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胥又名苏戡,年已六十有八,青年时代曾被清政府派往广东、安徽两省任按察使、驻日本神户领事和广西边防督办等职。辛亥革命后,他寓居上海卖字为生。因他的诗文和书法早负时名,为庄士敦所推重,一九二二年春,赴北京任懋勤殿行走官。懋勤殿是皇帝读书的地方,行走官就是皇帝的教师。郑孝胥赴任的当天下午就觐见溥仪,声泪俱下地大谈历代帝王兴衰的历史和大清必有复兴之日,并当场写了首《纪恩》诗,其中有这么几句:
落落数百言,肝脑输微诚;
使之尽所怀,日月悬殿楹;
进言何足异,知言乃圣明。
这些,使溥仪大为倾倒,不久让他出任内务府大臣,把宫中所有库藏钥匙交他掌管。以后,溥仪逃到天津,潜入长春,当了日本的儿皇帝,郑孝胥都不离左右。
不一会,郑孝胥出现在溥仪面前。他头戴深灰色礼帽,身着褐色长衫,脸上的肌肉又多又松弛,随着身躯的摆动而抖动,使人担心他脸上的肌肉会随时掉下来。他取下礼帽,腰身一弯,光秃秃的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用浓重的福州话禀告道:“臣有一事启禀皇上!”
“请老师坐着说话。”溥仪心有余怒,脸色不好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谢皇恩!”郑孝胥撩起长衫前摆,在溥仪对面的皮沙发上坐下来。“臣听说,皇上正式邀请南京政府的汪精卫访问帝国,不知是事实还是谣言?”他轻声细语地问。
“是事实。”溥仪面无表情,呆坐在沙发上,仿佛进了冷库,顿时速冻成冰人。
“唉!他与皇上有杀父之仇,皇上与他水火不相容,这种访问彼此都不愉快哩!当然,汪精卫是个不要脸的政客,可皇上呢?”郑孝胥从溥仪那悲痛的脸色揣摸他的思路,担心引起他的难堪,又起身向溥仪一鞠躬,求饶说:“怪臣多嘴,恕臣直言。”
郑孝胥说的杀父之仇,是指一九一〇年三月,汪精卫与革命党人黄复生等人从日本化妆回到北京,在摄政的醇亲王载沣预定经过的银锭桥下安置炸药谋杀载沣,后因行动失误而泄密,汪精卫被捕,在狱中写下一首诗的事。诗为: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人世间最大的难堪,莫过于与仇人言欢,何况还是杀父之仇!溥仪沉痛地追忆起这件往事,喟然长叹一声,无限伤感地说:“诚如郑老师所说,朕与汪精卫的确是水火不相容,他不仅曾经妄图谋杀父皇,而且在朕出任满洲帝国皇帝时,他又咬牙切齿地辱骂朕!”他的心仿佛被马蜂蜇了似的疼痛,愤怒地叫了起来。
“是的,是的!”郑孝胥见自己的话为溥仪所接受很高兴,“皇上与汪精卫,简直是冰炭不同炉,薰莸不同器!”
原来,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申报》第一版刊登了以《鲜明的旗帜,严正的立场》为肩题,以《行政院长汪精卫氏就傀儡溥仪僭号一事发表讲话》为正题的报道,一针见血地指出:
溥仪僭号之举,宣传已久,全国人民对于此种叛国行为,不胜愤激,惟自吾人观察,在东三省及热河,始终为一种军事占据状态,溥仪诸人,始终为他人操纵之傀儡,并无独立之人格。无论其名称为执政为皇帝,其方式为民主为帝制,不过扮演之角色有所更易,而于傀儡之本质,则依然无所变化。我国政府对傀儡之态度始终如一,绝不因傀儡之形式变更而稍有变更。
五天之后,溥仪看到了这篇报道,气得七窍冒烟,直到一九四一年三月,他还耿耿于怀,写了篇《回敬汪精卫先生》的文章。文章写道:
如果把汪先生七年前辱骂朕的那篇讲话稍加改动,将“东三省及热河”改为“皇军占领区”,将“为执政为皇帝”改为“为代主席为主席”,将“其方式为民主为帝制”改为“其方式为国民政府”,以此奉还给汪先生自己最为适合。请问汪先生!你当年说朕叛国,那你为何要步朕之后尘?你当年辱骂朕,现在该辱骂自己了!
