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睡觉时，我先睡，姥姥要做完祷告才睡。姥姥把我的衣服脱了以后，我就躺在大床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听姥姥做祷告。
姥姥在屋子正中央跪着，把左手按在胸口上，右手虔诚地往自己的胸口画着十字。冬天的夜晚，外面往往是刺骨的寒风，又冷又冰的月亮照进屋里来，月光穿过了窗户上的冰花，照在姥姥的脸上，我能看到她那可爱的大鼻子，还有她那如同野外两点磷火一样的眼睛。
她白天戴着的头巾本是温软厚实的，现在冰冷的月光照在上面，它也变得如钢铁般生硬。姥姥把头巾摘下来铺在地上，开始了自己的祷告。
等姥姥做完了祷告，就慢慢起身，来到床边把衣服脱掉叠好。这时我赶紧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睡熟了。
“又装睡呢！小家伙，还没有睡吧？听见我说话了吗，亲爱的？”她会这样一直絮絮叨叨地和我讲话，我就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嘻嘻地笑着。
她也笑道：“你啊！还敢和我装！”说话间她就拉住被子，使劲一扯，我就在空中打了个滚，又掉进暖和的被子里。
“呵呵，小家伙，这下好了吧！”我们都很开心，一直笑一直笑，笑到了很晚。
不过有时候，她会跪在那里祈祷很久，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的觉。
如果哪一天有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比如吵架斗殴之类的，她祈祷的时间就会更久，她会很有意思地把自己一天做过的事情，还有自己的心事都告诉上帝，非常有意思。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刚开始说话还是比较严肃，也比较神圣，但是到后来就变成了谈话一样的絮叨。
“主啊，你是万能的，你知道每个人都想过好的生活。米哈伊尔是家里的老大，按理说他应该在城里开磨房，如果让他搬到河对岸，他会认为这一切都对他不公正，他会觉得那里是没人住的地方。
“但是，上帝啊，他的父亲觉得雅可夫好些，他不想让米哈伊尔住在城里。主啊，请您给这个老头子一个启示吧，请您告诉他到底应该怎样分家！”
她看着眼前那有些昏暗的圣像，在自己的心口画着十字，然后把脑袋在冰冷的地板上磕得咚咚响。
“主啊，请您赐给瓦尔瓦拉快乐吧！她哪里做错了呀，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请您一定要照顾她，不要让她再伤心下去了！
“主啊，还有格利高里，他可不能瞎啊，他要是眼睛看不见了，他怎么干活？难道要他去讨饭吗？”
姥姥跪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想自己还有什么事忘了和上帝说。
“啊，上帝啊，还有，你一定要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您多怜悯一下他们吧！主啊，请原谅我，我的所有过错都是无心的，因为我实在是很无知！”
最后姥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满足地说上最后一句：“主啊，万能的主啊，您什么都知道，您什么都会做，您无处不在！”
我听着姥姥温和慈祥的话语，对这个上帝充满了好奇。我很喜欢姥姥的这个上帝，因为他和姥姥的关系那么亲密，他似乎很好。于是我对姥姥请求道：“姥姥，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我想听一个上帝的故事！”
姥姥一般都会答应我的请求，不过讲上帝的故事时，她会表现出非常严肃的样子。她会自己先端端正正地坐好，闭上眼睛想一下，然后才会用轻慢悠远的声音讲道：
“在连绵起伏的山间，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棵银色的菩提树，菩提树下有一个蓝宝石做成的位子，上帝就在那上面坐着，那里就是天堂。
“在天堂里，永远都是春天和夏天，花儿永不凋谢，树叶永不掉落，所以菩提树上的叶子永远都很繁茂，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上帝的信徒们高兴。
“在上帝的身旁还有许多天使，他们围绕着上帝飞来飞去，就像蜜蜂和雪花一样！
“上帝就坐在天堂里，但是这些信徒却需要飞到人间，因为他们要把人们的各种愿望反映给上帝。在这些天使中，有负责你的，也有负责我的，还有负责你姥爷的。
