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传的第一次游走,母亲并不知道,是一个早起的人发现了他。这疯子行走在拒马河的河滩里,一如行走在宽阔平坦的大路上。幸亏是拒马河的枯水期,不然这疯子也就被淹死掉了。当那个早起的人将浑身精湿的马传交到母亲手上时,不无责怪地对她说,这是个病人哪,你可要耐心照管他啊,说不定哪天,就掉进井里啊河里啊淹死了。
母亲苍白的脸瞬间红透。正是初春,马传在乍暖还寒的天色里瑟缩着身子。母亲赶忙拿下一件棉衣,替他将湿衣服除下,披在身上。马传嗓眼里呜噜有声,似是受了无尽委屈,翻着眼白看了母亲几眼,瑟缩身子,几乎扑跌进母亲怀里。
自此母亲便颠倒了黑白。夜里她大睁着眼睛,辨听身边的每一丝动静。除去亲人们细微的鼾声,除去老鼠的游窜,窗外暗涌的鸡啼以及夜鸟的呜咽,原来那老屋的每一样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屋顶的椽子,借由黑夜的滋养,它们会被唤醒记忆,无端记起生长于山林的逍遥。它们会和屋角的木箱遥相呼应,彼此抻拉着筋骨……黑夜里总是会响起这样莫名的抻拉筋骨的爆响,不是连续的,而是在不经意间,偶然猝响一声。相对那疯子来说,这奇怪的声响里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会从沉睡中醒来,不声不响穿好衣服,又怕惊动了家人似的,蹑手蹑脚,穿好鞋子,打开屋门,门轴在他的轻缓动作里细声呻唤,仿佛为他扑向夜色时欣喜若狂的神态发出着感叹。
白天的母亲显得疲惫不堪,有时奶着妹妹,便会倚墙睡去;有时做着针线,眼皮耷拉下来,头几乎沉重地跌进膝弯,针便失手扎了她的指尖。她搞不清这安静的疯子为何有深夜游走的癖好。他就像个奇怪的梦游者——但梦游的人如被唤醒,自会回到正常的状态中来。为此她想过各种办法,每晚临睡前,将各种陶罐灌满水,摆放在出门去的必经之路上,但疯子的脚就像长了眼,绕开它们,照旧投奔到那广大的夜色中去。她甚至狠心将捕鼠器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堂屋,却也是无用,幽冥中有老鼠投身做了探路者,而马传的脚,则毫发无伤。她真是毫无办法。那整个大半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好好睡过,每晚和衣而卧,静候疯子的出游。为了不致让自己睡过去,她找来两个铃铛,挂在门扉之上,铃铛的脆响绞杀着她昏沉的睡意。直到多年以后,她都听不得那清脆的金属声响,那声音令她感觉到恐惧,她恨那种声音。
深夜游走的马传成了一个怪物,母亲拽着他的衣襟让他回家。他非但不听,反而会转过身来,出手将母亲推倒,如若再劝,便会凶狠地扑上前来,掐住她的脖子。母亲白皙的颈上,常有被勒红的指印,她的眼睑和脸颊处,也会生着大块的黑斑和瘀青。
久之,母亲便再不敢劝了。她只能跟在马传身后,成了一个漫游者的陪衬。在他将要走到一处危险的地方时,便会上前牵起他的手,引领他走上一条正确道路。而在这寂静凄冷的夜色里,母亲是多么无助和疲累啊,她会留意走过的路上,有无柴草或枯断的树枝,顺手捡拾起来,抱在怀里,带回家中,当作烧柴之用。
母亲在马传疯掉的日子里性情大变,她变成一位贤惠仁德的妇人,脸上再无当初的漠然与高傲。她甚至不容许苏双对他的疯子继父有丝毫的怠慢。
真正的饥荒是在马传死掉的那一年到来的。在苏双的记忆里,那一年的树木仿佛也生得瘦骨嶙峋。春夏之交,天地里却看不到一丝绿色。那些树仿佛还生长在冬天,生发出来的嫩叶被饥饿的人们蚕食一空,枝杈间空空荡荡,树皮也被人剥掉。每一棵树都像一个赤裸的人,疤痕的鲜湿处,渗着黏稠的汁液。
苏双在那一年的秋天才得以走进那空寂廓大的粮站,靠近了他心目中幻化而出的塔群。粮仓与粮仓之间间距开阔,却常常令这孤独的少年迷失。每当他用手触摸粮仓椭圆形基身时,心中常掠过一丝轻微的战栗。每每仰头伫望,总觉得淡蓝天宇被切割成多种图形,奇幻而破碎。麻雀、乌鸦、穿行的风、如血的夕阳,这些在塔群中经常出现的事物,复制进他的梦里,使他认为那是塔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当他有幸爬上粮仓的通风孔时,看到了粮仓的内部。他是借助传送带一步步爬上去的。将脸贴近方形的,镶着木棂的窗框,起初他的眼睛并不适应那神秘空间内的黑暗,借助从对面窗框中投射进的亮光,仰着头,苏双先是看清粮仓穹形的尖顶结构,空间如此廓大。