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氏似乎察觉到夫人的疑心，于是解释说：“三年前家里蒙受大难，妹子带着女儿趁夜逃脱，得内子在湖南石门县的朋友接应，此后因为伤心过度，一病就是两年多，于是也在石门朋友家耽搁了两年多。此间，随恩公家老夫人礼佛，心境渐渐开朗，堪破人世八苦，身子骨才渐渐硬朗起来。石门县的那恩公家，毕竟只是先夫朋友，虽然说人家贤惠，不嫌麻烦，但我们孤儿寡母一直叨扰下去多有不便，而黔西娘家那边，大房二房当年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跟我们三房一直就不太对付，这些年来嫁的远又没有回去走动，我们那三房，因为这一辈没有男丁，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才想着来投奔姐姐。”
夫人缓缓点头。秦方氏这番说辞，倒是合乎黔西娘家那边的情况，可是这相貌神态，为什么跟记忆对不上号？
这时唐堡主也赶到花厅。
秦方氏连忙离座，道了个万福，说：“秦方氏见过姐夫！”
“你、”唐堡主见到妇人，先是一脸惊诧，随即恢复平静，寒暄道，“蝉儿妹妹一路辛苦了，是要先用饭，还是先休息？我让你姐姐赶紧去安排。”
夫人闻言更是愕然，忙问：“老爷认得蝉儿妹妹？”
唐堡主道：“五年前，湖北阮师兄家老爷子过六十大寿，我去了一趟，在寿宴上碰巧遇见了妹夫，妹夫爱好得很，邀我到秦府上盘桓了数日，正是当时见过妹妹。这一晃，五年过去了，唉、、、”或许是想到了秦家的遭遇，堡主脸色一时暗淡下来。
反倒是秦方氏一脸平静，淡然劝道：“不过是摆脱了人世疾苦，往生极乐罢了，姐夫倒也不必再为他们伤神了。”
唐堡主这一出面，夫人心中的疑惑被冲淡了。直想，这佛家箴言，最是陶冶人的心性。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蝉儿妹妹礼佛三年，万事看得通透，已臻心如止水之境，神态间与以前大不相同，也是有的。
当天，秦方氏被安排和夫人同住，姐妹两人夜谈，说起小时候的种种趣事，秦方氏多半记得丝毫不差，只有少数尴尬事推说印象模糊了。这样一来，夫人的疑虑就被彻底瓦解了，直叹这岁月无情，佛法玄妙，二者合一，竟然可以把当年的手帕交，改变得相逢对面不相识。
一个月间，唐家堡后山一处别院迅速竣工，秦方氏母女二人搬过去，成了别院的主人，至此唐家堡上下，不得邀约，不可踏入别院半步，连唐堡主和唐夫人，都很少涉足别院。母女二人一切用度，皆由唐府拨给，每逢初一十五，令府中专管采办的女仆前往交割。唐堡主本来还指派了两个丫鬟供她们使唤，但都让秦方氏给辞回来了，说是她本来出生庄户人家，一切杂活，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这秦方氏看着对谁都笑脸相迎，然而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端庄贵气中带着几分冷漠，平常跟别人从不废话，除了简单问候，只有问一句答一句，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高，大家都自觉地敬而远之。
唯独小左是个列外。秦方氏对别人不假辞色，唐堡主又严令诸人非请不能进入后山别院。但对于小左，秦方氏却说，小女孤独，需要有个玩伴，欢迎唐家小少爷随时上门玩耍。于是小左很荣幸地成为别院唯一的常客。
跟秦雪霜混熟以后，小左就死皮赖脸地要求要尝尝她那双藕臂，看是不是真的像莲藕一样甜甜的味道，秦雪霜倒也很大方地让他尝了，可惜他只敢轻轻地咬一下，味道没品出来，冰肌玉骨散发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反倒让他更馋了。
于是他问：“你的手到底是不是甜的，你自己尝过没有？”
小霜说：“没有，摇车里的小屁孩才吃手呢，不过吃的也是手指头，从没见过吃手臂的。”这六岁的姑娘一脸神气，好像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一般。
小左又问：“你的手是不是要用力咬才能尝出味道来？”
小霜没搭理他。
小左又问：“你的手是不是要使劲咬，咬出血了才尝得出香甜味来？”
小霜在他耳朵上拧了一把，冷哼道：“你倒是咬一口看看，看我不把你的老鼠牙给拔干净！”
小左当然舍不得真咬，尴尬傻笑：“嘿嘿，我看着你的手很好吃的样子，我猜肯定是甜的，就像莲藕一样，脆甜脆甜的。”
小霜“哼”一声，转过头不再搭理这冒着傻气的小孩子。
