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便见一只大虎从斜刺里如闲庭信步似的走了出来。夜色里,只见它神情自若,体态丰盈,身体修长而膘壮,金黄色与纯白条纹相间的皮毛甚是漂亮,看上去威风凛凛。这只虎出来略一停步,向他们这边乜了一眼,便从容地迈步走了过来。二愣、黑子顿时惊惧不已,不禁倒抽寒气骨软了几分,谁也不敢做声,赶紧丢掉手中握着的树干,吓得缩作一团,在那里浑身哆嗦着不住暗自筛糠。
郑兴的心这时也不由紧缩了起来,凑到黑子二愣跟前小声说道:“你俩别慌!别慌!只要我们不惹逗它,它就一定不会伤害我们!”
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静静待在那里沉住气。过了少顷,果见那只虎健步走来在他们前面站定,缓缓转头望向他们略一迟疑,走至前面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神情和善地对他们侧头端详半晌,便在一棵大树旁卧身歇下。
二愣、黑子见这只虎与人为善,很有些大义凛然的风姿,才稍稍松下心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不过,望着它那威猛无比的身姿,他们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谁也不敢在此时大声多言一句。郑兴望了林子外面一眼,突然对黑子小声说:“黑子你快走吧,万不可麻痹大意,县衙捕快村里缉拿不到你,一准会往这片树林里扑来,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黑子面带难色,迟疑半晌道:“天道茫茫,我也不知该往哪里逃。”
郑兴略一寻思,道:“如今天下大乱,从南至北虽无多少安稳之地,可跑出去总比在家坐以待毙要好。事不宜迟,你赶快走吧,从林子后面出去再上斜坡,抄小道一直往南逃。”
“二位兄弟,我……思来想去,实在留……留不下……”黑子口中哼哼唧唧,皱着眉头还在犹豫。二愣就骂:“驴日的黑子,你还啰啰嗦嗦犹豫甚?你是不是想着等县衙捕快过会儿拿刀执杖来请你?我看你是丢不下婷婷,兄弟,你放心走吧,婷婷会永远等着你的!”
黑子心中很痛苦,他没有吭声,只狠狠瞪了二愣一眼,便不再迟疑,用手摸了摸身上碎银,转身抬腿就走。郑兴、二愣紧紧跟在他身后,三人一面聆听外面的动静,一面钻来钻去,小心往林子北面走去。
就在这时,却骤然听得林子前面有一片喊声朝这边传了过来,三人俱是一惊,赶紧立住脚步很是警觉地望了过去。
“不好,县衙捕快已经追来了!”二愣一惊叫着说,急忙过去爬到高处一看,只见林子外面四下里已是火把一片,正往林子里扑来。看那情形,逃是逃不出去了,情急之下,郑兴道:“看样子林子已被包围,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再说!”三人连忙躲到一处茂密的茅草丛中,潜伏下来一动不动,窥视静听着林子内外的一切动静。
而一直在大树旁边安详地伏身卧着的那只义虎,天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外面人声骤起,火光闪亮,不禁为之一振,立刻变得甚是警觉敏锐起来。只见它凝神注视林子外面片刻,似乎早已断定来者不善,怒吼一声,纵身一跃,从林子里猛地扑了出去。
吴二率领捕快等一干衙役手执火把与兵器,呐喊着向林子里奔了过来,正好撞见那只义虎咆哮着从林中扑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乱了阵脚。那只义虎见到闪扑的火光,更加凶猛异常,怒吼着向欲闯进林子的那帮衙役纵身一扑。那帮衙役顿时惊慌失措,一个个失声叫着躲来闪去,挥舞刀杖拼命护着自己,不让义虎扑近,但使出浑身解数,却都难以抵挡其威猛的气势,步步被迫后退。忽有人掷出一块石头砸向义虎,义虎终被彻底激怒了,只听“呜”的一声巨吼,向那个掷出石块的衙役猛扑了过去,不料那衙役躲闪着向后一退,踉跄着正好跌入身后一石崖下,小腿骨被摔断不能动了。众衙役见情势危急,挥动刀杖,喊叫着一齐扑向了义虎。受到攻击的义虎变得更加凶猛异常,怒吼着又是三扑三抓,威不可挡,将围上来的众衙役逼得一步一步向后直退。众衙役见实在抵挡不住这只猛虎的抓扑,丢掉火把,一面挥刀招架,一面让几个衙役上去将巨石下跌折腿不能动的那个衙役抢了抬着,呼啦啦地撤退了。
义虎见这帮衙役没命地抱头鼠窜,才稍稍息怒,伸出它那条长长的大红舌头舔了舔嘴唇,在林子边站着望了半晌,见那帮衙役仓皇远去,才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身边一片草地上从容卧着歇下。
