县城,终于有了成果—新娘子窄腰对襟凤仙装,那领口以下刺绣的黄牡丹上,骄傲地陈列的项链,“足金,一两三钱重。她三个姨妈在香港,每人送一只戒指,我问戒指一共收多少只,她说十多只,我说戒指哪有项链抢眼?找上回老家过年的香港打金师傅,熔了五只戒指加上我妈存下来的旧金牙,凑够一条项链。”我听了一半,迷糊起来,他起劲摇我,非要我发出“真的?哦,体面极了”的惊叹,才放我去找周公。不过,老丙虽然在乎尘俗功利,但作为朋友,从来是靠得住的。我每次回乡,见到老丙,都一起饮茶,吃饭,游山玩水,侃大山。他有自知之明,如果我和文朋诗友聚会,他一律不掺和,找个借口溜掉。

20世纪末,老丙刚过50,提早办理退休,到了旧金山。可惜他的“洋荤”并不理想,在唐人街茶楼当了几个月收盘碗工后,回一趟老家,饭碗被年轻人抢去,争不回来。在一家建筑材料公司当搬运工,搬重物闪了腰,从此赋闲。到今年,才找到加油站收款员的半工,上通宵班。

今天是老丙和我的休息日。我坐巴士到唐人街去,和老丙约好,在市得顿街的一个街角会合。我在巴士上,老丙来了三次电话,问到了没,怕我这老金山失踪似的。我想,他可能是和老朋友没见面久了,无聊之余,生出“求之不得,梦寐思服”的美好情愫来。

走下巴士,走过一个街区。他在杂货店的帐篷下抽烟。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算是招呼。看着人行道上两个并肩的黑影,心里猛地一热,人生各阶段具代表性的分镜头,次第在脑际放映。高一同桌的老丙,洗得发白的蓝色卫生衣,袖口散成不规则的流苏。冬天上午上最后一节课,冷得嘴唇发青,念俄文单词一律带上颤音。高三那年,我随老丙到他的村子,吃晚饭时下起大雨来,霎时,屋瓦的缝隙间,大大小小瀑布数十条,挂在饭桌四周,有一条直灌进咸虾钵子。“文革”初期,红卫兵把公安局长押来示众,在街心烧毁“黑材料”,灰烬飞舞,口号震耳,大家光顾发革命的虚火,唯独老丙冷静地站在一旁,要公安局长在“黑材料已全部销毁”的证明上签名。这一招,直让刚刚被斗得死去活来的一位语文老师感激涕零,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不再害怕档案袋里的“定时炸弹”。

关于身世,彼此知道得太清楚,谈也不必谈,但对对方的现状却陌生,所以无论见面还是电话,都是说说近来如何。我总是这般回答:“有什么好说的?老样子。”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所喜爱的文事,老丙从来不问也不想听,我不会扫他的兴,奢谈读了什么书。而旧事,这共有的精神库存,早已被这些年的频繁会面、闲谈加上几次回校叙旧连续提走,到今晚,集体记忆虽未告罄,但不愿涉及了。

和丙一起走下十来级石阶,进入一家设于地下的老字号餐馆。唐人街的食肆,我多半去过,但这家例外。因为我熟悉的乡亲,一位年轻时在乡间因男女关系被判刑而终生打光棍的老实人,在这里当了10多年洗碗工之后退休,不到5年,便出于“怕动不了时没人端药递水”的心理,在病来之前上吊,从此,我对这菜式相当出色的所在敬而远之。今晚这里生意不大好,侍应生怕不干事遭老板训斥,递茶水格外殷勤。

我俩在四方桌旁落座。老侍应生趋前哈腰问候,老丙一说出德的名字,对方马上露出“不胜眄望,驰念殊殷”的神情。略谈下去,知道德几乎每个星期都来这里3次以上,海派得很。德所开的杂货店就在附近,今天因为装修店面到了关键阶段,他在监督收费奇高的洋水管工,要迟些才到。

我顺手把带来的一本书放在桌角,让它和胡椒粉及酱油为邻。侍应生无聊,边谈边把眼镜片后的好奇目光落在书上,我干脆把书递过去。“啊,《先知》,说算命、麻衣神相什么的?”我摇头说,不是,是文学。老丙呵呵笑着说:“老兄有所不知,这位是作家,×报的专栏你看不看?”来自香港,论书本只熟马经的侍应生没提防客人端出冷僻的话题,张开嘴却因无法接茬而合不拢。我连忙打眼色,老丙马上改口,和侍应生谈起印第安赌场老虎机的赔率。我觉无聊,便翻开《先知》,随便读了一页。