虽然那双手臂看着很好吃却又不能真吃，令小左感到十分遗憾，但小左还是愿意忍着眼馋，天天来找小霜玩耍，每次人还没到小院柴门，就先亮出嗓子“霜姐霜姐”地喊上几声。
当他们把后山上的覆盆子采过了季，又玩腻了用野草斗牛牛的游戏，小霜拿出一个漂亮的绣花荷包递给小左，这荷包质地柔软，日头下熠熠生光，显然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的，上面绣的喜鹊闹牡丹，色彩明艳，栩栩如生，捧在手里，还能嗅到淡淡的清香，似薄荷，又似腊梅。
小左小心翼翼拿在手里，生怕弄脏弄坏了，问：“给我吗？”
小霜点点头，说：“嗯，不过，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你和我共有的。”
“嗯？什么意思？”小左有些错愕。
小霜说：“这是我和你用来丢沙包的，从今天开始，你要每天陪我丢沙包。”
“丢沙包？”小左惊掉了下巴，“这么好的荷包用来丢沙包？我没听错吧小霜姐，再说了，每天丢沙包不会玩腻吗？”
“正因为这荷包好，所以要用来丢沙包，我的玩法既新奇又苛刻，没接住是要受罚的。”小霜用一只削尖的木炭在石地板上画了一个圈，两脚踩在黑线上，一边动作一边解说，“呶，要这样，两脚不许脱离圆圈，听大姨说，你已经开始在学小擒拿了，那我们就把飞来的沙包当做是对手打过来的拳头，你按照我指定的招式去接，要注意运用好刁、拿、锁、扣等技巧，比如这样，这招叫‘海底捞月’，这招叫‘云里摘星’，这招叫‘燕子抄水’，后面还有很多玩法，我会慢慢教你。至于处罚，就是绕着别院跑圈，圈数我来指定，跑完后，还得按照我的口令，在这圆圈上跳一段舞。这样的玩法，才对得起这么好的荷包。”
尽管这新奇的玩法已经让小左跃跃欲试，但一瞅见这么精致的荷包，小左又觉得暴殄天物罪莫大焉，于是说：“你的玩法我很乐意，我要是输了，也绝对甘心认罚。但我还是想换个大家都玩的那种沙袋好不好，这个荷包我想藏着，实在太好看了，我真的舍不得。”
小霜不屑地说：“看你那小气样，是不是觉得浪费你们家供给别院的锦缎了？我妈废了好几天工夫绣这些花样，打这些络子，我都不心疼呢，就你舍不得那小片破布。再说了，那些脸上挂着鼻涕，头顶盖上糊着泥巴的野娃娃玩的沙包，是你唐家三少爷玩的吗？”
小左倒是觉得，在玩沙包方面，唐家三少爷和玩泡尿泥的农家娃娃应该没什么分别。待要反驳，小霜又说：“就是要用这么金贵的沙包，你玩起来才会爱惜，才会因为怕它损坏而加倍用心。”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左看见沙包飞出来，就如临大敌，生怕他一个失误，这漂亮的沙包就掉了地上。可偏偏小霜的玩法难度不是一般大，刚开始十之七八，他都接不住飞来的沙袋，于是沙袋每次在地上“啪”地一声响，就像是抽在他的心口上一样。小霜说得很对，这种揪心的感觉，迫使他每次接沙袋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分心。
尽管小霜平日里对小左特别照顾，秦方氏做的精致点心，酿的香甜果酒，都要拿出来与小左分享，但一旦小左没接住沙包，惩罚从来就没有被免除过。起初是每次绕着别院跑三圈，逐步被增加到三十圈了。不过随着每天接受处罚，小左发现自己的耐力增强不少，起初跑三圈还喘气，后来跑三十圈也面不红心不跳了。
跑完圈后，就是处罚跳舞，这舞蹈还需手持木棍表演。小霜发令：“左弓右弦，侧步左划，金鸡独立，跳步右反转！、、、、、、”脚下不停，棍子还要按照指示劈、刺、抹撩，动作十分繁复。
换做小霜犯规出错的时候，小左就有些不忍心罚了。可是小霜不会领他的情，这倔强的小姑娘会自觉领罚，从不耍赖。
堪堪过了大半年，两人的脚步在圆圈上再没出过差错，接沙包也再没出现失误，当然，此时绣花荷包已经换了三个了，小霜用水把地上的圆圈抹掉，重新画了三个圆。于是，游戏规则变成了小左的活动范围在三个圆中。这样的变化没有引起太大的难度，只一个多月，小左就轻车熟路了。于是小霜继续变化地上的图案。直到一年后，地上的图案变成了八卦方位，而小霜的口令也让小左顿然领悟。
小左愕然问道：“小霜姐，这不是我家家传的‘八卦走圈步’吗？”
这一问，小霜顿时不知所措，支支吾吾无从答起。