“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天使，因为对上帝来说，他的每一个子民都是平等的。
“比如说吧，你对你姥爷做一些恶作剧，你的天使就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上帝，上帝就会对你姥爷的天使说，应该让你姥爷打你一顿，于是你姥爷就会打你一顿。
“现在你明白了吧？天使就是这样了解他的子民，所以你无论做什么，上帝都知道。并且上帝给每个人传达的意思都不一样，他会让你痛苦，也会让你快乐，总之就是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人间充满了各种苦难，但是天堂却是美好的，天使们没有烦恼和痛苦，他们只是在快乐地嬉戏、唱歌，他们会唱：‘所有的光荣都是您的，啊，都是您的啊！’上帝则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微笑，那个样子就像是说：‘我知道了啊，好啦！’”
讲到这里，姥姥停下来，自己微微地笑着，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
“您自己看到的吗？”我会这样问姥姥。
“不是，但我知道是这样！”姥姥想了一会儿后，肯定地回答我。
在以后的生活中，每次讲故事，只要讲到上帝、天堂还有天使，姥姥就会特别地温柔慈祥，年龄仿佛也变小了，变得更加美丽沉静了，精神也更加好了。
听故事的时候，我会把她那长长的头发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见上帝的，如果你非得看，可能你就会变成瞎子！只有圣人才看得见上帝，不过有时候普通人可以看到天使。
“有一次，我在教堂做早晨祷告，就看到有两个天使在祭坛上，他们的翅膀清亮透明，翅膀的底边挨着地板，就像一个裙子的花边！
“他们就绕着教堂的宝座走来走去，他们还会帮助伊利亚老神甫做祷告。因为伊利亚老神甫实在是太老了，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所以两个天使就在神甫祈祷时，帮他抬着胳膊。伊利亚后来眼睛瞎了，又过了不久，他就去见上帝了！
“我真的看见了那两个天使，亲爱的，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就不停地流泪。啊，主啊，他们太美了！
“阿廖沙，宝贝，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只要有上帝在，都是好的！”
“我们这里也是好的吗？”我实在忍不住，就疑惑地问姥姥。
“好，谢谢圣母。我们一切都好！”姥姥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认真地回答我。
听了姥姥的回答，我更加疑惑了，我们的生活还好吗？我自己觉得我们的生活不但坏，而且还变得越来越坏！
有一天，我不知因为要去干吗，刚好就从米哈伊尔舅舅门前经过，从门缝里看到娜塔莉娅舅妈把自己的双手按在胸口，大声地叫喊着：“啊，上帝啊，万能的上帝啊！你把我带走吧！”
我这次知道她说的意思了，并且我还明白了为什么格利高里和我在一起时，总爱念叨：“眼瞎了好，瞎了就可以去要饭，要饭也比在这里好！”
我听了后，就暗自祈祷他快点瞎了，他要是瞎了就可以出去要饭了，我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了，我会给他带路，我们一起要饭！
后来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听后笑着对我说：“好啊，这样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去要饭，我可以边走边吆喝：‘大家行行好吧！这是阿廖沙，他是染坊行会头子的外孙！’”
“太有意思了！”我也笑道。
过了几天，我发现娜塔莉娅舅妈的脸上有几块淤青，就在眼睛的底下，嘴唇也是肿得高高的，我就去问姥姥那是怎么了。
“是你舅舅那个畜生打的！”姥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回答道。
“啊呀，这都是他悄悄打的，你姥爷不让他打，他就白天不打她，晚上在自己的屋里打她！这个浑蛋下手很重，偏偏你舅妈性子又软弱。
“现在还好，没以前那么恐怖了，也就是揪揪她头发，打她几拳，以前打的时候都不停手，一直打几个小时。上帝啊，都不把她当人看！
“你知道吗？你姥爷以前也经常打我。打我最长的一次，是在复活节前一天，从午祷开始一直打到晚上。他用了许多工具，什么木板、绳子、板凳等等的，打一会儿休息一下，然后再接着打。”
