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带了些暖意,吹得满池的荷叶簌簌地摇曳身姿,似乎要将这里沉闷的气氛打破。言墨白看着眼前的荷叶苦笑,“连你也笑话我?”
从御前大殿出来后的短短时间里,自己竟迷了路。但难得见如此美景,迷路倒也无妨,正好停下脚步,仔细捋清自己脑中的想法。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哪怕他是言成睿的儿子,哪怕他正因为所谓的“天命”,而让平静了十八年的人生有了彻底的改变。
他与言婉清刚从母体分离,便有高僧上门贺喜,说龙凤降临,必有大贵,只是两贵想冲,相生相克,能同时降临已是万幸,不可常居一处。没想到言成睿真的立即将两人分开抚养,将他寄养在到一户平常人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样功利压抑的环境里,能有一个平凡欢乐的童年,享受淳朴而温馨的生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三个月前,言成睿来到他寄养的人家,给了他的养父养母一大笔钱,要他们离开那里,忘掉一切,永远不对人提起他。那时他便知道,自己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这十几年来,每次见到言成睿,这个父亲总会提醒自己不可忘了言家少爷的身份,提醒自己暂时的平凡是为了以后更高的显贵,可他却从来没有问过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
新皇一上位,言家就急着打算将言婉清送入皇宫,而随之而来的就是要他参加这一届的科举。三皇子的旧臣不多,这一届的科举正是他选拔自己人的时候,言成睿是要他介入朝廷权利的中心,暗中成为言家的权利支柱。
然而,这些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知道,当今天子十几岁开始征战沙场,如今靖穹的江山大半是在战场上打下来的,所以,他在被迫参加科考时,痛斥战争为百姓带来的灾难,他想,这样驳逆当今天子的文章,应该难以得到考官的青睐吧,然而揭榜那天,他还是成了状元。
那个时候言墨白就想,自己怎么会天真的以为,用自己幼稚的一意孤行就可以违抗父亲的安排呢,即使什么都不写,甚至违逆他的意愿不参加科考,他还是会想办法让自己进入官场,成为他实现自身报复的利器吧。
可今天穆君玄的召见,才让他相信,也许真的有命运这回事。
大殿上。
穆君玄问他:“你既然喜欢读《墨子》,那你说说最赞成墨子那句话?”
他答,“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
穆君玄又问:“墨子有言,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你说说在你眼里,朕可得上一个仁君?”
言墨白沉吟了片刻,回道:“夫仁者,爱人,则人人爱之。皇上虽骁勇善战,击退异族,却不见常年征战使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皇上登基,却至手足相残。所以在臣眼里,皇上并算不得仁君。”
那一刻,大殿之上寂静无声,他以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必将勃然大怒,将自己贬庶甚至杀头。然而,那人脸上只是阴郁了几秒,便朗声大笑,他鹰一般敏锐深邃的目光变得更加耀眼,穆君玄对他说:“你是第一个敢如此说朕的人,真是胆子不小。但朕念你年纪尚轻,不予计较。”他又问:“你可知,朕为何钦点你为状元?”
言墨白一怔,“臣不知。”
大殿上那个男子声音洪亮,气势凌人,“朕登基前,外族不自量力,惊扰我朝百姓,朕与孥万将军领兵降敌,大败外族。后来外族互相勾结,伺机报复,朕自然不能饶恕他们。你只看到征战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却不知不征会给国家带来的动荡,届时受苦的,可远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
朕也欣赏墨子兼爱非攻的主张,但国家大事不是纸上谈兵,不是靠哪一个人的想法便能成功的。你若是从小读法家,习兵法,或许又有其他见解。如今天下安稳,民心大顺,朕认为墨子的思想放到现在才是最合适的。你在科考中眼光独到,见解另辟,朕就很欣赏你的胆识和才华,今日召见,果然不负朕望。
墨子说过,有能刚举之,无能则下之。你既然有才能,朕就钦点你为状元。”
那一刻,言墨白真正佩服那个大殿之上的男子。这样的胸襟和气魄,的确不负于他的威望。
穆君玄问他:“朕听闻你是利州安丰人,家中父母可尚在?”言墨白眼神一黯,低下头回答:“臣上月进京述职,听闻家中父母久病不愈,恐已不在。”穆君玄沉吟一会,对他说:“朕会派人好好安葬你的父母。你日后就安心留在朕身边为朕效力。”
看着满池的荷叶被风吹得摇摆,言墨白觉得自己的思绪也变得混乱起来。
自己向往自由,却被束缚官场。自己负隅顽抗,希望不被卷入父亲的野心中,可天意难违,注定无法置身事外。父亲狼子野心,希望日后用姐姐和自己在宫中制约皇上,但自己却对大殿上那个人衷心敬佩。
忠与孝,礼与义,如果有一天无法两全,自己将如何取舍?此刻言墨白心里没有答案。也许要等真正到了那天,他再也无法逃避之时,才能知道内心的选择吧。
