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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兴心里明白,自己虎口脱险保住了性命,从大牢里能活着出来,完全是婷妹违心嫁给城里昌源典当行的何金贵,借到三万两银子乡亲们及时所救。那日从兵站回来,当街一听王妈母子说婷婷吞金而死,顿觉天昏地暗,一下晕厥了过去。当他被急救醒过来时,已在炕上躺着,身边围着众多乡亲和来瞧病的大夫。看着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刚刚从大牢中救出的郑兴,乡亲们心痛不已,不少人都在抹着眼泪。
郑妈仔细端详着自己久别的儿子,心疼地啜泣道:“娘的儿啊,你怎么会被人打成了这样……”紫娟看到郑兴浑身是伤,也伤心地啜泣道:“刚才我跟娘还在为兴哥祈祷平安的,想不到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会把你打成这样……”郑兴见母亲和紫娟为自己如此伤心难过,抑制着心中悲痛忙安慰道:“娘,紫娟妹妹,你们都别哭了,这样我心里会更加难受,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半晌,郑妈和紫娟才渐渐止了哭。见郑兴浑身是伤,脏污不堪,紫娟忙打了盆温水,配合瞧病的医生将他全身上下擦洗干净。瞧着郑兴嘴唇干裂,她又赶紧拿了水来给郑兴喂下,郑兴喝过紫娟端来喂下的一碗水,他的面色很快就比原先好看了些。
请来的医全是城里有名的治疗伤痛的华大夫,华大夫一进门就开始给郑兴瞧伤,他已将治疗外伤敷用和服用的药物装在医包顺便拿来。他先给郑兴诊了回脉,见体内无异常情况,就很快给郑兴把带来治疗外伤的软膏敷在伤处,接着就让紫娟去熬药。紫娟拿了一包药到那面厨间去熬,十分专注,药罐在冒着火苗的火口上坐着,里面很快便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热气。
看着郑兴躺在炕上疼痛难忍,郑妈忧心忡忡地问道:“华大夫,我儿子伤成这样,能治好吗?”华大夫一脸庄肃道:“老人家不必担心,伤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不一会儿,紫娟便熬好药凉温过来让郑兴服下,晚上又煎了二和服过。一连几天,华大夫每天都来为郑兴疗伤换药,郑兴的伤势在一天天地好转。郑妈告诉华大夫说,病人几天来一直心悸不止,夜做噩梦,涩目失眠。华大夫说,怕是下在牢里严刑拷打惊吓所致,人的脾肾出了些问题,就开出一剂丸药来,把药方递在紫娟手中,对郑妈说,城里德盛堂药店药材全,让你家媳妇进城抓去。郑兴闻听一怔,郑妈就笑了说,华大夫真有意思,怎么把寄住来的一个女孩子看做是媳妇哩!紫娟闻听,一下把脸羞红,半低着头接过药方,按华大夫的吩咐,进城抓药去了。来到德盛堂,这里的药倒是全,药方上二十四味药抓齐二十三味,只缺了一味肉苁蓉。店伙计说,缺一味治病是不碍事的,回去吧。紫娟就说,这怎么行?配药治病有时是极奇妙的,差一味效果就出不来。就到另两家药店去配,结果也没有,直到在很偏僻的一家小店铺把药配齐才拿着回来。华大夫掺了蜜,很快将丸药制出,黑红黑红的一丸一丸,装了满满一木盒,当下给郑兴服了一丸,后来又服了两丸。当日没看出效果,待那一木盒药每日三丸每日三丸地服到一半,郑兴的病情就减轻了许多。
连日来,郑妈一直待在郑兴身边照料着,她激动地说:“兴儿,自从你走后,娘和紫娟心里一直为你担心,没自在过一天,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心里时刻惦记着你。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说着,已是泪水滂沱。
郑兴忙安慰道:“娘,您别难过,儿子这次回来就再也不离开您老人家了。在家好好陪着您,孝敬您,给您把病治好!”郑妈叹息道:“娘不图大富大贵,就是过缺吃少穿的穷日子,只要吾儿平平安安在娘身边,娘就满足了!”紫娟接过话头道:“自从听到兴哥被人诬陷通匪抢劫军粮打入大牢命悬一线的消息,我们娘俩天天都在神灵面前烧香磕头,为您祈祷平安,还几次同村里的乡亲一起去临黄塔下祈祷!”顿了顿,又十分天真地道,“兴哥,我问你,你在兵站那边心里想不想我们娘俩?”
郑兴深情地道:“紫娟妹妹怎么净说这种傻话?兴哥离乡背井,出去背运粮草支前,怎么能不想念家中的亲人?紫娟妹妹在家替兴哥辛劳,孝敬母亲大人,兴哥要加倍地感谢你才是。这些时日,要不是你帮我悉心关照家中的母亲,侍奉和孝敬她老人家,我这个不孝子,真该千刀万剐!”