但是,他这篇臭人又臭己的奇文,害怕发表出来在日本侵略者面前惹起大麻烦,一直将它锁在御桌的抽屉里。日本侵略者投降前夕,他慌慌张张从长春逃往通化时顾不得带走,落在苏联红军手里,才在《真理报》披露出来。
当时,溥仪恼羞成怒,把郑孝胥叫到跟前,吩咐说:“南京那边不是有个专干暗杀的王亚樵吗!我给你三百两黄金,你派个可靠的人将黄金转送给他,请他在半年之内把汪精卫干掉!”
郑孝胥决定派时任总理府秘书的次子郑禹与王亚樵联系。当时,因东三省地区与南京之间交通阻隔,郑禹经日本转香港,再潜入南京,好容易才找到王亚樵。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四个月。王亚樵满口答应在三个月之内干掉汪精卫。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因行政院和汪精卫官邸戒备森严而无法下手。一个月之后的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上午,汪精卫被晨光通讯社记者孙凤鸣连击三枪,侥幸未死,不久就辞去一切职务赴德国治枪伤去了。大约过了半个月,郑禹接到王亚樵从香港发给他的一封信,谎说这次行刺汪精卫,是他花了二百两黄金买通孙凤鸣干的。信中说:“如果孙凤鸣只击一枪汪精卫未死,三百两黄金我全部奉退,但连击三枪未达到目的,这实在怪不得我和孙凤鸣,何况孙君因此殉身了。”对此,溥仪半信半疑,但也无可奈何。
人,总是想方设法不在情绪上与自己过不去。溥仪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嘴唇仍然发青。是的,人生几何,何必呢?人们不是常说“往事如烟”么!他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显得宽心地对郑孝胥说:“朕的英语老师庄士敦先生说过,健忘能长寿,还是做健忘人好。”
“皇上万岁!”郑孝胥理解地点点头。
“其实,邀请汪精卫访问帝国,并非朕之本意,而是东条首相非让朕这样做不可啊!”溥仪无可奈何而又自我安慰,不过,汪精卫谋杀父皇,终究未成事实。后来,他在监狱里写了《有感》诗表示忏悔:
忧来如病亦绵绵,一读黄书一泫然,瓜蔓已都无可摘,豆萁何苦更相煎。
父皇和皇太后才没有处死他。他越说越得意,“今年三月一日,当帝国独立十周年时汪精卫在南京《中华日报》上发表《满洲帝国建国十周年纪念讲话》,盛赞朕‘励精图治’,使帝国在这十年内‘厚蓄国力,扩充民力,必能与日本、中国一道肩负起夺取太平洋战争之胜利,完成保卫大东亚之神圣职责。’他的这篇《讲话》,帝国的大小报纸都转载了。”他右手往前一推,“他今年的这篇《讲话》,是对他八年前的那篇《讲话》的彻底否定!因此,朕可以原谅他。”“皇上肚里能撑船。”郑孝胥夸赞道。他接着问:“皇上,汪精卫哪天来帝国?”“尚未接到南京的答复。”溥仪说,“朕判断,汪精卫到帝国来,也一定感到难堪。但这是东条首相的安排,他又不能不来。”
汪精卫的确感到难堪。这时,在汪精卫官邸东楼办公室,他正与陈璧君交谈同一个问题。
“唉!历史太无情了。”陈璧君痛苦地说,“三十一年前,四哥你眼看同盟会的革命屡遭失败,主张采取暴烈行动推动革命,决心为革命牺牲个人生命,而毅然赴北京谋杀溥仪的父亲载沣,八年前,你又发表谈话,痛骂溥仪叛国当傀儡。虽然你于两个月前,发表满洲国建国十周纪念的讲话歌颂了他,但你这次出访满洲国,仍然有可能受到冷遇啊!”
“其实,我何尝想去。”汪精卫思绪万千,也痛苦万分,“如果溥仪思想狭隘,他很可能怠慢我。”他长叹一声,没头苍蝇似的在房子里乱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