“没错，你们两个小家伙已经初步练习了一圆太极步、两仪阴阳步、三才交替步、四象循环步、五行梅花步、六方错合步、七星斗移步七种步法，这七种步法，各有独到之处，是各派武学的基础，也是不传之秘，即便是武林名门，也极少有通晓兼学的。譬如太极步和两仪步，乃是武当派的步法，而三才交替步，则出至于三才门，你父亲就曾经师从八卦门，学成出师后，才到苗疆来开宗立派。你唐家堡，就是八卦门西南分支。而姨妈我，很荣幸兼学了十种正宗步法，转而教给你们。当然，你们这一年多以来的练习，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其中要领，你们年纪尚小，无法理解，以后我也不会给你们讲解。毕竟我不喜欢你们学武打打杀杀的，让你们学这个，一来为了强身健体，二来为了让你们跳好这套舞蹈。这可是开元盛唐传下来的‘公孙大娘剑器舞’，你们要是学好了，等我老了过六十大寿，让你们在寿宴上愉悦一下宾客，也算给我长脸了。”
解说的是秦方氏，不觉间，她竟然悄无声息就来到了两个孩子身后。
“小霜果然很乖，我不让你说出这沙包游戏的底细，你果然替妈妈保密了。”秦方氏摸了摸小霜的头说，“是我自己不好，忽略了唐家家传就有这套‘八卦走圈步’，倒是让小左自己识破了。”
小左当即面向秦方氏跪下磕头，说：“姨妈师父，请受弟子跪拜，拜师礼回去我就让父亲赶紧筹备。”
响头磕到三个，秦方氏俯身扶起小左，笑道：“姨妈师父，亏你想得出这么个称呼。要让你磕足八个响头，我还真不得不收你做徒弟了。”
“姨妈师父不肯收小左为弟子？是因为小左笨吗？”
看着小左一脸失望和委屈，秦方氏有些不忍，解释说：“区区一套舞蹈，又不是我亲自调教，何必拜师。而这套舞蹈传自教坊，是那些优人学的，我虽学过这‘十全步法’，剑器舞却没有学过，你可不能跟外人提起这事，省的人家背地里说姨妈不正经，竟然鼓捣一些优人舞姬摆弄的奇技淫巧。”
小左郑重地点了点头，问：“我大哥二哥算外人吗？”
秦方氏说：“除小霜和你我之外，任何人对于这件事都是外人。”
小左不禁有些疑惑，秦姨妈既然看不起这舞蹈，因为是奇技淫巧，何以又允许她最宝贝的女孩练习？疑惑归疑惑，他还是拍着胸口保证：“侄儿谨记教诲，以唐继佐人格发誓，修习剑器舞之事，即便梦里，也谨防漏嘴！”
看着这七岁不到的孩子信誓旦旦的模样，秦方氏不禁莞尔，摩挲他的头发柔声鼓励：“姨妈相信你，好孩子。”
末了，又语重心长地对小左说：“记住了，要好好读书。”
姨妈的想法确实奇怪，明明说着“公孙大娘剑器舞”的事，怎么一下子又转到读书的问题上去了。这种跳跃思维，真叫人难以适应。
至始至终，秦方氏确实从未亲自指点过小左。
而小左把“十全组合步”走完一遍后，小霜又引导他作了两轮练习。头一轮的“太极走圈步”是在水缸上走，其余在木桩上走。后一轮，“太极走圈步”的圆圈，从水缸变成了竹篓，而其他步法，则在倒扣的碗底上进行。看样子，霜姐是打算以后带着他出去卖艺求生的。
到了十岁那年，小霜给了小左一口小木箱子，里面有三套书籍，其中一本《步法精要》，讲解了十种步法的变化诀窍，那幼稚的笔迹，显然是小霜亲自抄录的。一套《公孙大娘剑器经典》，共有四册，分别是《邻里曲》、《西河剑器》、《浑脱》、《裴将军满堂式》，而另一套只有一册，封面上题《西河剑器增补》。
小左突然明白，当日为什么秦姨妈要求他好好读书，她不能亲自指点，却可以以图文的形式，将“公孙大娘剑器舞”完整地传授。图画只要不瞎不傻就能看明白，但其中许多关窍，都得用文字说明，没把书读好，自然领略不到其中微妙之处。同时他也领悟到，秦姨妈的不传授武功之说，也是假话。他跟着父亲学过一些武术，虽然没像大哥二哥那样天天苦练，但也有些基础。那套“公孙大娘剑器舞”他看不出什么名堂，却在《西河剑器增补》上发现了端倪，里面的许多剑式，分明是各门派的入门套路。由此及彼，那“公孙大娘剑器舞”，恐怕也不只是单纯的舞蹈。
果然，小霜向他坦言了剑器舞的来历。
原来，在盛唐开元年末，教坊舞娘公孙氏，察觉了安禄山包藏祸心，有夺取李氏江山的意图，于是穷三个月之力，将许多凌厉的杀人剑式，融入她的剑器舞里，企图在向安禄山献舞时伺机诛杀此獠。行动前夕，又对自己新创的剑法十分得意，担心此去失手，这套寓攻杀于乐舞的绝世剑法就此失传，于是绘制剑谱，写明精要，委托其好友李龟年代为保管。随后前往觐见安禄山。内情如何，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安禄山好好活着，最终发动了叛乱，公孙大娘却从此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李龟年将此典籍题名《公孙大娘剑器经典》，此后，这套典籍一直流传在教坊间，教坊中人鲜有熟知武学者，只觉得李龟年传下这套舞蹈，攻杀之气太盛，有违宫廷乐舞中正平和的根本，所以坊间所传的剑器舞，仍以公孙大娘亲传弟子李十二娘传下的舞技为正宗。公孙大娘的手迹，却作为遗物，一直由坊间名优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