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传死后的第三年,那袋粮食终于有了下落,是被马传砍伤脚踝的那个人搬走的。出于报复。他搬走了那袋粮。马传对他的伤害致使他伤残了半生,而因他的偷窃,马传却丢掉了性命。在那个饥馑的荒年,这个被砍伤脚踝的人,并未因这袋偷窃而来的粮食保全家人的性命。他的老婆和儿子在那一年全部饿死了。一次醉酒之后,他痛哭流涕地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仿佛内心里驻扎了魔鬼与冤魂,让他不由得开口。
90年代中期,苏双先生借由单位组织旅游的机会,中途下车,回过一次米镇。
透过车窗,他看不到那片尖顶的群落。灰蒙蒙的天宇间,米镇即将成为一个新农村样板,实验基地已初具雏形。镶了瓷砖的楼宇拔地而起,这里一幢,那儿一簇,怪模怪样,颇像后现代画风里奇形怪状的树。街道也找不见当年记忆中的一点影子,倒是一两幢即将颓圮的老屋,闯入他的眼帘。老屋的门窗像被大火舔舐过,黢黑中透着一股速朽的味道。瓦楞上生了茅草,一侧的屋檐,不知是地基陷落还是屋角坍塌,歪倾着身子,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见有门楣上贴了福字或对联,这才知道,老屋还在有人居住。街上冷清,不见闲聊或晒太阳的人。凭借记忆,苏双先生找到他记忆中的粮站。从大门口经过时,瘸腿的看门人拦住了他,并对他告知,粮站早已弃之不用了。像粮食局这样的单位,也早就解散啦。农民也不用交公粮了,国家的政策多好啊。现在的粮站被个人买下了,是一个搞建筑的老板。他之所以买下这个粮站,据说地皮有可能会升值;之所以雇用他这个看门人,现在的粮站是当作储备建筑材料的仓库来用的。
旧日粮仓低矮陈旧,再不见当年高耸嵯峨的影子。涂在粮仓表面的白色斑驳脱落,露出被风雨雕琢过的印痕。粮站的地面全部用水泥浇筑,凹陷的地方积存了少许昨夜的雨水。在靠近凉台的一座粮仓背面,苏双先生弯下腰,将头抵近墙面去看。他发现了一些黑色的印记,那些印记显然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孩子涂鸦上去的。苏双先生心动了一下。那些印记虽时隔久远,但因在背面,少人问津,又不受风雨侵蚀,所以留存到现在……守门人尾随在他身后,充满戒备地打听着他的来历。当苏双先生说自己是从省城过来采风的画家时,守门人脸上仍是一副错愕的表情。
他问苏双先生,你以前是不是在米镇待过?
苏双先生看着他,摇了摇头。
对故地的探访,竟让苏双先生有些失落。
他举起相机,一次次按下快门,将现实中的“塔群”储存在胶片上,期望借助高科技的存储,能唤醒更多的关于“塔群”的记忆。而当他回到生活的城市之后,在幽暗的冲印房里,苏双先生却发现,那些现实中的粮仓,与记忆中的“塔群”竟有着如此大的差距,遂将所有的胶片毁掉,只留下一张为瘸腿看门人拍下的留影——满脸沧桑的看门人坐在一张板凳上,手搭在膝头,在相机的反光中,他皱着眉,表情相当拘谨。他身后的背景,便是那些即将被现实淹没的尖顶粮仓,他说不清它们像什么——感觉就是这样奇怪,当他再次提笔作画时,竟找不到最初的感觉。现实的侵入似乎破坏了他艺术的触觉。他甚至对那次贸然的回归后悔不迭起来。
但记忆却仍旧在不管不顾地大踏步后退。
现在的苏双先生,会时时记起一种叫作“虎头”牌的一号电池来。像这种型号的电池,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几乎被弃之不用。那种电池在当年,是手电筒的必用之物。
粮站治安员陈武巡夜用的手电筒,是比普通手电筒还要大一号的。他把两个手电筒合二为一,将手电筒的筒身用锡焊焊接,普通的手电筒用两节或三节电池,他的手电筒用五节。每当按下开关,光源像一柄利剑,脱壳而出,刺穿夜色。肩上的长枪以及这把巨型手电筒,成了那个年代陈武身上的显赫标志。
年幼的苏双对这两样东西几近痴迷。但对他最具吸引力的,当数陈武身上的长枪。但长枪陈武是碰都不会让他碰的。苏双每到粮站,去陈武的宿舍玩耍时,甚至都不会轻易看到它。长枪更多时候锁在一只橱柜里。丢在床上的那把巨型手电筒,在白天则百无一用,黑夜方显它的魔力。倒是被耗尽的电池,成了苏双爱惜的宝贝,那电池里面,有他最初的画笔。
废弃的电池从表面按下去,会出现一个浅浅的坑凹,就像母亲因饥饿而浮肿的双腿。苏双将电池的封皮撕开,用镰刀割破银灰色铅封,将漆黑的石墨除净,中间那根黑色的正极碳棒,成了苏双手中的画笔。
偌大粮站的角落里生着各种野菜,苏双母子用来充饥的菜汤里,大多是这种深绿色植物。有时,苏双还会从苦涩的汤里吃到米糊的香味,未曾碾碎的米粒黏附在牙床上。苏双问他的母亲,哪来的粮食?一边说,一边伸出小指,将那米粒剔除下来,牙齿咬碎米粒,发出磕碰的声响,再搅动舌头,混合着唾液,很响地咽进肚子里。
母亲不答,只是用勺子搅拌着锅底,舀起一些黏稠的汤汁,喂给老是哭啼的妹妹。