“姥爷因为什么打您啊？”
“我也不记得了。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差点死掉，我躺在床上一连五天都没有吃东西，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唉，我自己都想着活不过来的，谁知道后来又好了，我这命是捡回来的。”
我感到非常的困惑，姥爷又瘦又小，而姥姥则又高又大，怎么姥姥会打不过姥爷呢？
“他有什么办法，怎么总能打得过您？”
“他也没有用什么办法，不过是因为我比他年龄小，我是他老婆而已！但是每一个丈夫都是遵循着上帝的旨意，也是我命中注定！”说完，她找了一块抹布，把圣像上的灰尘都擦掉，然后捧起了圣像，看着上面璀璨的宝石珍珠，感激地说道，“啊！多么美好！圣母啊，您无所不能，您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福！”
姥姥亲吻着圣像，虔诚地在胸口画着十字。
“阿廖沙，亲爱的，你过来看，这画得多好啊！这花纹是多么的细腻，笔法是多么的清晰！这是‘十二个祭日’，在这中间的就是圣母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她是最美丽最善良的。
“你再看这里，在这写着：‘亲爱的圣母，我若进了棺材，不要伤心！’”
姥姥很喜欢这样，她会经常摆弄圣像，嘴里还说着一些无边无际的话，看起来就像我的表姐卡杰琳娜。表姐只要受了委屈，就会摆弄自己的洋娃娃，并且还会对它说话。
姥姥还会经常看到鬼魂，有时候看得少就只有一个，但有时候会看见一大堆，成群结队的。
“我记得那天是大斋期，夜已经很深了，我回家经过鲁道里夫家门前，那天晚上月亮还很大，所以就算是深夜，看东西还是很清楚。我走着看着，忽然在房顶的一个烟囱旁，看到一个黑鬼！他就在那里坐着！
“我能看到那个鬼魂的头上有角，他正在闻烟囱的味道，还不停地打着喷嚏！天啊！他看起来非常大，身上长着毛，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发出轻微的唰唰声。
“我赶紧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胸前，一个劲儿地画十字：‘上帝现身，小鬼快走！’于是，那个东西就大叫了一声，从房顶上呼啦啦地滚了下来。
“你猜为什么那个鬼会在那里？因为那天晚上鲁道里夫家里在煮肉，鬼是去闻那个味儿去了！”
我听着姥姥的故事，自己心里想象这鬼的样子，想到鬼从房顶上滚下来，肯定是非常好笑滑稽，我不禁笑了出来。
姥姥也笑道：“这小鬼啊，就和小孩子一样，是非常调皮的！有一次，我在浴室里洗衣服，因为衣服太多，我就一直洗一直洗，洗完已经是深夜了，这时炉子的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了好多小鬼！
“这些小鬼都非常小，有各种的颜色，什么黑白红绿都有！
“我一看到他们就赶紧往门口跑去，可是他们挡在了门口，并且小鬼越来越多，他们占满了整个浴室，在浴室里兴奋地跑来跑去，还跑到我身边，拉我的衣服，扯我的手和脚，最后我都没有办法画十字！
“那些小鬼身上都有毛，他们碰到你时，你会觉得很温暖很柔软，就像一只小猫卧在你的怀里，不过他们走路都是用后腿的。
“他们的嘴巴都张着，对我龇着牙，小眼睛还会像狼的眼睛那样泛着绿莹莹的夜光。他们的角是刚冒出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尖儿，还拖着像猪尾巴一样的尾巴。
“我没有办法，最后我就昏倒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蜡烛都烧完了，澡盆里的水也变得非常凉，地上都是刚洗过的东西，被弄得乱七八糟的！”
虽然我没见过小鬼，但是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五颜六色、浑身都是毛毛的东西，看到他们从炉口里跑出来，整个屋子都是，把屋子里弄得非常暖和。
“他们会把自己的舌头吐出来去吹蜡烛，他们的舌头是粉红色的，那样子看起来非常好笑，不过又有些吓人！”姥姥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接着给我讲道：
“我还见到过被诅咒的人。还是在夜里，那天天气非常冷，刮着大风，还下着非常大的雪，我走在久可夫的山谷里。
“嗯，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你的两个舅舅想把你的父亲淹死，就在山谷的冰窟窿里。我这次刚好也是走到那里，忽然一声尖叫传来，我赶紧抬头四处察看，发现是一个雪橇，那个雪橇被三匹大黑马拉着，正在向我飞奔而来！