不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声音,言墨白回过神正想避开,一张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就闯入了他的视线。眼前的荷叶随风四处摇摆,那张脸就镶嵌在荷叶的缝隙中。他看见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放在唇边,似乎在祈祷,随后,她唇角弯成一个弧度,眼睛仿若马上就要睁开。那一刻,言墨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掉了半拍,他紧张地期待又害怕那双眸子睁开,想移开视线,大脑却完全不听使唤,先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和复杂的情绪,此刻忽然都消失了,如今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和那双眼睛。
但只是一瞬,眼前的荷叶被风吹过遮住了他的视线,等到再被分开时,对面却什么都没有。言墨白心想,也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宫里怎么会有那种超凡脱俗的女子呢,这样的女子,在人间只怕也难有几回见。
可是他总觉得,刚才那样真实的震惊和心动,不应该是幻觉产生的。只是如果他刚才所见并非幻觉,那么这个女子,其实并不适合这里。
雅仙居是京城一带最有名的秦楼楚馆,达官显贵们常来寻乐的风月之地。
老板娘舞离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二十三四的年纪,风情万种,媚骨柔声。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能将妓院在天子脚跟下开得风生水起,明眼人都能看出,其背后的支撑者定非常人,但至于其背后的人是谁,他们就没有兴趣知道了,反正自己来这儿只为寻欢作乐,只需知道这儿的姑娘和酒都是全京城妓院里最好的,服侍人的功夫最让人满意就行。
四王爷穆君祺是这儿的常客,他虽位居王爷,也的确对得起“闲王”这个称号。穆君琪从不参与朝政,平时只喜结交文人雅士、醉心风花雪月,所以在雅仙居里,无论是姑娘还是恩客,都与他没有身份地位的隔阂。
雅仙居的老板娘痴情四王爷的事早是众所皆知,平日里其他人可是千金难求一面,但只要四王爷来了,老板娘定是盛装打扮笑脸相迎,不过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风流王爷从来不见对哪一个女子专一,每次寻欢作乐,相陪的女子也都不同,对于舞离的痴情,他也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不过他身边倒是常年跟随着两个不知是丫鬟还是侍妾的绝色女子,各唤回风和流雪,这二人每日跟随穆君祺进出青楼茶馆,有时又伴他吟诗作赋,其间关系,让人捉摸不透。
这日,穆君祺如往常一样到来,舞离立马出门相迎,领他前往最好的厢房,穆君玄却笑着摆摆手,“我今日约了白公子,人可帮我招待好了?”
舞离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穆君祺口中的白公子是谁。早先一位生得十分俊俏的少公子一来雅仙居,便嚷着要几个最好的姑娘伺候,楼里几个有恩客缠身的红牌姑娘都主动为他谢绝了好几个贵客,得罪了不少官员,最后还是舞离亲自出面赔礼才将事情平息。穆君祺刚一提起,舞离就想到应该是他。舞离用手帕掩嘴一笑,嗔道:“他可不用舞离招待,这雅仙居的姑娘差点为争他打起架来,连平日里待她们恩厚的贵客都谢绝了。他再多来几次,舞离的雅仙居恐怕就要关门了。”穆君祺听后大笑,“有舞离在,本王就不用担心了,那就劳烦老板娘带路吧”,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随舞离前去。
还未到厢房,嬉笑作乐的声音就从老远传了过来,穆君祺勾起唇角,一摇折扇就翩翩进了房门。
刚进厢房,只见房里一群美人围着一个净白英俊的公子,那公子正是言墨白。一时左边的美人送来葡萄,一时右边美人喂来柑橘,还有几个雅仙居的红牌姑娘在旁捏肩捶背,言墨白好不享受。穆君祺进来时,他刚好咬住一口身旁女子递来的蟠桃。
穆君祺十分自然地坐下,身旁的回风和流雪立刻上前为他捏肩斟茶,他微笑着开口,“白兄玩得可还尽兴?”
言墨白不舍地从一群美人中抽身起来,在他身边坐下也笑着回道“托四王爷的福,今日让白某见识到了京城最有名的温柔乡。”房里的姑娘见老板娘与四王爷一同进来,纷纷识趣退下,随后舞离吩咐厨房上菜,看了一眼正与言墨白交谈的穆君祺,也出门离去。
言墨白端起桌上刚沏好的茶,嗅了一口,沁人心脾,“这下没有外人在了,四王爷可否告诉在下,相邀所为何事?”穆君祺淡笑不语,也端起一杯同样的茶,浅呡一口,“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里的茶,其实才是雅仙居的特色。采自碧云山的紫黛,经过七道精细的工序煮出的茶,初入口时味觉清淡,继而浓烈,最后才是满口清香,本王每品一次,都觉得感受与上次迥然不同。”
言墨白也品尝一口,赞叹道:“果真是好茶,四王爷慧眼独具,竟能在美人堆里发现另外的好东西,白某佩服。”穆君祺淡淡一笑,“既然有好茶,自然要有懂得欣赏的人作伴才有意思。本王自从上次在红馆见过白公子,便觉得白公子生性率真,是个值得结识的朋友,不想缘分巧妙,白公子竟是此次的新科状元,本王便一时没忍住,迫不及待相邀了。”
言墨白思索半晌,才明白他所讲的话,他哈哈一笑,“当日白某易装成那副模样,没想到王爷还能认出。不过话说回来,当日我倒没注意到王爷,一心只见楼上的美女…”说着,眼睛转向穆君祺身边的回风流雪,似乎想打量出那一位是当日茶楼窗前的女子。穆君祺也爽朗一笑,“本王与白兄性格相投,皆是不拘礼数之人,以后兄弟相称便可,当日与我一同在红馆的女子,便是我身边的婢女流雪,贤弟若是喜欢,做兄长的将她送与你也不妨。”言墨白脸色一喜,脱口而出:“果真?那做弟弟的就恭敬不如从命。”流雪听闻,轻轻低下了头,脸上现出一抹红晕,模样无限娇羞。但暗地里,她拼命紧握袖子里的双手,掩饰自己的颤抖。穆君祺却是脸色如常,似乎丝毫不在意,接下来只专心致志地与言墨白交谈,目光再未在这个陪在自己身边数年的女子身上停留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