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脸色大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毋庸置疑,此二人正是在议论郑兴将要被处决的事。魏老先生连忙给黑子使去一个眼色,黑子立即上前旁敲侧击,问那人道:“这位爷,敢问你刚才所说要处决的是什么人?”那人回头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黑子,停下脚步说道:“兵站来支前的一个秀才民夫,前些天因通匪抢劫军粮下在大牢里,案子现在有了结局,明日午时三刻,就要开大会行刑处决了。地点是兵站前面大场里拐把子树下,砍去头后不准有人收尸,还要暴尸三日,以示警戒!”那人说过这话,扫视众人一眼,便随了另一店伙计抬腿朝客栈里走去。
众人听得不由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情更加沉重起来。来喜对魏老先生小声说:“魏叔,我们是不是来迟赶不上趟了?”魏老先生只顾望着刚才说话离去的那人凝眉深思,未作回答。黑子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强作镇定,就又朝那人追了上去,进一步打问道:“哎,我说这位爷们,你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那人回身脸一仰,眼睛瞪着黑子有些不耐烦,停下脚步生气道:“你这人好啰嗦,还大惊小怪的,什么从哪儿听来的?处决人的告示外面大街上贴得到处都是,好多人正围着看呢,你自己看去吧!”说着掉头走开,进到店铺里去了。
众人闻言一下都被惊呆了,一时竟不知所措。魏老先生手一挥道:“大伙先别急,走,先进里面商量去。”前面就走,众人连忙跟着魏老先生回到客栈里去。魏老先生坐在正面的一张椅上,神情凝重地道,“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得这么紧急!”众人都静静地听着,魏老先生见大家满脸惧色,镇定地接着道,“你们害怕顶屁用?天一时还塌不下来!二愣,你跟金刚和你福堂叔在外面多留意些,把银车看好,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说来。黑子,你跟来喜马上到大街上走一遭,行动要快,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来再商量具体办法!”
魏老先生很快作了部署,众人应声分头去后,自己便坐在那里抽起闷烟来。
黑子跟来喜从客栈出来刚进大街,一眼就看见前面一堵墙下围了一大群人,在仰头观看墙上张贴的告示。黑子急忙上去挤进人群看时,上面张贴的果然是处决郑兴的告示,立刻渗出一身冷汗。来喜虽然不识字看不懂告示内容,但一看黑子脸上的神色和听得别人的议论,便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时眼中泪水竟滚滚而下,让身边的人看着竟有些奇怪,瞪着看了他几眼。那些看客大都是兵站出工的民夫,手中拿着转运粮草的扁担绳索,站在那里也都一脸凄然,也有部分是过往行人,众多看客在议论纷纷,口中叫骂不止。一个瘦骨嶙峋衣着破烂的民夫口中骂道:“他娘的,我们穷苦百姓还有什么活头,来支前服苦役为国效力,不明不白连脑袋都赔进去了,这成什么世道!”
旁边一个民夫附和道:“就是有人在栽赃陷害,这成什么世道,这年头老百姓哪有活头!”说着,将头凑过去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民夫道,“听小道消息说,这个死刑犯还有救,只要犯人家属肯拿出三万两银子,就能赎出命来!”那人吃惊道:“拿三万两银子去赎人?这明摆着就是敲诈勒索嘛!状告狗日的们去,难道天底下再没人管得了这些贪官污吏了吗?”
旁边的那民夫鼻子里哼一声,道:“状告,到哪儿状告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下老鸹一般黑,走到哪儿都一样,官官相护,即使有地方去告也告不准!”
这时,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位眼若铜铃的彪形大汉,此人身背褡裢,一看便知是毫不相干的路人。他站在人群中愤愤不平地看了半晌,许是听众人如此议论产生了共鸣,一怒之下竟大声骂道:“奶奶个熊,天下竟有如此无道之事!”骂着,便挤到前面一把将墙上的告示扯下,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然后出来扬长而去。在场的人看着,都惊诧不已,一时相互叽叽咕咕议论起来,以敬畏的目光望着这位侠客模样的行人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也许是受那位过客侠义之举的骤然激发,围观的人群顿时竟也群情激荡闹腾起来,不少人口中你一声我一声地喊道:“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兄弟不明不白死去,我们要跟他们去闹!”
“对,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不为他们去卖命了,跟他们去闹!”
“那好,今日大家都不要去出工了,到兵站总部找他们闹事去!”
“找他们闹事去,难道我们民夫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我们民夫就不是人?这成什么世道!”
这时,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民夫情绪激昂,一下跳到面前一个砖台上挥臂朝人群大声喊道:“伙计们,大家说得对,我们的兄弟遭受这种不白之冤,明日就要在大场里拐把子树下被处死,我们能接受吗?”
