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掌柜一脸肃穆,慨然道:“魏东家言过了,日后我们何大东家就成东家您名正言顺的女婿了,问他借三万两银子,何为耍急?不过分,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再说,古人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魏东家舍身去救一个命悬一线的临刑之人,那才堪称是世人楷模,德高望重之贤辈呢!”魏老先生淡然一笑道:“岂敢,岂敢,方才孙大掌柜没来时,大家望眼欲穿,都急得发毛。要不是孙大掌柜一言九鼎,言而有信,把三万两银子拉着送来,我等原打算连夜拉着银子到前营兵站去赎人这事,岂不落空?”
听说要连夜拉着银子去赎人,孙大掌柜一怔问道:“魏东家打算连夜拉着三万两银子去赎人?”魏老先生道:“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村里有一个叫郑兴的大孝子,家中母亲年迈多病,被征到兵站去背粮运草支前,却被人诬陷为通匪抢劫军粮下在大牢中,听说三五日内朝廷核准死刑的旨令一到,命就保不住了,情况十分危急,怠慢不得呀!”
孙大掌柜闻听,口中轻“哦”一声,微微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告辞而去,却见紫娟搀着郑妈颤颤巍巍走进门来。老人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魏老先生面前,哭泣道:“老亲家,求求你了,快设法筹借三万两银子救救吾儿郑兴吧,如果三日之内救不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见状,赶紧将老人搀扶起来让老人坐下,在场的人看着无不心如刀割,眼里下泪。魏老先生将何家孙大掌柜刚刚送来三万两银子的事告诉了郑妈,说过会儿他和乡亲们就动身拉着银子往兵站去赎人,让她老人家不必担心。老人听说,当即就又跪下磕头谢起恩来,并朝孙大掌柜也磕去两头,众人和孙大掌柜赶紧将老人扶起,大家又是好一阵劝慰,郑妈才止了哭稳下神来。稍歇片刻,老人站起身来又一次朝大家作揖谢过恩后,才让紫娟扶着颤颤巍巍出门离去。
孙大掌柜起身告辞了。
魏老先生彬彬有礼送走何家孙大掌柜回来,立刻打发二愣去叫黑子。二愣略一踌躇,用手头上一挠,说黑子今日不知躲哪里去了,一时上哪儿去找?左善就说,日头快下山时,他从地里回来,看见黑子满脸痛苦抱着一坛子烧酒,独自在孝河边石头上坐着闷头痛饮,他打了几声招呼黑子都不理。二愣闻言,二话没说立即掉头夺门而出,一口气朝孝河湾跑去。
二愣走后,魏老先生寻思着走进车房,仔细看过福堂、二愣等人打理装好停在那里孙大掌柜刚送来的一车银子,放心出来回到堂屋歇下刚喝了口茶,就见万茂盛万老板口中大声说着“魏老先生在吗”,满面春风地一脚踏进门来。
“呀呀呀,万老板吗,真是真人不露相!你怎么才来?”魏老先生激动地说着,立即从太师椅上起来迎了上去,紧紧握着万茂盛的手不放。
“我没来,让魏老先生着急了吧?”万茂盛一面被魏老先生迎着坐下,一面浅浅一笑说道。
“怎么能不着急?眼看何家把祁县高家镖局的武师请来要动真格的,西关车家七兄弟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差点没把我给愁死!要不是万老板棋高一着,把祁县高家镖局的给唬走解了围,我魏忠上吊都找不着绳子呢!”魏老先生一面在屋里跑来跑去地张罗着为万老板沏茶,一面十分动情地说着,“我今日要亲自给兄弟沏上好茶,犒劳犒劳,要不是过会儿就拉着向何家借来的这三万两银子往前营兵站去赎人,今日我非让你喝我老魏忠的谢恩酒不可。改日吧,改日我约万老板!”
万茂盛满脸喜色,半开玩笑道:“改日就改日,这可是你说的,我万茂盛可是死等着呢,今日喝不了,改日也要喝你一顿!”魏老先生立刻抓住万老板的这句话紧追不放:“喝我一顿,这可是你应承下了,到时候你要是又推三阻四的,比诸葛孔明还难请十倍,我可不让你!”一句话说得万茂盛开怀大笑。
两人说笑过一阵,万茂盛面容严肃起来突然问道:“怎么,魏东家打算连夜拉着银子到兵站去赎人?”魏老先生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他点了点头,将杜日虚被提升为兵站总督,蓄意诬陷郑兴通匪抢劫军粮下在大牢命悬一线的事告诉了万老板,他说:“情势危急,必须连夜动身,要不怕杜日虚狗急跳墙,真做出绝事来,把人耽搁了!”