你的朋友是你的需要的回应。

他是你的田地,你怀着爱播种,怀着感恩收成。

他也是你的餐桌也是你的炉边,

因为你饥饿时去找他,求慰藉时去寻他。

带上这本书,纯为在巴士上解闷。它是我心仪的作家纪伯伦的名著。车子行驶时,读一段,掩卷冥思。窗外,早已凋尽的梧桐树,次第从车窗拂过,书里以散文形式排列的诗句,一一蹦出来,在偃蹇的枝干间翔舞,和现实距离很远的凄凉意蕴氤氲着,变为初恋般敏锐而广大的诗思。

“来一碟韭王炒象鼻蚌……等一下,象鼻蚌是不是游水的?那好,白灼,原汁原味……”

我从书里抬起头。老丙已给德打过电话,问什么时间到,德说你们点菜,菜上桌,我便落座,不耽误。老丙晓得德手面阔,自作主张,尽量点最好的,比如象鼻蚌,带壳的,每磅少说要20元,活石斑鱼亦然。这就是老友的好处,他早知道我对“吃什么”从来懒得理会,不必假惺惺地发扬民主。

我的座位正对着石梯级,背后不远处的墙壁后,该是洗碗机,水声之后是碗碟的碰撞声,我又想起在那部洗碗机旁边操劳过,洗洁精把手漂成白布一般颜色的泉下故人。侍应生把“一鱼二吃”一菜式中的鱼骨汤端上来,透过奶色汤水上腾起的水汽,看到德出现在梯级上。

德的发型是军队流行的陆军装,左右两面,直直削下,状如峭壁,显出岭南男人少有的彪悍之气。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在饭局上,总印象是,这位出生于1967年(这一年的6月6日,我和老丙在县城公安局门前,顶着烈日静坐绝食)的汉子,锐气与智商都不可小觑。

三个流畅地说家乡土话的男人,三双筷子。善解人意的侍应生瞅准机会,逢迎给小费少见地慷慨的德。老丙啧啧赞叹,妈的,“石狗公”味道一流,唔,趁热来一块珍珠贝,鲜牡蛎马马虎虎……

老丙和德几乎每个星期都在茶楼聚会,他俩的话题离不开德的杂货店。我在旁蛮有趣味地听。听了好一阵,才理清他俩对话的线索。原来德这新移民挺不简单,人家从家乡来到异国,又聋又哑,只好进餐馆洗碗,到建筑工地当小工,进衣厂当单针车衣工。但德得天独厚,在大学上的是英语系,所以第一份工作,是唐人街杂货店的经理,这肥缺还是老丙替他找的。德管理雇员20多名的杂货店,头头是道,赢利可观,他向老板提出承包,每月付给老板1万元租金。干了两年,最近租约到期,新租约和谁签,两个人在抢:一个是现任杂货店老板,另一个是承包人德。老板占尽优势,承包人德却要背水一战。

“我找了个犹太律师,头次见面也在这里。这家伙熟悉唐人街,一坐下就说,老实话,这店子我摸了底,老板和业主早谈好,租约快要签字。人家持有旧租约,它有一条:续约有优先权。我对他只说一句:志在必得,你去办吧!”德放低声音,缓缓地说。

老丙把鱼汤咕噜喝光,对我说:“德这家伙,在家乡时已经是翻云覆雨的商家了,还怕他?听说那家伙是赌鬼,天天黏住赌场的牌九档,给工人发薪水的钱也输掉。”

我的目光落在移到空椅上的《先知》,记起里面的一段:

你们中有的人因为害怕独处,喜与多话的人为伍。

独处的静默对他们的心眼显露了赤裸地自我,因此他们要逃避。

有些人在谈天时,无知或无意的显露了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真理。

“犹太人真他妈的鬼精,这律师悄悄走进业主的家里,软硬兼施,要他把租约上的承租人一栏改填我的名字。告诉你,那老板欠了一屁股赌债,他上一年的五六万元烂账,是德承包以后替他还掉的,你继续把店租给他,不是自讨苦吃吗?业主终于点了头。在法庭那一仗更绝,我的律师搜集到老板装病,逃避上庭的证据,加上请来的3个证人,指证老板克扣工资,拖欠货款。结果一审定案,法官判下来,租约归我。打官司花的钱,很快赚回来!”

我一边听,一边略为夸张地插上“真的?”“我的妈!”“想不到”一类感叹语。

侍应生把碗碟撤下,送上杏仁露。老丙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德的故事有意思不?这才叫生活!写出来,让人们开开眼界!”