若干年后,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当苏双先生第一次走进一间教堂的内部时,不由自主仰头看了看教堂那高大的穹顶,便不由自主想起记忆中粮仓的尖顶结构——虽然它们之间的构造差之千里——是未曾加工过的粗大原木,像是松木的那种,树皮暴突着,能分辨出它褐红的材质。三角形的支架撑起经纬,用来加固基础的另外一些原木们,则像人的根根肋骨……眼睛适应了粮仓里的黑暗,苏双的视线向下倾斜,他叫了一声。光线呈聚光状投射在静卧于粮仓内的粮食之上,粮堆的顶端并不是平的,而是略带鼓突,有曲线形的起伏。随着眼睛的逐渐适应,那些沉寂的粮食竟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了色彩上的变化,先是略微的金黄,然后是橙红,进而像火焰一样在少年的眼睛里寂寂燃烧……
那一年,留在米镇人心中的记忆影像,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挎一个破旧的竹篮,经常出入于粮站戒备严密的大门口。而另一幅画面,则是粮站门口那个挎枪的男人,对他视而不见,嘴上叼着烟,有时会和他说些什么。
至于这孩子和那男人之间的故事,许多人心知肚明。
而当若干年后人们重提这段往事,米镇人还是会问一句,那个粮站的治安员是姓陈吧?他老家是哪儿的?
好像是四十里之外杨村的。我前些年去过杨村,还见过那人的老婆,背驼得像一张弓了,始终没有改嫁呢。
说话的人是一个弹棉花的匠人,当年他走村串乡,对很多人事都很了解……记得那年,姓陈的女人是挺着大肚子到粮站来的吧。后来有次在杨村,我还见了她的孩子,胡子拉碴的,和他爹一样是个高个子……嘻嘻,你说怪不怪,讲话也磕巴。你们还记得那姓陈的老婆吧,她哭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原来她也是个磕巴——那孩子随他娘的毛病了。
苏双第一次见到粮站治安员陈武,是在一个很深的夜里。
他是被马传的吵闹声惊醒的。倏然从梦中醒来,见马传浑身精湿,被人扭进屋子。男人身形粗壮,将马传按倒在炕上之后,马传还在挣扎,却敌不过男人粗壮的手臂。两个男人的扭打令苏双倍感恐惧,他哭叫着。直到看见随后跟进来的母亲,见母亲面色从容,脸上只有深深的疲惫,这才安下心来。
每晚都跑出去?男人问。
嗯。母亲说。
真难为你了……男人讷讷自语。抖了抖肩膀。苏双这才看见,他的肩上斜背了一支长枪。长枪的枪管在微弱灯光下幽幽闪亮。
他们同时朝躺在炕上的疯子看了一眼。马传变得安静,竟然呼呼睡去。
男人说,天快亮了。你也睡吧。我走了。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跟在男人身后,送他出去。静默里听到门扉关闭的声响。母亲脚步踉跄回到屋里,仰面躺在炕上。
他是谁?苏双小声问。
听不到回应,扭头看去,见母亲如一团乱絮般摊在熹微的晨光里,已经睡着了。
疯子马传在那一年里显得极为亢奋,他喜欢上了架在拒马河上的那座木桥,踏着夜色,仿佛与它幽会,踏出屋门他便径奔那木桥而去。坐在木桥的桥栏上,身子悬空,两脚朝向河面。而那一年的拒马河汛期提前,夜色里看不见流水的样貌,只听见湍急的流水声。那流水声迎合着马传的胡言乱语,仿佛众多鬼魅在召唤一个向往冥界的人。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抓住马传的胳膊,任由马传腾出一只手来,掐她的脖子,挠她的脸。或许是母亲的惊叫与哭啼,引来夜巡的粮站治安员陈武。而在后来的几次,陈武已彻底掌握了制服这疯子的诀窍。他先是冲上去给他一掌,然后将挎在肩上的长枪端在手上。长枪直指马传,而此时,全身绷紧的马传竟像被除去魔咒,全身松软,乖乖跨下桥栏,一声不响在前面走,后面跟了端枪的陈武和疲沓的母亲。待马传的脚跨上错误的路线时,只见陈武抖抖枪身,呼喝一声,马传便会收回脚步,踏上回家的路。
陈武长得异常高大,在苏双的印象中,他和在南方工作的父亲竟然有些相像。只是记忆中父亲那张脸,是干净而谦和的。而这陈武,生了一脸络腮胡子,由于常年值夜的缘故,眼睛通红,又有些浑浊。只当他笑起来时,黧黑粗糙的脸上,才会有一丝温和浮现。
那个饥荒的年月,每个人都在为一口吃食奔波忙碌,即使年幼的苏双也不例外。他每天会挎一只破旧的竹篮,去镇子外的野地找寻可以充饥的植物。而当他路过粮站,坐在门口一块石头上的男人会冲他喊一声。苏双扭过头,看到陈武。此时的陈武似乎还未睡醒,冲苏双笑一下,却又不由自主打个哈欠。
每次看到这瘦骨嶙峋的孩子,陈武总会冲他打招呼。那招呼在外人听来,不像是亲热,倒像是大人逗弄小孩的一声恫吓。而苏双却似乎不想理他,有时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