“这么危急?”万茂盛闻听神色凝重起来,愤然骂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杜日虚,简直惨无人道!我早就瞧出他是黑心衙门,不是个东西,不多搭理他!”沉吟片刻,不无担心地道,“眼下兵荒马乱,劫匪横行,魏东家拉着那么多银子走黑道,那可是十分危险的事,要多加小心,千万大意不得!”魏老先生点头道:“这一层我已考虑到了,为安全起见,不引起人的注意,已将银子藏在了一车谷草里,佯装往兵站运送军草的车子,还专门用另一辆装满谷草的车子打掩护陪着,谁还会在意车里面装有银子?”
外面左善在喊着说,银车已打理起来,要让魏老先生亲自去看,魏老先生就跟万茂盛一起到车库看装好的银车。万茂盛看过半晌道:“办法是好,不过,千万别麻痹大意生出岔子来,万一被歹徒识破把银子抢走,那损失可就惨重了。”魏老先生说:“是不敢麻痹大意有丝毫懈怠。不过万老板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全力以赴,像保命一样保住这车救命的银子。”
见银车已备好,万茂盛口中轻“哦”一声,说到兵站救人要紧不敢多耽搁,便催促魏老先生赶紧领人马动身,自己也便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万老板回来,魏老先生立即张罗着要启程,客厅中福堂、左善、来喜都在那里坐着,却不见二愣和黑子,一下就愣住,急得直跺脚道:“要动身了,二愣去喊黑子,怎么还不见回来?真能急死人!来喜,你快跑去看这两个鬼东西,到底怎么回事?”来喜口中应着,起身急慌慌跑出客厅往孝河湾找黑子、二愣去了。
却说二愣受命去找黑子一口气跑到孝河湾时,果见黑子黑着脸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坐着,两眼发直,正抱着坛子在独自喝闷酒,看到二愣到来也不理不睬,像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愣在那里。见黑子已醉态十足,二愣气极,厉声喝道:“赵黑子,你这是干什么?婷婷被何家娶走就成这熊样,你还算堂堂七尺男子汉?给我把坛子放下!”
黑子满脸悲伤,目光呆滞,依然不理不睬,完全如同没听见没看见一样,怀里依然在抱着酒坛,在举起坛子往嘴里灌酒。
二愣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夺过酒坛,高高举起砸在了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上,痛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我让你喝!我让你喝!”坛子被摔碎,坛中剩余的酒也洒了一地。
神情木然的黑子此时才作出些许反应,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慢慢瞪向二愣,一言不发。二愣的眼睛也在瞪着黑子,气呼呼地吼叫道:“家中众人都着急等你回去,要连夜拉着何家送来的三万两银子到兵站去救郑兴,你却醉成如此模样,怎么去得?我不管你,你喝吧,看你喝到何年何月!”拿眼睛瞪了黑子半晌,便愤然折身而去。
黑子遭到二愣如此痛斥,似乎一下酒醒了一些,愣了片刻,便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口中一迭声地喊道:“我没有醉,我哪里醉了?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你们拉着银子到兵站去救郑兴,我怎么就去不得……”
来喜刚跑出大门,就一头撞见二愣,他满脸怒色,黑子在后面十步远的地方紧紧追随着。来喜收住脚步,目光瞪向二人没好气地道:“你们磨蹭什么?都要耽误救人的大事了!大家等你俩很久等不回来,魏叔都急发火了,让我快去找你俩!”
