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好半天没说话。这几年她很少跟外面联系,对以前那些同学朋友的情况也几乎一无所知。现在突然听到这些消息,一下子觉得很难接受。
“章良去美国是迫不得已。以他的名气和声望,当作协副主席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可去年的作代会上,他才选上个理事,据说这都是单老一手安排的结果。他一直在排挤章良。”邱少白说,“不过,我觉得章良去美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木他们不是也出去了吗?这帮人中间,留在国内的大概只有我和食指了。对了,前几天我去精神病院看过食指,他都认不出我来了。”
“你是不是也想出国?”如月见邱少白似乎有些伤感,问了一句。
“不,我现在还不想出去。”邱少白像是赌气地说,听上去底气不是太足。如月不禁想到几年前办《拓荒者》时那个总是慷慨激昂、充满使命感的人。心里有些恍惚。
如月正走神时,听见邱少白说:“明天晚上我们在新大地西餐厅有一个聚会,你要是想见路菲,我带你去吧?”
如月说:“好啊。”这是他们结婚后,邱少白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如月去参加社交活动。如月想,看来,他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作家啦。
§§§第五节
如月是第一次去新大地西餐厅。
“你们平时聚会都到这种地方么?太奢侈了吧!”如月在出租车上对邱少白说。
“反正有老板赞助,又不用我们掏钱。”邱少白笑笑,“知道这个老板是谁吗?”
“我可不认识什么老板。”如月嘟哝道。
“但这个老板你不可能不认识,”邱少白眨了眨眼睛,嘴里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叶小帅。”
如月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着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的叶小帅的影子:“他不写小说了吗?”
“他写小说本来就是好玩,这几年通过他父亲在军队的关系,做特种钢材生意,赚了大钱,现在又回过头来开始投资文化,下一步没准还会问鼎政治。这帮高干子弟的野心可大呢……”
“你不是一直反对特权官倒吗?现在改变立场啦?”
但邱少白讳莫如深地一笑,没有回答。这时,新大地西餐厅到了。
无论是规模、排场还是名气,新大地西餐厅都远远赶不上莫斯科餐厅。但最近几年,新大地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相形之下,莫斯科餐厅则渐渐有些冷清下来。这固然因为新大地位于繁华的西单闹市区,地理位置上比莫斯科餐厅优越,但主要原因还在于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西方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开始逐渐影响和渗透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尤其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都会,吃西餐和泡酒吧正在成为许多人的时尚,而且需求的档次和品味越来越高。对于素来喜欢追求前卫和另类生活方式的年轻人和文化人来说,法式西餐的魅力早已超过了俄式西餐,这与其说是一种生活趣味的改变,倒不如说是一种价值观念的移位。就拿新大地来说,它的正宗法式西餐在京城可谓独此一家,而且从主理厨师到牛肉、香料和奶油等等,都是从法国本土空运过来的,没有掺半点儿假。仅此一点,就足以让许多正在做着欧洲梦和美国梦的北京人对新大地西餐厅趋之若鹜了。
也许是为了便于讨论问题,而不仅仅是吃一顿西餐,操办这次聚会的人订了一间包房,四壁上都挂着临摹的欧洲名画,房间靠里醒目处放着一尊断臂维纳斯的雕塑,用玻璃框照着,墙上有一束灯光打在上面,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从卢浮宫运来的艺术品原件。屋子中央放着一张长方形的西餐桌,苹果绿的桌布,上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锡质餐具,再加上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以及录音机里播放的肖邦小夜曲,使整个包房里弥漫着一种法国式的浪漫氛围。
大部分人已经先到了,一共十来个,正懒洋洋地围着餐桌或靠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大声交谈,有的人手里还端着高脚酒杯,不时品尝两口洋酒。地道的法国白兰地或红葡萄酒。一个个派头十足,见邱少白和如月进去,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他们中间有学者、导演、作家,也有政界人物。当邱少白逐一介绍他们时,每个名字都让如月觉得如雷贯耳,其中一个不起眼、看上去像中学教师的男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报告文学作家薛野。
“少白,你亲手把自己的老婆领进文坛,算不算是模范丈夫啊?”一个胡子长得比邱少白还茂盛的刀条脸男人跷着二郎腿,笑哈哈地说。这个人是电视片的总导演赫青。但话音未落,薛野就打断了他:“老赫,你这话可能不大准确,少白虽然是著名诗人,对报告文学却是外行,不一定帮得上忙。我说的对不对?”这后一句话是对如月说的,说完,一双绿豆式的小眼睛从厚厚的近视眼镜镜片后望着她和邱少白,好像在等着他们自己表态。
“是啊,如月可是凭自己的实力一炮打响的!”邱少白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还真是给如月面子,连声道,“薛野兄,你是写报告文学的名家,应该最有发言权了。”
“当然,《溯流而上》的确写得不错,尤其是出自一位女作者之手,更是难得。”薛野毫不谦虚,用权威的口吻说,“少白,我只是有点儿替你担心,以后你在家里的地位恐怕要一落千丈了。”
此言一出,众人哄然大笑。如月平素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名流聚会,心里原本就有些紧张,现在又被他们当做开玩笑的对象,更是脸色通红,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好在插科打诨一番后,他们开始回到正题,继续聊那部电视片。如月这才放松了一些。“路菲呢,她怎么没来?”她悄悄问邱少白。“她可能要迟到一会儿。”邱少白说完,撇下她,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讨论中去了。
