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袅袅,明月幽幽。
钟馗性情潜隐,生平与这名叫常玉卿的也有几分相似,听此结局悲惨,一心怒火直冲发冠,“人间何苦如此,酿就幽冥鬼众为患,可恶至极,可恶至极!”
食心鬼经历这一遭,又经剖心挖肝般源源讲出生平,心中已无积结,坦荡清朗。见到钟馗发怒,却也莫名欣慰,朗朗笑道:“说来可笑,天真荒唐。原想要作为一番,却连自己性命都在他人手中也不自知,得到这般后果也算愚昧。”
“那你死后从何处得来这副力量?”
钟馗很想知道答案。
“这个,我也不知。”
食心鬼道:“我死后化为幽鬼,心中一股怨念不散,誓要将这一群渣滓除尽。他们在这世上活上一刻都是罪孽。我也要如他对付我一般,将他们的心都剜出,倒要看看是红是黑,所有一干人等,我一个都不要放过。剥皮,挖心,听着耳边的濒死惨叫,再瞧瞧我手上捏着的颗颗跳动的人心,果然是千疮百孔,俱都流着污浊恶臭的脓水。然后,又将他们的大肠扯出,围绕脖子之上,一具一具,都悬在我州衙大堂的那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下……”
“嗬……”
食心鬼讲完自己的手段,长嘘一声,惨象回溯,反而大快心胸,“我倒要让他们都应了报应,天理昭彰呐。”
“大仇得报,就是这般。我却又想起千里幽魂,蓬游无依,父母孤零,情恩未偿,于是便踏上这一返乡的路途。一路之上,忽觉空洞胸腔之内有如针刺火烧,剧痛难忍,无奈只有活食人心方才能略解苦楚。哪知行到此间,今夜却落入了你手,结束我的……煎熬。”
言到此处,恶鬼常玉卿趺身跪倒,面向正东,正是汴梁城方向,“孩儿不孝,双亲在上而置于不顾,虽死亦不恕,若得缘机,定会哺血以报养育恩情,在此……别过……”
言辞切切,情意真真,钟馗听闻也不禁侧目。
这摇摇欲坠的世道……
“说到力量,”常玉卿道:“也许是因我曾在终南山下吃过一颗重阳老道的心吧。现在,这些都无用了。消了,散了吧……”
随着话出口中,仿佛所有力量竟真的一泄而空似的,常玉卿的身子一软,匍匐于尘灰之中。
就在这时,遥闻车马辘辘,打黑夜中由远及近行来一辆马车。
马车双辕,在二人身前停止。
月光洒下,常玉卿瞧的清楚,禁不住爬退两步。来者却是一架囚车。
囚车浑身由脆白巨骨所构,也不知是何种庞然大物之骨,更为惊奇的是,拉车的竟是两匹诡异马骨,口中尤自“嘶嘶”,喷出些薄白雾气,如同活物。从未见过这等惊绝奇景,常玉卿一时竟愣住了。
这时,从车上跃下一瘦长汉子,躬身一礼道:“统领。”
“鬼马,”
钟馗唤了声,手指向仍自惊诧不已的常玉卿,“把他带回去吧。先押赴劣人市,等我回去再做处置。”
“是。”
鬼马问道:“怎么,统领不一道吗?”
“我还有事要办。”
“属下知道了。”
钟馗拿手在马颈上拂过,这马许是认生,前蹄一撅便要发作,鬼马高举一鞭抽上去,只见森白马骨上显露一条如同烈火烧灼般的黑红焦痕,这马吃痛,方才呦呦温顺,钟馗问道:“怎么换了驾马?”
鬼马禀道:“沉墨犯了骨痛,今夜便用了这玄胡拉车,属下失职,惊到统领了。”
“不碍,”钟馗摆摆手,他又怎会为这些琐事责罚自己的属下,“更深露重,你这就回吧。”
“是。”
鬼马又一躬身,转身上车。一挥鞭,两马嘶叫,骨身高昂,竟往常玉卿身上踩踏下来。
“啊……!!”
