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连续几场雪使天气骤然变冷,俗语说:小寒大寒,冷成一团。一月中旬,在普降小到中雪后,气温创下入冬新低。“大寒”那天,银川的雪又洋洋洒洒飘起来,寒风夹着雪花飞舞,天和地很快变得浑浊了。
清晨,窗外已是银装素裹,永宁纳家户堂姐忽然打来电话,告知她母亲马清花无常了。
出了银川市往南的永宁县城,西去不远,是闻名遐迩的回庄纳家户。纳家户有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即我国西北地区著名的纳家户清真大寺。堂姐父亲曾经七年担任过这座清真大寺的管委会主任,由于多次修缮大寺邦克楼以及对清真寺做出的贡献,马清花作为他的妻子极为有名。
当然,马清花的出名不完全因为丈夫,她从外形到内心都是位独特的女人,脊柱弯曲人称弯腰女人,内心坚强善良出了名的能干。如今,八十高寿的她,离开人世亦是迟早的事,但听到这个信息,我依然觉得难过与欣慰的情绪交织心头。难过的是一位好女人永远走了!欣慰的是她苦难的一生终于了结了。
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就在马清花辞世的一个月前,我带朋友到其家中,她还亲手擀了一张面,切细后在沸腾的水中稍煮捞起,配上浓香的羊肉臊子,抓把香菜葱花儿扔进碗里,浇勺红红的油泼辣子醋,把色香味呈现给客人。至今,我的朋友提起那碗面还赞不绝口地说,那顿美食享受之后,似乎吃遍天下各类面食,都再找不到那份感觉了。
马清花嫁人时芳年十六岁,据说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她嫁入婆家后便隐匿真名字,被叫做马氏。作为农村女人,出嫁意味着为男家繁衍后代,可马清花生第二个孩子时子宫下垂,婆家穷困治不起她的病,她时常抱着肚子下地干重活,背着柴火回家生火做饭,撑着虚弱的身子整天忍痛干活,因为劳累过度,她年纪小身体弱,生过孩子没有基本的营养供给,生生把小病拖成大病。几个月后落下“月子”病,慢慢脊柱变形,再也直不起腰了。从此她不但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还变成了一个身材畸形的女人。好在她的男人是位谨守拜功,完纳天课,心地善良忠厚的人,始终没有遗弃她,夫妻俩相濡以沫度日,漫长的岁月里,不但乡邻忘记了马清花的真姓名,连她自己都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远近相识的人都叫她“老弯腰”。
“老弯腰”在万分艰苦的环境中如何生存下来的?竟然还活到八十岁?说到这一点,我与堂姐都承认,她是顽强乐观聪明的人。
从小到大,我断断续续听过马清花过去的事。农村大集体时期,队里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分派她赶马车往地里送粪或送公粮。她窝在车辕前,吆喝着牲口穿村过路,活跃在田间地头,行走在村邻之间。她那个精明强干的“车把式”美誉一直被人传颂着。从小媳妇到中年女人,谁都不知道她如何克服了女人的软弱羞怯,习惯了劳动群体的嬉笑怒骂,忘记了自己的女子形象,像个男人一样春夏秋冬驾辕赶车搞运输。我猜,她首先是位聪明贤惠的女人,在饥馑遍地的生存环境里,能不顾一切帮丈夫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其次她是个泼辣、适应能力很强的女人。在粗野的男人中间,一个年轻女人单独赶着马车,空旷之处是否也像男人一样哼着乡间野曲打着口哨解闷?不得而知!但确切地说,那时她每天挣的工分不比其他男人少。工分就是粮食就是活命,她把粮食挣回家养活了公婆小叔小姑子及自己的一大家子。在那样艰苦的荒年里,马清花借着赶车四处挖野菜,再把野菜和粗面混到一起包菜团子,全家人至少吃得上粗糙的饭食果腹,躲过了被饿死的厄运。
