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我办公室桌上一份晚报标题牢牢吸引了我的目光亦牵住了我的心。《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作者以沉重的笔调叙述了一位六十岁老人的境遇,他叫杨……杨1959年从上海工程学院机电系毕业前夕,与其他三名风华正茂的同学给校方领导提意见,被1960年的一场政治运动打成右派。四名满脑子憧憬的热血青年,没拿到大学毕业证,每人戴了一顶右派帽子流向社会,工作没着落,到处遭排斥,处于悲伤绝望的他们,瞬间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偷渡”台湾,投靠亲戚!就那样天真的出走,很快被抓回来,酿成了一夜间由政治错误上升到刑事叛逃罪的严重后果。他们均被判处无期徒刑,由上海押送到宁夏某劳改农场服刑。
一晃,从青年至满鬓如霜的老人,杨六十岁刑满释放走出高墙铁网时,他并没为恢复自由兴奋,却无比惆怅,无比怀念监狱的生活。报道说:“长期的监禁使他习惯了在管制中度日,监狱的一日三餐虽说粗淡却能果腹,岁月无情地带走了他的青春、健康和才智,面对竞争已经很强烈的现代社会,他茫然了,担忧自己下一顿的饭食由谁来管?为了能重返监狱继续衣食无忧的日子,他选择了继续犯罪,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多次盗窃自行车……”
这个人让我惊骇了,我百思不解!“把一辈子交给监狱还盼着回去?怎么会有如此愚昧不幸的人啊!”一整天下来,我都在思考着一个知识分子身临绝境和潦倒的一生,仅仅为了解决一顿饭菜出此下策,此情此景让我的心无法平静。
可巧,我去法院送一封文书时遇见了他,他高高的个子,清瘦沉毅,身上几乎没有肌肉,仿佛只有一张皱皱的皮粘在骨架上。他穿一条深灰色裤子,一件橘红色的高领棉毛衫掖在裤腰里,银色的鬓发,大大眼睛的神情挺安详、挺机灵。我立即询问他的现在,获悉由于那篇报道,方方面面的好心人伸出了援助之手,他被一位企业老总请去颐养,今天到法院特地感谢帮助过他的法官,这个结果令我欣慰。
与他攀谈中,我难以掩盖对他关切和理解的情绪。过了一段日子,他便隔三差五的找我,讲了他在监狱几十年来的经历和心态,坦言对于以往的苦难无怨无悔,唯一遗憾的是错过了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时机,自己终无一用,他希望我写写他。
我很想写他,他的生活有戏剧般的内容,他的内心呢?我很想获悉他内心的想法。
他再找我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绕了半天弯子,终于卑下的请求我拿点钱给他看哮喘病。
像他这样无家可归历经坎坷,毫无社会保障的老人,这点请求算什么!我知道,有几位办过他案子的警官、法官、采访过他的编辑记者、甚至无名群众都在资助他,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快乐地满足了他的请求。此后,他又来要钱,以各种理由。最后一次,当我把一张粉红色的百元钞票放在他手上时,他的眼神一跃,一份狡黠和得意泄露无余。顷刻间,一丝疑惑也浮上我的心头,送走他,脑子被一连串的问号填满。
后来,他好久没来,正纳闷儿着,忽然又一篇晚报报道横在我眼前,“杨在利用人们的同情骗取钱财!”我目瞪口呆。
难道他为监狱而生?他的灵魂永远丢在犯罪的深渊里追不回来?我扼腕叹息为他难过。
此事过去几年了,其实他的命运一直以来,都被我牵挂着,他究竟是活着?还是逝去?据他讲:“劳改几十年,父母面都没见着;有哥有弟,已经晚年,无法依傍。当初几位同时入狱的同学,靠着后来发达父母的关系,早已成了富商或名人。他们也曾帮过他,可岂能永久帮他?他坐监狱落了一身病,活得很艰难。”我想,也许正是如此处境才让他一再干出那些龌龊的营生,他是否欲以残破人生了却终身?如果那样,重返监狱,至少有饭吃,有床睡,有病给医,有一帮人“关注”,能苟活。
他让我相信,每一个落魄的人都有值得同情和痛恨之处。而一个人的过错,常常纠结着很多原因,主要是自己难以坚守做好人的原则。
毕竟,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人愿意生活的健康平安高尚,还有一种人,血液里与生就奔腾着一股魔性,如果不能以刚铁般的意志,成为一个驱魔者,他必然会走向堕落。
杨的命运,至今让我联想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