常玉卿一见大惊,闭目候死,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就听那位鬼马说道,“无事。”睁眼一瞧,自己却已经坐在囚笼之中,身陷囹圄。
马车轰轰夜中行驶而去。
钟馗眼望囚车行的远了,才腾身而起,驾起云来径自朝洛城中那个小院驰去。
片刻之后,待飞至街道上空,钟馗站在云端鸟视,被食心鬼杀死一家院中已是挤满人了。
原来,街坊听到惨叫时已经惊醒,只是惧怕而躲在自家屋内,不敢窥门看视,恐连累自身,性命不保。等过了许久,再没有动静传出,方才有胆大的前来窥探。一入屋内,顿时惊吓万分,眼前惨象森然,只吓的几人高呼杀人,逃命般奔将出来。居民赶紧报官,现在午夜,却没有哪个官差肯来。
众人见拖了许久也等不到衙门差役来人,都也不敢妄动,只远远地围住院落,不愿散去,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钟馗瞧见脚下景象,目力透视屋内,那二人的魂魄还在。于是吸口气往巽地上吹去。登时一阵风起。众人原本心中就有怯怕,惴惴不安,见到这股平地升起的怪风,齐发声喊,叫道天爷,都躲回各自家中去了。
钟馗等人群散尽,这才落实地面,走入屋中。
被害两人的魂灵都在里屋,钟馗寻去,二人却都围在床前。床上有个襁褓,显然是刚刚降世不久的婴孩。
祸事天降,夫妻二人命丧黄泉,却不忍眼瞧自己初临人间的孩子就这么孤苦饿死,心中不舍,眼中俱都噙着热泪。想要抱起骨肉,却总是抓了个空。
人鬼殊途,可悲可叹……
听到身后动静,夫妻二人转过头来,齐齐大呼起来。“啊!!”
竟是个丑陋无比的黑面大汉,身上衣物多有**,他们还以为是那个食心鬼重又返回,惊吓不已。
只见夫妻二人惊叫一声,却并不逃跑,男人伸手抱住钟馗双腿,小妇人却着忙想要抱起孩子,其景令人动容,其情令人感佩。原本和睦三口之家无端遭此不幸,夫妻二人尚未品尝弄璋之喜便即与孩子阴阳相隔。正是“阴司多增枉死鬼,阳间新添断肠人。”
钟馗恻隐油生,故作柔言说道:“两位莫怕,我并非刚才恶鬼,他已被我擒捉,押赴阴司,且起来。”
二人并不听他,口中仍自磕头叫饶,但怎奈钟馗力大,双手伸出,一手一人,将二人硬是搀起。
这时他们才敢稍稍抬头来看。来人虽然丑陋,却傲然持立,一身气势肃然不俗,方才平静下来,瘫坐在地,继而又站起身,还是心疼自己的孩子,都趴伏床前泪眼婆娑,却还是如适才一样,两手怀抱总是扑了个空,仿佛襁褓中的骨肉如若空无。
“没用的,阴阳两隔,人鬼殊道,若无凝魂固魄,你们是摸不到孩子的。”
钟馗幽幽说道。
男人听到这话,一时哽噎无语,跌坐床边。
“这可要怎么办啊?”小妇人跪在床前,一双泪目点点绰绰,盛满爱怜之意,两手探做着明知无用的动作,“可怜的孩儿啊,你真不该生在郑家,穷门破户,甫一半岁便遭这样大罪,为父母的无能,呜呜……可怜的孩儿,以后可有谁爱你,有谁怜你,有谁来喂你吃,有谁来养你大,这可该怎么办呐?我可怜的孩儿……”
杜鹃啼血,攀猿哀鸣,世人何故多情,但多情总胜无情啊。
钟馗身为鬼使许久,穷凶极恶之鬼徒见过不少,所犯罪恶无一不令人愤慨,为这不幸罹难之人悲痛之余,照理说该心硬如铁,见怪不怪才是,但眼见一幕一幕人间悲剧轮番上演,一颗心中却还是感同身受,如斧钺加于己身。
走进床边,钟馗想要看一眼这命运多舛的婴孩。
孩子并未睡去,仿似是知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事,一双无辜明眸眨动,忽闪忽闪,也不哭闹,正迎上钟馗的目光,倒把钟馗给骇了一跳。
“这孩儿,竟能瞧得见我?”
忽然,从左手腕上发出一阵“喀喇喀喇”的响动,挽起袖子,钟馗亮出手腕一串牙骨手链。
这条手链是鬼刃坊中匠作用地藏菩萨座下神兽谛听脱落的牙齿穿制而成。五颗牙齿,大小不一,串联一处,摩擦声如鼓擂。
是眼前这个婴孩与这手链竟有感应不成?
钟馗心中一动,又朝床上看去。那一双无邪大眼也恰恰正瞧着自己,表情怡然。
“这个肉眼凡胎的孩子,竟真的能看到我?难道他竟与常人有异?”
正自想间,就听屋外有个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钟馗统领,”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