“不能!绝对不能!我们要为我们的兄弟鸣不平,为我们的兄弟去做主!”
下面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应之声。那人接着道:“要杀我们兄弟的头,诬陷我们的兄弟通匪抢劫军粮,有何证据?我们实在忍不下去了,今天我们谁也别出工去,跟我走,到兵站总部跟他们讲理去!”
“讲理?明天我们的兄弟就要被杀头,已经不是跟他们很体面地讲理的时候了,跟他拼命闹去!”
围观的人群愤怒之至,立刻一呼百应地跟着拼命呼喊,像要一时想把天掀翻似的。在那个中年人的鼓动下,这里的人越聚越多,还有人闻声在不断向这边走来,后来竟聚集了足足有六七百人,怒声如潮。紧接着,这六七百人的闹事人群便喊叫着潮水般地向兵站总部拥去。
随着势不可挡潮水般向兵站总部拥去的闹事人群,黑子、来喜的心潮也在紧张而激动地奔涌着。黑子见来喜眼角挂着一颗泪水,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在那里,用肘捅一下骂道:“看你这样!还愣着干啥?走,我们也过去看看!”二人便紧跟着闹事人群往兵站总部那边去了。
兵站总部公堂内,那两个一高一矮的暗探正毕恭毕敬地在杜日虚面前站着禀报,其中一个道:“杜大人,小的们彻夜未眠,兵站大街里里外外的都勘察过了,直至现在都未发现有拉银车来的过客!”杜日虚满脸愁云在地上来回踱着没有接言。半晌之后,才停下踱步朝那两个暗探厉声道:“两个无用的饭桶,滚下去吧!”
两个暗探俱是一惊,齐齐地应了“是”,躬着身小心退了下去。
喝退两个暗探,杜日虚刚一转过身来,却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片怒吼之声,猛地惊了一下,望去麻三一眼问道:“这是怎么了?麻三,你快出去看看!”
麻三应声赶紧跑了出来,刚出大门几步,便一眼望见前面有一大片人群潮水般地朝兵站总部这边拥来。麻三愣了一下,急忙掉头跑了回来,眼睛盯着杜日虚嘴里嚷道:“杜总督,不好了,一大帮闹事的民夫正朝兵站总部这边拥来。这可怎么办呀?”杜日虚闻言大惊,瞪着眼珠跑出门外望了一眼回来对麻三道:“快,赶快传我的令,立马到军营里把军队调来!”麻三口中一面连声应着“是”,一面慌急地溜出后门,拐进一条胡同往军营里调兵遣将去了。
当闹事人群一片呼喊之声潮水般地拥到兵站总部外面时,情势却变得万分危急起来,不仅戍守兵站总部的几十个兵丁手持兵器快速跑出横在闹事人群前面,麻三往军营调遣的两千军队也立刻赶来了,个个手执兵器肃立在闹事人群的后面,严阵以待。而面对调来的那雄赳赳、气昂昂的两千军士,拥来闹事的人群却毫无惧色,口中依然在不住高喊着“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兄弟!”之类的话语。他们像潮水一般,一面呼喊,一面一浪一浪地向前拥动,要往兵站总部院里冲去,但一次一次都被手持兵器像墙壁一样挡着的兵丁拿兵器推搡着顶回,有十几个民夫甚至被穷凶极恶的兵丁用器械拦头扑面打倒在地,满头满脸全是血。尽管如此,那些闹事的人群却始终都不退缩。如此拥来推去,双方进进退退地反复折腾了几个来回,见局势实在难以控制,麻三阴着脸一下跳到前面一个台阶上去,将凶恶的目光望向闹事的人群大声喊道:“民夫们,你们不去出工背运粮草,却聚众拥到这里来闹事,还有没有王法?”
此言一出,呼喊躁动的人群反而更加愤怒无比,喧闹不堪,变得愈发不可控制。有人振臂高声喊道:“我们是来说理的,不怕你们的王法!我们就是要兵站总督出来向我们交待,明日处决我们的兄弟,诬陷我们的兄弟通匪抢劫军粮有何证据?”
“对,诬陷我们的弟兄通匪抢劫军粮有何证据?快叫你们的总督出来向我们交待,不能平白无故处决一个无辜的民夫!”
“你滚回去,让你们的总督出来向我们作出交待,我们的伙计通匪抢劫军粮有何证据!”