德说,算了,写了也没地方登。做生意,还不是老一套。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耳畔回响起《先知》的一段:

当你努力地给予你自己时,你是善的。

然而当你为自己牟利时,你并不恶。因为当你努力去赚取时,你只是一条紧抓着大地而吸取其乳汁的树根。

显然,果子不能对树根说,“要像我一样,成熟,饱满,永远地赐予别人以你的富足。”

在德谦虚的笑容上,我看到纪伯伦的隽语升腾为烟。背后是侍应生欣喜的表情,为了大方的德在账单上写下25元小费。

和德告别,和老丙一起在冷清得教人寒心的唐人街上走着。一似“文革”时和他在县城闹市贴完“打倒走资派×××”的大标语后,往学校走。那时节,街道静是静,夏天白玉兰奇异的芬芳,并没有被“破四旧”烧神龛焚典籍的黑烟淹没,照样沁入充塞着升虚火似的“革命豪情”的少年心坎。

等31号巴士。我和老丙要同坐这一路,到了市场街才各自回家。

“还在加油站干?”“就是,不干这干吗?再赚一两千,便回老家散心,这里闷死人。”“通宵班,能做多少生意?”“几十块,上百块,一晚收入没超过两百的,差不多都是卖烟。”“扣除成本,连付薪水也不够。”“就是,不知道老板怎么算。我无所谓。由不得他,加油站的招牌写着‘24小时营业’呢。”

从意大利区那边刮过来的海风,卷着废纸,在候车站前飞扬。我和老丙肩膀挨着肩膀,抬头,越过候车站黑铁皮做的短簷看,两旁店铺夹着的天穹,黑如钻石,星星摇摇欲坠。我对老丙说,记得1967年夏天吗?我们兵团在公安局门前马路上绝食,下半夜你趁没人注意,溜到亲戚家饱饱地嘬了顿饱饭。我坚守宣言书上的誓词,粒米不进,一天一夜灌了一肚子凉白开。你回到坐满整条马路的红卫兵队伍,偷偷打饱嗝,我发现了,骂你,你说谁叫你笨。是啊,笨到家了!老丙哈哈大笑。我忽然感动起来,两个志趣远远说不上相投的男人,垂垂老矣,却没有分开,在冷寂的异乡。我和老丙得意着,为了飨我们以生猛海鲜的德,出生晚了,赶不上20世纪那个极荒唐也极尽兴的捣乱。

31号巴士开到。车内温暖,明亮,踏进去像回家。没座位,只好挪到后头,和嘴唇戴环的前卫青年为邻。发胖的老丙在灯光里,更有“面团团作富家翁”的派头。我又想捉弄他了。然而,还没想好词儿,老丙石破天惊一席话,已骇得我松开握横杠的手,在刹车时差点摔进手部纹一条青龙的姑娘怀里。其时,巴士正行驶在市得顿的穹形隧道里头。

“你听说过没?每个星期四夜晚八点钟,在美慎街和24街交界处的空地上,举行诗歌朗诵会。”我本来要寻他开心,说一句:“太阳从西边出了?你居然关心这当不了饭吃的玩意!”可是老丙那被尼古丁熏出皱纹密集的老脸上,罩着一层前所未见的光辉,不知是隧道外的街灯光还是缪斯女神眷爱的目光?我严肃起来,站直身子。

“说来丢人,头一次,我站在人圈里,边听边流眼泪。我怎么撞上的?年初,刚在加油站找到工作,吃过晚饭,搭巴士到美慎街,从那里转车去上班地点。下了车,时间还早,看到巴士站对面人头涌动,好几百号人围成大圈子。先以为是爵士乐队什么的,但没听到音乐;也不是卖艺、杂耍,卖跳楼货的档口。忽然,人们刷地静下来,手提喇叭传来女性的嗓门,充满激情,声音微颤,我靠近了听,是朗诵诗呢!”老丙在“文革”后恢复高考的1977年考进本省名牌大学,四年本科是生物,但英语是必修课,底子不错。

隧道口是巴士站,但离市场街还有三站,我不管,把老丙扯着,走下巴士。老丙晓得我的用意,没有抗议,说得更细致,更带感情。

“怕听不清楚,我钻过三四层或站或坐的听众,在前排坐下来,旁边是一群墨西哥移民,牛仔裤上油漆斑斑,看模样是地盘工,下了班来凑热闹。怪不怪,他们的英语差劲,却这么感兴趣。好在,我一路听下来,就知道各位朗诵者选的诗都浅白易懂。