紫娟心头一热,回敬道:“兴哥,你怎么说这种见外的话!要不是兴哥救得紫娟一命,紫娟我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伺候孝敬娘是我应该做的,紫娟感谢兴哥的救命之恩还感谢不过来呢!紫娟听到兴哥被下在大牢里的那阵子,心急火燎,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把兴哥从大牢里替出来!兴哥,紫娟打心里说,即使为兴哥去死,紫娟也心甘情愿!”
郑兴微笑道:“紫娟妹妹,你可别这样说,救了别人,不一定非要让别人为自己这样感恩,我可从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不在家,你为我付出那么多艰辛,我怎么能不感激你呢!”一旁的郑妈插进来道:“兴儿,你不在家,紫娟几个月来哪儿也不去,一直在家陪着娘,娘孤独烦闷时,陪着娘说话,陪着娘一起为你在神灵面前祈祷,陪着娘一起流泪。沏茶打饭,洗衣熬药,样样都侍候得十分周到,就是亲生女儿也比不上紫娟孝道。兴儿,娘跟你说句心里话,紫薇自从遇难至今下落不明,要娘说,紫娟与紫薇二人相比,一点也不差紫薇,她就是娘心中想要的好媳妇。”
一听这话,紫娟登时羞红脸低下了头。郑兴也已听出了母亲话中之意,他望了紫娟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娘,从救回紫娟的那一刻起,儿子就把紫娟看做是自己的亲妹妹。她的遭遇很不幸,令人十分同情,今生今世,儿子一定会像亲妹妹一样对待紫娟,您老人家不必担心!”
这话让郑妈听得一下怔住,紫娟心头却不由掠过一阵酸楚,接过话头道:“紫娟生来命苦,遇上兴哥这样的好人救了我,现在又对我这么好,有了家的温暖。我向兴哥起誓,只要兴哥喜欢我,今生今世紫娟就是兴哥的亲妹妹,跟兴哥永不分开!”
郑兴心里咯噔一下,他被紫娟这话说得有些措手不及,想了想,连忙把话头岔开道:“紫娟妹妹,看得出来,你就是始终抱定一颗感恩的心,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既然萍水相逢,有缘走到一起,你我之间,今后谁也不许再说什么感恩的话,大家高高兴兴兄妹相处就是了。”停了停接着道,“紫娟妹妹,为兄这样想,有父从父,无父从兄。你现在没有家长,兄长就是家长,妹妹也十八大九的人了,作为兄长的我,总不能看着妹妹一辈子不嫁人。日后如有与妹妹相匹配之人,为兄会给妹妹寻个好人家嫁过去,让你幸福一生!”
不料这话竟如同劈头浇去的一盆凉水,不禁让紫娟黯然神伤,默默淌下两行泪来。紫娟沉默片刻,慢慢抬起脸来,望着郑兴道:“照兴哥这么说,我在这个家里是待不长久了,一旦有合适的人家,兴哥就要将我打发出去嫁人了?既是这样,兴哥何必当初要把我救回来呢?当时你要不救我,让我一狠心闭上眼,及早离开这个世界,倒也是寻得一种解脱,现在什么也不用看见,什么都感觉不到,心里倒也好受些!”
闻听此言,郑兴心头大痛,难受得险些哭出来,他怔怔地望着紫娟,半晌才道:“紫娟妹妹,你别多心,为兄实在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为兄当时要不去救你,其一,我的良心往哪儿搁?其二,在我被征到兵站背运粮草支前离家外出时,谁会代我去精心照顾家中年迈多病的老母亲呢!紫娟妹妹,兴哥自从把你接回家中,真的是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女大十八当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兴哥那样说并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舍得将紫娟妹妹无缘无故打发走离开这个家呢!”
紫娟目光忧郁,看一眼郑兴,眼中闪着泪花道:“兴哥,紫娟不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紫娟就是再痴再傻也看得出来,兴哥到兵站几月不在,恍若隔世,倒像变了个人似的,根本不是紫娟妹妹心中所想象的那样。常言道,人要自尊自重,如果兴哥打心里真要是不喜欢紫娟,紫娟尽管如今无家可归,也不会赖着不走!”说着,便黯然神伤抹起泪来。郑兴见事情越说越严重,赶紧赔起了不是:“紫娟妹妹,是我不好,好了好了,不哭了,咱不说这事了,今生今世紫娟妹妹不嫁人去,永远也不离开这个家!”
不料,郑兴这么一劝,却犹如抱薪救火,让紫娟忍不住哭得更加伤心,她百感交集,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真想一下扑到郑兴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郑兴见紫娟一时竟哭得泪人似的,自己倒慌了手脚,忙拿了一块手帕给紫娟擦泪,安慰道:“别哭了紫娟妹妹,兴哥永远会像亲妹妹一样对待你!”紫娟用手轻轻推开郑兴,自己拭泪道:“想不到兴哥回来会对我说出让我嫁人的话来,让我很伤心、很失望……”
郑妈见状,终于忍不住道:“你俩别拌嘴了,相别相离时,二人思念无尽,难得相见;相见了,却又哭哭啼啼伤心掉泪,这世上的事,也不知是聚好散好?紫娟,有郑妈在这里坐着,你什么事都别怕,娘会给你做主的。别说那些不顶用的话,时候不早了,你快做饭去吧!”