二愣回头狠狠瞪了黑子一眼没吭声,两人跟着来喜走进院里。进到厅堂,众人见黑子醉醺醺,都很吃惊。来喜就骂,驴日的黑子,我一直以为你是条汉子,想不到你会这样没出息的!魏老先生两眼瞪着黑子发火道:“喝成这样,怎么能往兵站去,快给我睡觉去!别理这醉鬼,咱们走吧!”说着,气呼呼地领着众人便往外走。
黑子虽酩酊大醉,但却心里明白,他岂肯善罢甘休?见一行人马拉着银车动了身,便摇晃身子大着舌头跟在后面大喊大叫起来,说他根本没有喝醉,闹着非要一块去救郑兴不可,谁拦也拦不下,魏老先生寻思半晌,很无奈地唉叹了一声,便也只好让他同行。
就这样,一行人拉着外表上看是满装谷草的两辆车子走过村街,在众多村人的目光中颤颤悠悠地出了村,连夜赶往前营兵站赎人去了。
2
魏老先生带领一帮人拉着银车走后,乡亲们心情异常沉重,手中捏着一把冷汗,谁都担心途中银子被劫,许多人连觉也不去睡,坐在外面揪心地议论着。郑妈被紫娟搀着跟在银车后面送至村外,望着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兵站古道上的银车,不禁感到双腿一阵发软,忍不住便跌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她揪心不已,依然在凝神望着兵站那头兀自发呆。
一阵清风徐徐吹来,紫娟忙安慰道:“娘,魏叔一行拉着银子此去,兴哥一定有救了,您老人家别担心,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郑妈痛声道:“不,娘心里很烦乱,想在这里待着多清净一会儿。”紫娟见郑妈在流泪,心中如刀割般难受,进而劝道:“娘,你身体有病,这里待久了怕伤风感冒的,我们还是回家吧!”郑妈置若罔闻,泣道:“娘怎么这样命苦,大儿子郑旺那年被征去到洛城修筑东宫客死他乡异地,如今兴儿被征去到兵站背运粮草支前,又落得这般下场,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还怎么活啊!”说着,便痛哭起来。紫娟紧紧拉着郑妈,禁不住也泪如雨下,一面往起拉一面央求道:“娘,您别这样,咱们快回去吧,黑天半夜这里风大,您老人家哪里受得了……”郑妈却越哭越伤心,死活不肯起来,泪水在她那张布满皱褶的脸上流淌着。紫娟见劝不动郑妈,情急之下,竟扑通一声跪在郑妈面前,哭泣道:“娘,紫娟求您了,咱们快回家吧,这样您老人家受不了啊……”
月光朦胧如雾霭一般,灰蒙蒙地笼罩着这个充满哀怨的村落,一切都显得那么惨淡而凄凉。在紫娟的再三劝求下,郑妈止了哭抹去泪水,被紫娟搀扶着向家中走去。然而刚到院外,紫娟正欲拿钥匙开门进去,却见隔壁王妈急急跑来,神色惶恐地朝郑妈低声说道:“兴儿娘,你看,怎么会出现这事?”郑妈疑问道:“出什么事了,本根他娘?”王妈递过一张字纸道:“刚才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大门上怎么会贴着一张文告呢?我看这事有些蹊跷!”这时紫娟竟也发现,郑家大门上也贴着那样一张文告。紫娟借着月光看时,上面的内容一字不差。瞧着上头的内容,紫娟顿时脸色大变,惊愕在那里。她瞥去郑妈一眼,随即便强忍着自己镇定下来,她不想将上面的内容告诉郑妈。郑妈却看出了她的心思,疑惑地问道:“紫娟你怎么啦?上面写着什么?快告诉我!”紫娟语气平和地说,没什么事的。郑妈一急,紧紧盯着紫娟道:“紫娟,你别瞒我,我已看出来了,上面写着什么,你快告诉我!”紫娟不得已只好将实情说出,她看着郑妈脸上的表情说道:“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有人心怀歹意在威逼咱家……”
郑妈闻听一怔,眼睛盯着紫娟进而问道:“紫娟,你别吞吞吐吐的,有歹人在威逼咱家什么?你快说呀!”紫娟到底抑制不住心中的难受,这才痛声说道:“是一张告示,上面说,兴哥通匪抢劫军粮死期已近,后日就要在兵站大场子拐把子树下处死,还要暴尸三日……”郑妈听得不禁惊叫一声,双目紧闭,一下晕倒在地。紫娟和王妈登时被吓得手足无措,慌忙将郑妈扶起抱在怀中施救,正好又过来几个乡邻,众人好半天才将郑妈救过来搀扶着回到家中。此时的郑妈,已没有了眼泪,一句话也不说,躺在炕上神情呆若木鸡。她的精神已彻底崩溃了,紫娟不停地给郑妈抚胸喂水,脸色才渐渐变过来。月月进来问明情由就说,村里不少人家大门上都张贴着同样内容的文告,都感到这事有些蹊跷,猜说这一定是兵站那边杜日虚使出伎俩暗中派人来搞的鬼。
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的郑妈突然坐起身来,她双手合十于胸前,自语道:“难道吾儿真的没救了?老天爷呀,您保佑保佑吾儿吧,别让吾儿死,吾儿没有罪啊……”说着,便起身下地欲往外面走去,众人赶紧拦下。紫娟连忙道:“娘,您在炕上好好躺着,魏叔跟二愣哥他们不是拉着银子到兵站救兴哥了吗,您要往哪里去?”郑妈轻轻推开紫娟,几近求告地嗫嚅道:“你们谁也别拦我,紫娟,你扶着我,我要到临黄塔下祈神去,临黄塔是为咱老百姓竖起来的神塔,吾儿没罪,神灵会保佑吾儿……”众人惊异地看着她,又相互看看,似乎在默许老人此举,有人就这样说:“让老人走吧,到那里发泄一下她胸中的愁苦也好,临黄塔也许能保佑郑兴平安躲过一劫。走,我们也一起去祈祷神灵保佑!”便谁也不再阻拦,小心扶着老人出了门,一群人跟着往村东临黄塔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