郑兴与二愣、黑子躲在高处茅草丛中,眼睁睁地目睹了义虎与那帮衙役的一场恶斗,心中好不痛快。三人这时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从草丛中钻出走到义虎面前六七步远的地方,站在那里用钦佩的目光望着它,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他们对义虎危急时刻相救感激不尽,虔诚地拱手拜了几拜,才依依不舍地离虎而去。
这时,黑夜已将整个树林连同他们严严实实地包围了,三人紧张的心放松了许多,他们摸黑走到林子那头,索性在一片茅草地上坐着歇下。侠义心肠让郑兴与二愣陪黑子没完没了地话别而迟迟不肯离去,三人不知不觉聊到了很久。夜已很深了,黑子站起身向林子四周窥探一阵,确信远近已平安无事,便催促郑兴与二愣赶快离去,自己要上路了。
离别时,郑兴含泪望着黑子痛声道:“兄弟,跑出去千万要多保重自己,家里的事不必担心,有我和二愣去关照。有什么别的吩咐你尽管提出来,我和二愣会尽力帮你的。”
黑子长长舒出一口气,深情地望着郑兴和二愣沉吟道:“我会保重的,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也没有什么好吩咐的。”迟疑半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着说道,“只是,我从村里跑出来时,婷婷她一脸愁云紧紧跟着我不放,我怕连累她不让她跟我走,她不听,我回头训斥了她,现在觉得很对不起她……”
二愣就骂:“去你的吧,我活这么大都没见过你这个不分轻重缓急的没出息鬼,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人家婷婷说这种话!快说吧,有没有别的正经嘱咐婷婷的话,我二愣回去一定给你转达!”
黑子沉吟半晌,从身上摸出两样东西来拿在手中,看了看郑兴,又看了看二愣,眼睛有些发湿,声音凄楚地说道:“我这次逃出去,归期遥遥,凶吉难卜,托你俩把这只镯子交给婷婷。另外,这是婷婷那天送给我的一双绣花鞋垫,我出逃在外,风里雨里,说不定流落到哪儿,我穿着不糟蹋了?我家三婶被我爷休了赶出门去,十分可怜,我与我三婶素有感情,代我回去把这双鞋垫送给她,留作个纪念吧……”说着,双手递向了二愣。
二愣默然望着黑子,接过递来的镯子和一双绣花鞋垫,有一股悲凉之感从脚底陡然升起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往地底下沉,他强忍着眼眶中将要溢出的泪水,看着黑子道:“你放心走吧黑子,我会很快把这两样东西亲自交到她俩手中!”
事情过后,二愣和郑兴都已记不清楚,那晚深夜,他俩跟黑子分手后是如何走出林子返回村里的。
那夜,黑子望着郑兴与二愣向自己告别走出林子离去后,自己却没有及时离开那片林子。夜色里,他突然隐约看见那只义虎一直在他不远处徘徊着,俨然一个恪尽职守的保护神。他已体力不支,双腿如同灌了铅似的那么沉重,心想,无论情况多么危急也得躺下歇息一会儿的,便在那只义虎不远处的一片乱草丛中饥困不堪地躺了下去。然而正欲闭目睡去,耳中却骤然听得附近风声鹤唳,村子那边有一片狗叫声传来,他顿时感到极度恐惧,难道是衙役吴二又带领捕快前来行拿缉捕自己了?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他看见那只义虎始终没有离开自己周围,目光很是警惕地望着林子外面在自己不远处走动逡巡。
原来,在夜半时分黑子极度恐惧揪心的那一刻,行拿缉捕黑子的那帮捕快突然又摸进了村里。这帮衙役来势更加凶猛,先闯进赵家宅中,提灯把火搜捕大半天未果,接着便从赵家撤出又在全村上下大加搜捕起来,惊骇得全村犬吠声四起,村人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然而不知何因,由吴二打头阵的这帮衙役,在赵家和全村上下搜捕一番后,居然没有再向孝河湾那片林子里扑去搜捕,便灰溜溜地返回了县衙。
尽管那只义虎帮他躲过一劫,但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必须赶快离开。然而他心潮翻滚,思绪万千,他的亲人、朋友、乡亲父老,以及他深爱的意中人婷婷,以至这里的一草一木,在他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地闪动和翻腾着,让他在这片林子里又呆了很久很久。
天已麻麻亮,黑子很警觉地从乱草丛中起来,站在那里默然告别了不远处守卧着的那只义虎,终于走出林子,穿过河岸那片茅草地爬上斜坡,走进了正被一片晨寂所笼罩着的孝子庙中。
在那座曾被多少人崇敬的无字碑前,黑子伫立良久,恭恭敬敬地鞠了几躬,又虔诚地拜了几拜,便离开了生他养他的这片故土,从此踏上了漂泊不定的逃亡之路。
3
夜已很深了,魏老先生才从县衙负荆请罪深一脚浅一脚地沮丧归来。
县衙归来的魏先生直气得脸色铁青,七窍生烟。一进门,家中他平素最喜欢的小猫咪见他回来,十分亲昵地喵喵叫着上去蹭他的小腿,却被他不耐烦地一脚撂出去老远。他两眼瞪着小猫咪,厉声骂道:“你叫!你叫!叫我到哪儿去找人?叫人家到哪儿去弄那么多银子?”