“赶车的是一个大个子的鬼，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红帽子，他笔直地坐在车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大木桩！
“这个雪橇被三匹马拉着，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从我眼前冲了过去，马上就在风雪中消失了，那些鬼还在雪橇上高兴地挥舞着自己的红帽子，嘹亮地吹着口哨。
“在他们后面还有七个这样的雪橇，他们都排着顺序，在雪地上跑得像飞起来了一样，一会儿就都消失了。
“那些马都是黑色的。我告诉你啊，父母诅咒过的孩子，都会变成马，鬼就会赶着它们玩乐，到了晚上，还要让它们拉着雪橇去参加各种婚礼！我觉得我那次看到的应该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说这些时，神情非常认真并且肯定，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鬼的。
除了讲故事，听姥姥念诗也是非常有趣的。她会给我念各种各样的诗，那些诗里还都包含着一些故事。
其中有一首诗，就是讲圣母来到人间，察看人间疾苦的事情。她发现雷柴娃公爵夫人总是抢劫人们，还殴打俄罗斯人，她就是个女强盗。于是圣母就把她带到跟前训斥了她，让她做出改变。
有的诗讲的是聪明正直的阿列克塞，还有勇猛无畏的战士伊凡。还有的诗讲的是公羊神甫与上帝的教子，以及女王公马尔法、乌斯达老婆子、强盗头子、有罪的埃及女人玛利亚、强盗的母亲的伤心等等。总之她会讲各种诗歌、童话还有故事，我想她的脑子里的故事应该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姥姥看起来什么也不怕，无论是吓人的鬼，还是打过她的姥爷，甚至一些更邪恶的东西，她都一概不放在心上，但是她却非常害怕黑蟑螂。
在漆黑的夜里，黑蟑螂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爬动，她都能听到它的声音，害怕得睡不着，然后她就会把我叫醒。
“宝贝阿廖沙，快起来，有一只蟑螂在地上爬呢！啊，上帝啊，快去把它踩死吧！”
于是睡得正香的我就会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摸摸索索地把蜡烛点着，然后举着蜡烛在地上爬来爬去，去寻找蟑螂。有时候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我就对姥姥说没有蟑螂。
姥姥躺在被窝里，用被子盖住头，呜呜啦啦地对我说：“有的！肯定有的！我都听到它在爬呢，亲爱的，再去找找啊！”
于是我就继续找，最后证明了她的听觉是准确无误的。因为再次寻找，我一定可以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那只爬动的蟑螂。
“姥姥，没事了，我把它踩死了！”
“天啊，感谢圣母，还有你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她把被子掀开，伸出头来，看着我开心地笑了。
如果我再去找，还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不会睡下去了。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她的耳朵随时都张着，听着各方面的动静。稍微有点声响，她就会吓得发抖，不停地说有蟑螂，蟑螂在这里啊，蟑螂在那里啊。
“姥姥，您为什么怕蟑螂啊？”
“你看，上帝造出每一样生物都有它自己的作用，如果我们的房子里有土鳖，那就是说我们的屋子太潮湿了；如果出现了臭虫，那是因为墙壁太脏了；如果有蚊子，那它是要咬人。只有这种东西没用，黑乎乎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看起来很恶心。你说，上帝造它们出来干什么？”
有一天，姥姥又和往常一样跪在地上，虔诚地做着祷告，这时，姥爷慌张地闯了进来，向跪在地上的姥姥大叫道：“上帝啊！老太婆，我们家房子着火了！”
“你说什么？！天啊！”
姥姥迅速从地上站起来，撇开姥爷，飞奔了出去。
“神啊，叶芙格妮娅，快点！快去把圣像保护好！娜塔莉娅，你还好吧！快点把孩子们的衣服穿好！”姥姥跑出去一看，立即展开各种抢救措施，姥爷则只是在那里痛哭哀号。