改革开放后,在党的好政策引导下,马清花一家勤奋劳作,发家致富。九十年代前后,她带着儿子、孙子栽果园、养奶牛、开油坊、办公司,日子越变越红火。马清花年纪稍大时,生活的热情更加高涨,她在宅院养鸡栽花种些青菜,还服侍着四代人,过着四世同堂的生活,她的儿孙们忙在外面,她忙在家里。她通常早晨五点起床,揉面烙饼,烧水泡茶,家人吃过早点各自忙生计去了,她喂过鸡羊,将水从井里一桶桶提上来,灌满家里的水缸,然后打扫庭院清理卫生,下地摘菜准备午餐。一大家子的午餐一般煮一大锅米饭,夏天她炒几样新鲜蔬菜,冬天炒羊肉粉条酸白菜,那是她自己腌的菜,味道醇厚。马清花每天要做十几口人的饭,难于想象她弯着腰围着火炉转锅的样子,不厌其烦的让那一锅米饭在炭火熏烤下一点点煮一点点蒸,直至米香味溢满屋里屋外,吃到嘴里香甜糯软。
马清花热情、和善、坚韧,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一家老小从外面忙碌归来,她都会捧茶送饭,嘘寒问暖,邻居啥时求她帮助,她都义无反顾地尽自己所能伸出援手。每一次见面,她一双纯净慈祥的大眼睛总迎着你,总会把笑容写在脸上,一副诚恳善解人意的样子。她不好修饰,常常是一身黑布衣裤,头发裹在黑色的绒帽里,一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忙碌不停。几十年来她与家人与邻居和睦相处,被传为一段佳话,她的家成为纳家户远近闻名的模范家庭。
马清花似土地似空气一般平常,谁也不会感觉到她的重要。忽然一天夜里,她睡去再无醒来,家人感觉天塌地陷般的哀痛,这才意识到,她患小疾不肯进医院瞧病,说扛扛就痊愈了,可她没有扛过去。
她悄悄走了!留给别人太多的思念,她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仅仅是去了几趟县城。她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华裳霓服,没挂过金银玉佩,仅仅靠着品高行端赢得了乡邻亲人的爱戴。
她归真那天清晨,按习俗,回族无常当天需要入土。马清花全身被清洗干净穿起白色的“克凡”(层层包裹的棉布)后,由四名亲人托着她的身体,把她放进了一个长两米,宽三尺的塔目匣子里。匣子的盖是拱圆形,颜色为深绿,绿色托着金黄色雕刻的古兰经文字。肃穆雅致,宗教气息浓厚。
尔后,四名穿孝服的子孙抬着塔目匣子,脚步沉重而庄严地走到了有着三百余年历史的纳家户清真大寺门前,二百余名穆斯林已等在那里参加她的“者那孜”,即回族的殡礼。
这个场面令人感动。寒冷中,清真寺教长靠埋体站立,二百余名穆斯林随后排队脱鞋肃立,在教长主持下颂《古兰经》片断。从宗教意义来说,这是生者代死者向安拉做最后一次礼拜,举意祈求真主饶恕活着的和已经逝去的人们,减轻他们的罪过,赐予他们平安。
殡礼结束后,马清花的子孙抬举着塔目匣子,向公墓地区送灵。那里早已挖开一个长形坟坑,上面是弓形下面是平底,子孙四人打开塔目匣子,一人先钻进坑内,其余三人在外,将埋体缓缓接入坑内,头北脚南而卧,脸侧西方(圣地麦加的方位)。之后,子孙用土坯堵好洞口。下葬过程中,众多阿訇满拉大声诵经,公墓四周,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坡上坡下跪满了为她送葬祈祷的人。
人们的虔诚以及对谢世的马清花的崇敬,让在场的亲友震撼难忘。我想,已经归真的马清花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领受这隆重的场面,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众人视为核心人物。那一刻,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从天而降的哀思,我仿佛清晰地看见她笑容可掬地向人们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