闹事人群仍然在潮水般地拥动和呼喊着,麻三见闹事人群势头不减,头上开始直冒冷汗,立时转变了态度,用恐惧的目光望着闹事的人群大声喊道:“诸位兄弟,大家安静些,我麻三给大家解释一下。关于民夫郑兴通匪抢劫军粮一案,是有人告发的,大街上贴着的处决告示是朝廷批复下来的,这事兵站管得了吗?我们也为出了这样的事感到痛心,可又没办法去救他!诸位兄弟,大家不要闹了,快回去吧!”
场面顿时又是一阵大乱,黑子站在后面远远望去,只见刚才那个振臂高呼的中年民夫此时却站到了前面,瞪着眼睛大声道:“你别欺骗我们,这告示既然是从朝廷那儿下来的,那你们就更应该拿出通匪抢劫军粮的证据来!再有,我们听小道消息说,你们兵站总部的人放出话来说,只要犯人家属拿三万两银子来,就可把犯人赎出,我问你,难道你们得了三万两银子,犯人就不是通匪抢劫军粮了吗,这成什么道理?这不是向我们老百姓敲诈勒索钱财吗?我们不是不讲理来跟你们胡闹的,我们就是要你们拿出通匪抢劫军粮的证据,要拿不出来,就赶快把人无罪释放!”
麻三被质问得站在那里团团转,满头滚汗,试图找理由说服闹事的人群,但支支吾吾半晌都未说出个名堂来。人群还在一哇声地吼叫着向前拥。站在后面一侧的黑子看着这种场面,他的心一直在嗓子眼悬着,不由跟着异常紧张,却又感到无限畅快。他的眼睛紧紧盯向前方,他很佩服那个振臂高呼带头闹事的民夫,但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来喜,又使去个眼色,来喜看他一眼立刻会意,两人便用力侧身往前挤去。近前一看,二人登时惊诧不已,原来一直带领众民夫振臂高呼跟麻三讲理的那个中年民夫,居然是好古叔福满!来喜喜出望外,突然放大嗓门喊了声“福满叔”,福满听到喊声,立刻将头转了过来,便也一眼望到了这边站着的黑子和来喜,他们的目光融会在了一起。
三人立即从人群里出来,走到一个僻静处去说话。黑子将昨晚连夜跟魏老先生、二愣、赵金刚、福堂、左善等人拉着三万两银子赶来兵站的事告诉了福满。福满闻听惊喜异常,不禁问道:“三万两?从哪儿弄来的那么多银子?”黑子听福满这么问,却不由低下了头,眼中就有泪花在滚动。他强忍心中悲痛,沉吟半晌告诉福满说,婷婷为了赎郑兴,忍辱负重,嫁给了城里昌源典当行的东家何金贵。在她的大喜日子里,与何家斗了一场气,好不容易才向何家借到这三万两银子。
福满一脸肃穆望着黑子,心中不禁难过起来,却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将话题一转说道:“这里情势危急,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明日要处决郑兴的告示。看来,杜日虚这家伙得不到银子,可真要下毒手了,你们来得正好,贿上银子也许郑兴还有救!”来喜朝旁边墙上扫了一眼张贴的告示,突然流着眼泪道:“福满叔,街上已贴满了明日处决郑兴的告示,你说话别含含糊糊的,郑兴到底还有救没救?”
福满见来喜眼中泪珠滚落下来,不由眼睛也湿了,想了想说道:“郑兴到底有救没救,我怎么说得来,这就要看他命中的造化了!”黑子瞟去来喜一眼生气地骂道:“驴日的来喜,这个时候你哭啥?郑兴的命保住保不住,要看我们能不能尽快跟杜日虚递上话,看他到底收不收我们拉来的三万两银子!别耽搁了,我们走,先找魏叔去商量此事,然后采取措施立马行动!”
三人站在那里计议了一会儿,朝势头不减闹事的人群望了一眼,便转身出来离开人群,急速朝客栈去了。
此时,客栈里的魏老先生早已等得焦躁不安,正欲抬腿出去,就一头撞见黑子领着福满跟来喜一脸急相从外面疾步进来。一见面,不等魏老先生开口问话,黑子便脱口说道:“魏叔坏了,外面大街小巷墙壁上,果真到处张贴着明日午时三刻处决郑兴的告示,有很多人在围着看。兵站民夫为此今日也都未出工,集结在兵站总部外闹事,非要让兵站总督杜日虚出来交待不可,要他拿出郑兴通匪抢劫军粮的证据,拿不出证据就立马无罪释放。杜日虚见民夫们闹得厉害,从军营里调去大批军队镇压,双方现在还在僵持着呢。郑兴的命到底保住保不住很难说,情况十分危急,魏叔你快拿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来喜也在一边道:“魏叔,黑子说得不假,你老快拿主意吧,迟了,郑兴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