这些人不愧是京城文化圈的名流,一旦进入专业话题,个个都成了雄辩的博学家,旁征博引,出口成章,许多五花八门的概念和名词信手拈来,不绝于耳。黄色文明。蓝色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蒸汽机。产业革命。白猫黑猫。摸着石头过河。市场经济。第三次浪潮。大趋势。存在主义。内陆。海洋。哥伦布。新大陆。好望角。郑和下西洋。长江。黄河。黄土地。儒家文化。亚细亚生产方式。南美模式。亚洲四小龙。马克思。亚当·密斯。凯恩斯主义。撒切尔夫人。里根总统。托夫勒……如月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熟悉或陌生的概念和人名淹没了。如月正觉得被这些名词轰炸得喘不过气来时,忽然听见有人说:“哈,路菲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脸盘圆润、烫着大卷发、身材丰满、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出现在包房门口。如月以前见过路菲的照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她。如月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路菲的目光正好也落到她身上,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径直向她走来。“你就是沈如月吧?”路菲笑吟吟地说。她的嗓门中气十足,洪亮悦耳。整个人显得器宇轩昂,说话像放连珠炮,抑扬顿挫的,很好听。“你那篇作品写得倒是充满了阳刚气,没想到人长得这么秀气呀,南方人吧?”路菲端详着她,语气很亲切,像大姐姐对小妹妹说话。没有丝毫名女人的架子。如月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少白是不是经常在家里欺负你啊?”路菲故意提高声音,“他可是出了名的大男子主义者呢!”正在跟人说话的邱少白听见了,抗议道:“路大姐,你可别败坏我的名声。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让你们俩认识的。”路菲冲如月使了个眼色:“瞧,他害怕了,这说明他还没有爱上别的女人,心里还很在乎你,”她低声道,“不过,你得时刻提高警惕。男人嘛,都是些喜欢拈花惹草的家伙。”话没说完,大胡子赫青叫起来:“听见了么,路菲又在声讨我们了。只要有她在场,我们准没有好日子过。”薛野也随声附和道:“幸好张辛欣没来,要不我们更惨。她们俩是京城文艺圈公认的女权主义者。”张辛欣是近两年很走红的一位青年女作家。如月很喜欢她的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这时,她又听见赫青对邱少白说:“少白,小心路菲把你老婆也拉进她们那个小圈子去,她搞统战那一套,比共产党还拿手呢。”邱少白笑道:“这么说,我今天带如月来,真的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玩笑,将刚才那些深奥话题造成的严肃氛围冲淡了许多。
“算了,不跟他们打嘴仗啦,这里就我们两个女人,寡不敌众呀。撤!”路菲拉着如月的手,走到包房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来。
“如月,如果不是听少白说,我还不知道甄垠年是你舅舅。难怪你写得那么生动的。”路菲把话题转到了《溯流而上》上,“我是清华水利系毕业的。不过,我进校时,甄先生已经被打成右派,被逐出清华了。”
如月说:“原来路大姐也是学水利出身,难怪你对三峡工程感兴趣的。”
“其实我对学工科毫无兴趣,五十年代,念理工科比文科光荣呀。文革时那么多大学停办了,毛泽东还说,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嘛。现在三峡工程,就是那帮搞水利的工程师竭力要上马呢!”路菲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说起来,甄先生真不容易,一个人孤军奋战,几乎把历史改写过来了。称他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一点也不为过。但有趣的是,跟他唱对手戏的居然是你父亲,这太有戏剧性了,也是《溯流而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最可贵的是,你没有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而在一些重大问题上避讳或粉饰,颇有一种秉笔写春秋的气魄。第一次写报告文学就能做到这点,勇气可嘉啊!”
如月被夸奖得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大姐,比起你的作品,我差远了。”
这时,她听见邱少白说:“诸位,空着肚子喝白兰地的滋味可真不怎么样,咱们还是边吃边讨论问题吧?”
于是,大家往餐桌围过来。趁服务员上第一道菜的工夫,路菲凑近如月耳朵小声道:“这帮大老爷们最能闹酒了,洋酒、白酒一起上,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你可得让少白护着点儿,别让他们灌醉了。”
如月还想着路菲和薛野刚才关于“咸和淡”的那番争论,没有吱声。不过,她肚子真的有点饿了。
§§§第六节
路菲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以她在文艺界和出版界的关系,她主编的访谈录《访问长江》从采写到出版,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终于赶在政协全委会召开之前,送达每个政协委员的手中,使原本已经列入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议程的三峡工程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一天早上,已有三个月身孕的如月骑自行车上班,在单位大楼门前下车时,突然双腿发软,摔了一跤,流产了。
最先赶到医院来看望如月的是路菲,比甄可昕还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她正巧来找如月谈《访问长江》加印的事情。
这段时间,如月跟路菲一起为《访问长江》的采写和出版四处奔走,现在如月意外流产,路菲觉得有些内疚。她握着如月的手说:“如月,真对不起你和少白……”
如月说:“大姐,这不能怪你,只怪我太粗心……”
这天,正是1988年元旦,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