女儿婷婷见父亲进门来情绪极坏,把一肚子火气直往自己心爱的小猫咪身上撒,赶紧上去将小猫咪抱在怀中,用奇怪的目光望着父亲道:“爹从县衙回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爹经常说猫带吉运,怎么还这样对待小猫咪?”
魏老先生满脸怒气没理女儿婷婷,他的心中翻腾着从县衙门带回来的诸多不快之事,满肚子烦恼和愤懑在死死地折磨着他,让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很闹心。他气呼呼地发过一阵牢骚,才唉声叹气地一屁股跌坐在椅上。
婷婷放心不下,抱着小猫咪凑到父亲跟前焦急地问道:“爹,您到县衙去斡旋黑子犯下的事,结果怎样?”
魏老先生充耳不闻,依然满脸怒色在那里沉默着。女儿面前魏老先生极少如此发怒,而他一旦发怒,别人是谁也不敢接近的,只有自己宠爱的女儿才不怕他。婷婷见父亲闷坐在椅上心情沉重地没命抽烟,就又问道:“爹,女儿刚才听爹骂猫咪时带出话来说,好像他们要向爹要人、要银子?”
“你烦不烦!一个女孩子家,非要知道大人的这些事?”魏老先生震怒了,阴沉着脸,两眼瞪着女儿厉声道。
女儿婷婷的这一询问,似乎让魏老先生更加火上浇油,一下让他连抽烟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后来竟暗自落下几颗泪来。
婷婷虽心中着急黑子闯下的祸事,一心想知道父亲去县衙斡旋的情况,但她见父亲如此盛怒,便不敢再问,只好抱着猫咪怯怯地走开。
魏妈正在为归来的老伴热饭,见魏老先生怒色不减,神情凝重,停下手中的活将目光望了过去,忍不住生气道:“谁惹你了,还是得罪你了?就是天塌下来,倒不能开口说话了?窝在肚里还不憋死你!”
魏妈这话还真灵验,仿佛一位高明的医先在给病人关键处的一剂针灸,一针便见了效果。魏老先生被老伴这么一激,立刻将手中的烟袋重重地摔在桌上,身体一震,如同决堤般地将自己心中的烦恼和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杜日虚和陈梦章,两个混账东西,真是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不叫老百姓活了!这成什么世道?朝廷那儿下压的徭役、赋税接连不断,差事难以应对,我魏忠要撂挑子又不准。老百姓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让我当替罪羊,为他们去干那种擦屁股的缺德事?你让人家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银子?黑子的事让人更气愤,打了县衙官差犯下事,他们派捕快下来两次都未缉拿到,要我三天之内把黑子交到县衙去,叫我这把老骨头上哪儿去找?”
婷婷闻言一震,立刻丢掉手中的猫咪过来问道:“爹,他们蛮不讲理,黑子全是因为他们无理才跳上台去打了人的。爹,县衙到底会将他怎样?”
“唉,快别提了!”魏老先生沉默半晌,摇头叹道,“黑子打了县衙官差,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怕是早晚要被缉拿去的,挨了夹棍板打得皮开肉绽,再重罚银两还要下大牢呢!”
婷婷的脸上被愁云所笼罩,凝神想了一会儿,望着父亲有些疑惑不解道:“爹到县衙走后刚一阵,缉捕黑子的县衙捕快很快就来,全村搜寻遍都没抓到黑子。就在爹回来一个时辰前,那伙衙役又来突袭搜捕,村里没抓到就朝孝河湾树林里扑去。爹,女儿问您,最终黑子被缉拿了没有?”
魏老先生轻舒一口气,望着窗外道:“黑子打完人随即便逃之夭夭了,哪能缉拿得到,那帮衙役最终还不是赤手空拳回去!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黑子总有一天会落在他们手里。”
婷婷听得更加惶恐不安起来,目光紧紧盯着父亲急切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呀,爹?爹快出个主意,能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抓到呢?”
“你怎么这样烦人?滚开,滚开!”魏老先生听得眉毛登时直竖起来,转脸凝视女儿半晌,大声道,“你爹又不是活神仙,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让抓到?除非黑子上天入地,或者逃到天南海北在人间蒸发,真是的!”
婷婷见父亲用奇怪的目光看她,顿时意识到父亲看出了其中的破绽,登时吓得伸舌缩脖,急忙用手去捂嘴巴。而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都让灶头忙活的魏妈早已听在耳中看在了眼里,而很是警觉的魏妈,立刻将疑虑而略带愤怒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