听郑妈这样说,紫娟很快便止了哭,脸上有了些笑意,神情渐渐缓和下来。正欲起身往厨间去,却见来喜、二愣、赵金刚带着满脸颓唐的黑子推门走了进来。二愣抱着一坛子羊羔美酒,一脚踏进门就说:“郑秀才,迟到的祝福,兵站遭受了一场磨难,前几天你躺在炕上动不了,现在你的伤见好了些,兄弟们这才为你接风洗尘来了!”
郑兴大为感动,口中连连称谢,便忍痛起身欲下地去,却被赵金刚上前拦了下来。赵金刚说:“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别乱动,先躺着好好养伤,待过会儿菜出来跟兄弟们碰几盅就是了!”二愣将手中的酒坛往桌上一放,回身对紫娟说:“紫娟,立马弄几个菜来,兄弟们要喝两盅接风洗尘的喜酒!”一眼看见紫娟眼圈发红,一愣神问道,“哎,紫娟,什么意思?你早就盼着郑兴回来,可郑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从兵站回来,你怎么还哭鼻子?”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不禁让紫娟登时满脸绯红,她嫣然一笑道:“人家哪里是哭鼻子,是兴哥回来激动得流泪了!”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转身低头到厨间炒菜去了。
大家还在坐着说话,只一会儿工夫,紫娟已把菜炒好端来放在桌上。虽然菜很简单,只是几个家常菜,但五人围着一张炕桌却酒兴大发,备感欣慰,大有与郑兴共同经历过一场生死患难,难得一聚之感。酒桌上,他们时而谈笑风生,朗声大笑;时而痛心疾首,悲伤不已。紫娟对郑兴关照有加,生怕他一时高兴饮过了量,说身上有伤,喝酒对康复不利。郑兴对酒已久违了,见兄弟们来为自己接风洗尘,也就不顾了身上有伤,喝起来毫不含糊,紫娟看着就发急,她不时用会说话的眼睛传情递意,暗送秋波,让二愣和赵金刚全看在了眼里,自然便成了他俩用来取笑的话柄。二愣粗门大嗓,打趣道:“郑兴,你大山深处相救紫娟,怕是上天的精心安排,前世姻缘造定。紫娟嫁给你是再合适不过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郑兴不便多言,只以淡然一笑置之;而紫娟听得虽然脸颊绯红,却满心欢喜,她爱听这话,总是莞尔一笑,拿眼睛偷偷瞟着郑兴。看得出来,一时被挑逗得芳心涌动的紫娟,更加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一片喜悦和激动之情。
然而,酒桌上说得最多也最沉重的话题,却是婷婷之死。酒过三巡,见黑子一直愁眉不展,心情沉重,二愣直言道:“黑子,你别没出息了,婷婷吞金而死谁不悲伤?可也不能像你那样,要不是我和金刚、来喜发现得早跑去救你,我看你也早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你要是条汉子,就挺起腰杆来,今后的路还长,要活出个人样来才对得起婷婷!”黑子两眼忧郁一言不发,赵金刚就训说:“你甚样?咱赵家门里可从来没出过你这样的窝囊废,遇点事就想不开,就想投河自尽!”
“是吗,你要投河自尽?”郑兴听得吃惊,盯着黑子问道。黑子不做声,二愣便将那日黑子得知婷婷吞金而死的噩耗跑到孝河湾大哭一场,欲投河寻短见的事抖了出来。郑兴听得脸色大变,他将手中的酒盅用力掼在桌上,两眼瞪向黑子,大声斥问道:“果真是这样吗,黑子?婷婷的死让人痛心,可她是为向何家借三万两银子,才登上何家的花轿嫁到何家去,她完全是为救我死的,我该是罪魁祸首!黑子,你把我杀了吧!你把我杀了才解心头之恨!”郑兴痛心疾首,情绪已然不可控制,歇斯底里近乎疯狂地喊着说。
众人一下都沉默了,紫娟和郑妈也愣在那儿,屋里一时竟鸦雀无声。黑子的心在剧烈颤抖,他慢慢抬起头,用呆滞的目光环顾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郑兴脸上,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犹豫半晌,终于痛声道:“兄弟,你别怪我,婷婷溘然离去,确实对我打击太大,我心里一时承受不了,才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可我怎么会恨你呢?你别把婷婷死去的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其实……其实杀死婷婷的罪魁祸首不是你,而是我,假如……假如我当初……”说着说着,喉头便哽咽起来,难受得说不下去了。众人也都低头不语,痛苦,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中无情地咬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