“一个黑人青年朗诵完,鞠躬,从圈子的中心退回一旁。一个亚洲女孩把扩音器接过来,她可不用人家帮忙打手电筒照她手里的稿纸,昂头背诵。声调忽高忽低,是为男朋友的25岁生日写的抒情诗,30多行,我原来以为是单纯的祝福,中间却发生转折,原来她的他是陆军士兵,在开赴伊拉克前线的前夜,和她分了手。她以诗表达对他的思念,对他的忠贞,对他不告而别的理解,宽恕,对未来的期许。娓娓低诉,不借助语言之外的任何手段。听众却被她的真情征服了。朗诵时圈子一片寂静。待她念完,掌声惊醒了似的爆发。圈里跳出几位女孩子,热烈地拥抱她。每个人的眼睛闪着泪光。我也哭了。

“担任中学老师的白人男子,年过七旬的萨尔瓦多裔老先生,身子滚圆、善于搞笑的北欧裔老太太,一个个轮着走到圆心,朗诵得意之作。我注意到,出台的人多半带来一群粉丝,为自家人叫好,打呼哨,吼叫,特别来劲。靠近人行道,摆着唯一的办公桌,那里坐着一位白人女子,40来岁,是总指挥。我环顾四周,好些人手里拿着纸片。原来早到的,都从办公桌上拿到今晚的程序表和由诗人自行打印的作品页面。”

老丙沉醉在自己的陈述中,走到“梅西斯”百货公司的橱窗前,干脆停下来。与其说我对这样的民间朗诵会心驰神往,不如说被和诗风马牛不相及的务实主义者的浪漫情怀吓了一跳。记忆深处适时跳出一段佚事:1970年,老丙和我等“老三届”毕业生,在家乡不同的乡村小学教书,那时流行一种名叫701的农药。作为附设高中班数学和物理教师的老丙,为庆祝国庆的墙报写了一首诗:“农药701,真好使;洒到哪里哪里大。”这极可能是老丙终其一生唯一的“诗”,是老丙的同事当笑话说给我的。然而,年过60的老丙,居然真的被诗征服了。

“听得过瘾透了,从此,我每次准时到。还和几位常来的中国人交上朋友。”我想象着现场的情景,黑压压的人,各族裔,各年龄层,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身世,然而被形而上的诗粘合起来。在拉丁帮派和毒贩横行的美慎区,在常常响起枪声、年少气盛的打群架者的吆喝声、对骂声、呼救声,然后是警车和救护车尖锐呼啸的地段,有如此纯洁美丽的诗的声籁,集真善美之大成的精神花园。

“我背一首,你听听。这首诗,是朗诵会上一个黑人朗诵的,我拿到打印页,趁上班没事干,念熟了。”

于是,在联合广场的木槿花丛旁边,我这惯常爱带上100块钱,坐免费巴士到远郊赌场赌百家乐,惯于讲实惠的老朋友,平生第一次,以绝非滑稽、调侃的口吻,背出一首押尾韵、四句一节的英文诗:

我走下大河/坐在土堤上,要思考/却一脑子浆糊/真想跳下,沉入波涛//第一次上浮,我狂叫/第二次上浮,我号啕/如果水不是那么冷/我可能就这样一了百了//我乘电梯升到/离地面十六层高/老想着自家肉身/是不是就这样跳下算了//我站在那里狂叫/我站在那里号啕/如果不是位置太高/我早就往下一跳//可是那儿太高了,太高了//所以嘛,我仍旧活着/如今还活得好好/本来可以为爱而死/然而,我出生是为了活着//所以嘛,你也许听到我狂叫/你也许听到我号啕/我的宝贝哪,我坚韧地活着/哪怕你要看着我死掉

他念完,得意地看着我。我仍旧发呆,这首英文诗,以我的外语根底,要在脑子里先转换为汉语,才能嚼出味道来。相形之下,连半路出家也说不上的老丙胜我多多。尽管它吸引老丙的,恐怕仅是韵脚,顺溜,好记;一如吊嗓子的票友,迷恋音调而忽略“意思”。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和我相交接近半个世纪的朋友,在生命的黄昏,一个不小心,成了缪斯的跟班,哪怕昙花一现。老丙一辈子暗暗揣着一杆秤,实打实的、分毫不爽的人生,都以“功利”来检验。然而,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绝非自我炒作地,皈依出自雨果的著名比喻:“比天平更高一级的还有七弦琴。”然而,这又不是难以索解的,人总需要灵性的呼唤,在某个机缘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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