有天,苏双再次路过粮站门口时,又听到陈武那恫吓般的招呼。陈武对他招着手。那双伸出的大手蒲扇一般,手指朝他那个方向勾动着,头却是朝下低垂着的。他向这孩子发出指令时,或许是闭着眼睛,他似乎对自己发出的指令胜券在握。
苏双挪步过去。陈武先是将一只大手抚在这男孩头上,胡噜一下,出手有些重。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黑窝头,托在掌上。苏双愣住,眼睛随即迸出巨大的惊喜,一把抓在手里。陈武又低下头,伸出手掌,只不过手指的勾动是反方向的,说,去吧,去吧……
很多个夜里,梦境中的苏双总能感觉到一只大手的触摸,只不过这黑夜里的触摸是要比白天的胡噜轻柔许多的。而在这样的感觉中,苏双总会在枕边发现一个黑黑的窝头,就像是梦境中得到的礼物——他就会知道,那一定是夜里陈武协助母亲,将疯癫的马传送回家时,塞给他的。由此他每天都要去粮站的门口转转,即使他要去的是村外野地的另一个方向。路过粮站门口,他也会扭着头,一步一停顿。更多时候,那陈武睡眼惺忪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有时在粮站深处,也会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晃来晃去。
大约有五天的时间,苏双看不到陈武了。
苏双把身子缩在粮站门口,探头朝里面窥望,也不见陈武那高大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而在那短暂的五天时间里,苏双并不知道,陈武是回家休假了。像休假这样简单而平常的事,却似乎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也就是在那短短的五天时间里,疯子马传失足落水,淹死了。
关于马传的死,似乎不能归结于陈武的休假。但从某种意义上分析,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这样设想——起初若没有陈武深夜里的阻拦,疯子马传的病情或许发作得没有这般厉害。是陈武的阻拦加剧了马传的疯癫。他在陈武休假离开的那个夜晚,爬上拒马河的桥栏。母亲的劝阻极其微弱,让马传感觉不到真正的威胁。枪与男人粗壮的力量,在很长时间里给他以禁锢。而那天,禁锢似乎解除,他得以解放,他的发作便变本加厉。那天晚上拒马河的流水显得极其安静,泛起的细浪被皎白月光照彻,河床上犹如铺满细碎的稻米。马传像个毅然赴死的人,他跳下桥栏的动作,堪与他挥动镰刀砍人脚踝时相媲美,也算是马传作为一世男人的第二次美妙定格。
陈武休假回来,坐在粮站门口,见苏双臂上戴了黑纱,不由得一愣,走过去拉住这欲挣脱而去的孩子,问,咋了,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苏双咧嘴一笑,轻声说,疯子……死了。
马传的葬礼虽嫌潦草,但米镇人却在心中感叹,这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人,应该知足了。母亲在整个葬礼上未掉一滴眼泪,她素净着脸,只是眼睑有些浮肿。所有的米镇人,对她的冷漠都未置一问。马传发病的这段时间,母亲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她成了米镇乃至方圆数里人人拥戴的妇人典范。
但在陈武来家里探望的那个夜晚,母亲的表现却令苏双深感诧异。母亲先是号啕,或许又觉得弄出这样的动静会让别人笑话,便尽力压抑着。但从心里流溢出的悲痛却已是滔滔不绝,越是压制便越是无以挽留。手脚痉挛,大张着嘴,腮上的肌肉颤动不停,鼻涕与眼泪顺着下巴滴淌下来,在下巴的凹陷处汇聚……母亲的举动令陈武以及苏双感到手足无措,陈武抖了抖手中的旱烟,烟星零乱落在身上,也不掸掉,只是眉头蹙得更紧。而苏双蜷缩在炕角,他对母亲的悲伤无能为力。此时的母亲,大概是需要更多抚慰的,悲伤和委屈就像蓄积已久的夏季洪峰,无以释放,却又得不到身边两个男人的解救,便抓过身边的婴儿,将脸贴住她小小胸口,依偎着,纠缠着。而这样却又吓住了那小小的婴儿,惊心动魄地哭叫起来。那尖利的啼哭甚至压过了大人的呜咽,竟致让大人将悲伤打住。婴儿怎么哄都不管用,母亲只好撩起衣襟,又想到坐在对面的男人,便侧侧身子,露出一段白皙的胸腹,将乳头塞进女婴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