我也看到了火光，就快速跑进了厨房。火实在是太大了，火光冲向天空，把对面的厨房也照得一片通明，地板上也摇曳着闪闪的火影。
雅可夫舅舅听到了喊声，一边匆忙地穿着靴子，一边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好像地板是烫脚的一样。他向姥姥大声喊道：“我知道！就是米希加！是他放的火！他现在跑了！”
“畜生！你说什么？再敢胡说我打死你！”姥姥听了雅可夫舅舅的话怒容满面，跑过来推着他，差点把他推倒，大声地训斥他。
在染坊的上空，火烧得正旺，大火扩张着自己的领土，向门和窗开始进犯。已经是夜晚了，到处都是漆黑的，只有这院子里的火，就如节日的烟花一样，一朵一朵地向上空开放着。
浓密的黑烟在院子里缭绕上升，天还下着大雪，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就算是在黑烟的占领下，依然如同一个银白的幕布一样，纷纷扰扰地飘着。
过了一会儿，火越烧越大了，把白雪都染成了红色。墙壁开始摇晃，火光开始包围整个屋子，如同一根金链一样，把屋子越缠越紧。
噼啪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样，染坊就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个烟花，流彩纷呈、金碧辉煌，仿佛是教堂里的圣壁一样，让你不由自主朝它走过去，想与它融为一体。
我从床上抓起了一件又沉又笨的短皮大衣，然后找了一双靴子，我也不知道那是谁的靴子，只管穿上就拖拖沓沓地走上了台阶。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院子里乱成一团，火光四射，各种噼噼啪啪的声音和姥爷、舅舅们还有格利高里的声音混在一起。
姥姥用一个空口袋把自己的头盖住，然后披了一个厚厚的马被，猛吸一口气，冲进了火海中。她还高声叫喊着：“天啊，上帝啊，那里有硫酸盐，马上就会爆炸的！”
“天啊，格利高里，拉住她，别让她进去！上帝啊，她这还活得了吗？”姥爷在浓烟中狂吼着。
忽然，在滚滚浓烟中，姥姥端着一大桶硫酸盐从染坊跑了出来，她的身上也在着火，冒着烟。
“老头子，赶快，还有马，把马给牵走！”姥姥的嗓子哑了，她嘶声喊着，“神啊，眼睛都瞎了吗？还不快帮我脱下来，再穿下去，我自己都会被烧死的！”
格利高里跑到她的身边，把马被扯下来。马被已经燃着了，冒着烟，摸起来很烫手。
格利高里又跑去拿了一把铁锹，他奋力地铲起雪扔进了火海，舅舅们不知道为什么都拿着斧头，在格利高里身旁跳来跳去。
姥爷则把姥姥给拉到旁边，不停地往她身上撒雪。
姥姥提着一桶硝酸盐，把它藏在了一大堆雪后，就跑去打开了门，向闻声跑来的人不停地鞠躬。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各位邻里，求求大家帮忙，快把这场火给扑灭吧！火已经越烧越大了，马上就会把仓库也烧着的。大家都住得这么近，如果火烧得太大了，一定也会连累你们家的！
“大家快来！先把仓库的顶子给撤下来，把那些干草都搬走！格利高里，快点！
“还有你，雅可夫，你跑什么呢！快去把各种工具拿来！
“大家努力一下，快点把火扑灭！天啊！愿上帝保佑我们！”
姥姥的行为一向都这么有趣，就和这场大火一样，别人都是惊恐万状，只有她镇静异常，好像这一切都只是过家家一样。
她还是穿着她那一身黑衣服，但是无论走到哪里，火光都追随着她，把她全身都照得通亮，她跑来跑去，指挥着忙乱的人们。
那匹大马沙拉普也跑到了院子里，大概是被大火吓着了，它嘶鸣着直立了起来。瘦小的姥爷一时拉不住缰绳，被马给拽了个大跟头。
沙拉普的眼睛里都是闪闪的火光，它在院子里不停地转圈，嘶叫着，看起来非常不安。
“老太婆，快点拉住它！”姥爷大声喊道。
姥姥听到后跑过去，站在大马前张开双臂拦住了大马，沙拉普看到了姥姥也变得安静下来，听话地向姥姥靠去。
“小乖乖，不要怕，没事的！我亲爱的小老鼠！”姥姥亲切地拍着马儿的脖子，马儿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哧哧地叫着，跟着姥姥向门口走去。
那个保姆手里抱着孩子跑了出来，孩子们都大声地哭喊着。她向姥爷说道：“我找不到阿廖沙！怎么办？”
那时我正在台阶下面藏着，因为我不想被她抱走！
“算啦，先走吧！”姥爷疲惫地挥了挥手！
火势越来越大了，染坊的顶部已经被烧毁了，露出了粗大的梁柱。梁柱上也是火，滚滚的浓烟从里面涌出来，那种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响，有小团小团的火焰从染坊里迸出来，掉进院子里还在燃烧，人们都跳着躲避着这些小火种。