粮站深处的那些野菜近乎成了苏双一个人的专属,他不急于收获它们。更多时候,他会在空寂的粮仓间跑来跑去,仰头看被粮仓尖顶切碎的淡蓝天宇,以及粮站上空飞来飞去的乌鸦以及鸟雀……当发现粮仓中那些堆积的粮食时,苏双忽发奇想,偷偷转到粮仓背阴处,用碳棒画了一扇门。门扉虽矮小,却足以他隐身进入。他在门扉的右侧画了逼真的把手,期望伸手能推开它……他回家对母亲说,粮仓里有好多粮食啊。这样说着,竟真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麦子,母亲诧异地问,你从粮站偷的?苏双笑而不答,直到母亲大声呵斥他,并告诫他再不许到粮站去时,苏双这才解释道,是从凉台的缝隙里捡到的。往年交公粮的盛景还留存在母亲记忆里,有不合格的粮食,会被人们晒在凉台上,凉台的缝隙间自会遗落下这弥足珍贵的粮食……苏双还告诉母亲,他在粮仓的墙上画了一扇门,要是能进去多好啊!他这样说,期望能换来母亲的欣悦,但母亲却哼一声,对他的想法不予理睬。苏双再次去粮站,便在那扇画出的门上添了一把锁,一把扣死的大锁,将他幼小心思里的奇异想法彻底锁住。
碳棒最先唤醒了潜藏在苏双身上的绘画才华。陈武总是看见那孩子蹲在粮站的偌大凉台上,鼓捣着什么,便好奇地走近前去,站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看。凉台上已涂满各种奇异的画图。有尖顶的房子、长嘴的鸟、向同一个方向拂动的粗疏线条、云朵状的东西、表情各异的小人……不禁好奇地问,你画的这是什么呀?苏双抬起被炭笔涂黑的手,揩了一把鼻涕,跑到画图开始的地方,为陈武讲解道:这是“塔”。那塔已经他的篡改,是仿照小人书中的样子描画出来的。这是乌鸦,这是风,这是火烧云……
那这些呢?
苏双指着一个长头发的小人说,这是我娘。又指着一个光屁股的小人说,这是我妹妹。
那这些是谁?陈武问。
陈武站着,阳光将他的身体在凉台上拉出长长影子,他是用脚点上去的。他的脚踩上了一个按比例来说算是“大人”的画像。
那是我爸!苏双说。用两手抱住陈武的腿,不客气地挪开。
马传吗?陈武问。
苏双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是我爸!这个才是马传。
陈武顺苏双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另一个人像,却比第一个小了一些,脸部表情有一些苦涩和狰狞,确乎符合了马传疯掉后的形象,便哈哈大笑,挪了挪脚,点着另一个画像问,那这个呢?
苏双抬起头,看了陈武—眼,说,是你。
在陈武的笑声中,苏双又拿着碳棒继续画起来。
陈武侧头看,看得饶有兴致。
噢,他说,是一把枪……
苏双不答,继续描画。直到把整支枪勾勒完毕,陈武这才发现,那把描画出的长枪直指他的头部。在枪与人像之间,苏双的画笔仍未停顿,从枪口射出的子弹,呈断续状向前延伸,一直连缀到人像的头部,并且拐了个弯,钻进人像的嘴巴。
臭小子,你想打死我!陈武作恼羞成怒状,胡噜了一下苏双的脑袋。
苏双认真地说,那不是子弹,是麦子。你饿了,枪里面会有很多的麦子。
枪里面确乎仅有一颗子弹,每晚巡夜时,治安员陈武都会把它压进枪膛。粮食的重要提示着那把长枪的意义,子弹在枪膛里沉睡,会让陈武倍感踏实。和枪打交道多年,陈武却从未放过一枪,清晨收队时总是小心取出子弹,锁进抽屉。长枪的保险在巡夜时也是没有几次打开来过……他以前在更远的粮站工作,每次休假,时间大多会耗费在路途中,靠了老乡的关系,才调来米镇粮库。休假前的当天下午,他会迫不及待地办完交接手续,迈开大步,星夜兼程走在回家路上。至午夜时分,便能叩响家中门扉。结婚多年,他那磕巴老婆始终未能怀孕,调来米镇粮库以后,陈武的勤奋已初见成效,磕巴女人害喜了。对于女人,年富力强的陈武总是感觉到饥渴。他的脚夯实着铺满月光的道路,鼻子里嗅到麦子扬花时沁人心脾的香味,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段女人白皙的胸腹……
陈武巡夜的路线几乎是固定不变的。他绕着粮站四周逡巡,夜鸟的扑棱与动物的游窜惊扰不了他,只有人的脚步才会让他警觉地张大耳朵。他搜寻着各种人的踪迹,有时站在村外,平视那沉沉睡去的村庄,不由得想到低矮错落的屋檐之下,熟睡着无数忍饥挨饿的人们,他们或许会在睡梦中梦到粮食,嘴里发出喑哑的呢喃,慈悲之心不由得顿从心生……他会抖抖肩上长枪,迈开脚步,错误地走上通往村中的一条小巷。拐过巷口,收住脚步,朝被黑暗淹没的低矮屋舍长久伫看,又抖一抖长枪,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过去,苏双先生始终想不起自己那晚缘何出门,是去做什么……那晚的月光真好,村街上的一切都被奶白的物质发酵,阴影挥发散去,屋舍、柴垛、树冠……所有的东西都在融化,只是它们吸纳了月光,便要比月光直接投映在街道上显得更为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