大家正在用铁锹奋力地铲雪，一团团白花花的雪被扔进了火海。大染锅还在炉子上放着，里面的水早已经沸腾了。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在院子里蔓延，异常刺鼻，人们都被熏得流眼泪了！
我在台阶下待不下去了，就爬了出来，刚好碰到了姥姥。姥姥低头看见我在地上趴着，就大叫道：“走开！在这里别人会把你踩死的！”
突然我听到了马的叫声，慌忙间看到一个戴着头盔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急急地冲了进来。马脖子上的铃铛丁零作响，他的手中举着一根鞭子！
“都走开！”他冲着人群喊道。
姥姥赶紧把我推到台阶上，对着我耳朵大声喊道：“快点走！”
于是我又跑进了厨房，跑到了窗户旁，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睁大了眼睛看外面的大火。
可是人越聚越多，渐渐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一点点的闪光，还是头盔的反光。
后来，火被扑灭了，结束了。
来了许多警察，把那些围观的人都赶走了，姥姥疲惫地走进了厨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身子晃晃悠悠的。
我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以前的生活又回来了，火被扑灭了，没什么可以改变的了。
姥爷也出现在厨房门口，他一只脚踏进了厨房，另一只脚还在外面。
“老太婆是你吗？”
“是我！”
“有没有烧伤？”
“没有。”
他拿出火柴盒，划着一根火柴，又找到了一根小蜡烛，举着蜡烛走了过来。在烛光的辉映下，我能看到他那尖瘦的脸上全是烟灰，看起来就像一只黄鼠狼。
“赶紧去把你的脸洗洗！”姥姥看着姥爷那黑污污的脸说道。其实姥姥的脸也和姥爷的一样脏。
“感谢上帝！感谢你！幸亏你有这样的智慧！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呢？”
姥爷抚摸着姥姥的肩膀，讨好似的对姥姥笑呵呵的。
姥姥不吭声只是笑了笑。
“哈！都是那个老浑蛋，格利高里！看我还会不会让他干下去！这么粗心，谁还会要他！哎呀，谁在哭？天啊，雅希加！老太婆你去看一下吧，真是不让人歇会儿！”
姥姥站了起来，轻轻地吹着自己的手指，可能在刚才的大火中烫伤了，她没有说话就这样走了出去。
“你看到了吧！你看你姥姥，虽然她老了，她这一辈子吃过那么多的苦，身上还有病，但是她还是一样很有本事！上帝啊，看看你们啊！”
这个屋子里只有我和姥爷两个人，这话应该是他对我说的，但是他并没有看我一眼。说过之后也并没有要我回答，只是自己在那里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头问我：
“你是不是很害怕？”
“不害怕！”
“那就好，这并不可怕！”
他把自己的衬衫脱掉，打来了水把自己的脸洗干净，突然又跳脚喊道：
“这到底是哪个浑蛋做的？真应该把他痛打一顿，还要让大家都来看看！点火！还敢点火！这不是偷东西吗？还有你，你为什么还不去睡觉？坐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做？”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生气，就只好快速站起来，跑了出去。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刚躺下，还没有睡着，一声吼叫又响起来了，我赶紧重新穿上衣服，又跑回了厨房。
姥爷正站在厨房正中间来回踱步，他的手上举着一根蜡烛。
“老太婆，怎么了？雅可夫，情况怎么样？”姥爷问道。
我没理他们，自己一个人爬上了炕，看他们做事情。那些吼叫还在一波一波地响着，持续不绝。
姥姥让姥爷和舅舅快点避开，姥爷和舅舅听了就都慌乱地跳开了。
格利高里抱着柴进来了，他把柴塞进炉灶，然后把水倒进了大铁罐里。他的大脑袋晃来晃去，看起来就像一头大骆驼。
“快点！把火先点着！”姥姥对格利高里说道。
格利高里赶紧过来找松明，摸索中拉住了我的脚。
“啊！谁啊这是？天啊！吓了我一跳！你这小家伙！你在这里干吗？”
“他们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舅妈，娜塔莉娅要生了！”他很平静地回答我。
我觉得很困惑，生孩子这么痛吗？我记得妈妈生小弟弟时并没有这个样子啊！
格利高里找到松明，把火点着后，又来找到我。他拿出一个烟袋，是陶质的，对我解释道：“我又抽烟了，因为这样对我的眼睛好！”
他的脸映着烛光，上面还有碎碎的烟末子。他的衬衫已经破了，我可以从那些破烂处看到他那嶙峋的肋骨。
他的眼镜也坏了，有一个镜片碎了，中间是一个小洞，他的眼睛从那个小洞里露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伤口。然后他把烟叶慢慢地塞进了烟锅，娜塔莉娅舅妈还在大声地叫唤，我们在这里听起来特别揪心。他把烟点着，又对我说道：
“你看！你姥姥刚才那么累，这会儿你舅妈又有事了，她还得去忙！你听听，你舅妈多痛，生孩子多难，可是，就这样，那么多的畜生还打骂女人！你要记得，一定要尊重女人，因为你的母亲也是女人，尊重女人，就是尊重你的母亲！”
他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可是我的瞌睡却来了，于是我就慢慢地睡着了。
但是我睡得一点儿都不好，因为不断有声音把我吵醒：乱糟糟的说话声，门被关住的声音，还有米哈伊尔舅舅的咆哮声，他大概喝醉了，嘴里不断喊着一些奇怪的话。
“把上帝的门打开快点来啊！这是半杯酒，甜酒！还有烟渣子，快点！让我看一下！”
我醒来后看到米哈伊尔舅舅在地板上瘫坐着，双手在不停地拍打着地板。
炕烧得太热了，我受不了了，只好从上面跳了下来。可是米哈伊尔舅舅看到我后，却突然抓住我的脚脖，使劲抽了一下，我站立不稳，一下躺到了地上。头猛烈地撞在了地板上，非常疼。
“王八蛋！”我大骂。
他更加生气了，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一下抛起来，然后就不再管我，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姥爷怀里。他正在像摇篮一样摇晃着我，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话。
“都是浑蛋！一群浑蛋！死了都会下地狱！上帝是不会宽恕他们的！”
天色已经大白，这一夜终于过去了，不过厨房里的桌子上还点着蜡烛。
“还疼吗？哪里还疼？”姥爷发现我醒过来，低下头问我。
全身都很疼，头也很痛，昏沉沉的，但是我不想告诉他。
这一切怎么这么奇怪呢？
到处都是陌生人，挤满了我们的大厅，那里面有慈祥的神甫，还有严肃的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一些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人。
他们都很端正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听什么人说话，但是明明没有人说话。
“你过来，赶紧带他去睡觉！”姥爷对雅可夫舅舅说。雅可夫舅舅站在门口，听到了姥爷的话，就对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和他离开。
我就离开了姥爷的怀抱，跟着雅可夫舅舅回到了姥姥的屋子。等我爬上床后，雅可夫舅舅突然对我轻声说道：“你舅妈，娜塔莉娅死了，就在刚才！”
我对此并没有觉得惊讶，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没出来吃过饭，也没出过门。
“姥姥去哪里了？”
“在你娜塔莉娅舅妈那里呢！”
雅可夫舅舅挥挥手，把门打开走了。
我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睁着眼睛想各种事情。
我看到墙上姥姥的衣服，衣服鼓鼓的，好像那里面有一个人。我又看到了窗户，窗玻璃上似乎有许多人的脸孔，我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但是我能看到他们的头发都长长的。
我觉得有些害怕，就用枕头盖住了自己的头，只露一只眼睛，注意着门的动静。
很热，越来越热，还很闷，好像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可供人呼吸的空气。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想起了他的血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湖泊，我呼吸不了了。
这时，门却慢慢打开了。
我坐起来看到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把自己的手伸出来给我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叫道：
“好疼啊，我的手，我的手好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