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少年的烦恼
1
少年古钟陷入了烦恼之中。
他像一个作家一样审视自己的作品，因为时时被老师在班上朗读，古钟对自己的作品提出了更高要求，教师朗读自己作文时，古钟没有沾沾自喜，而是在想，我为什么不能用一个更好的词表达意思呢？这句话完全可以用一句更优美的话表达的，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他知道，自己读的书太少啦。
古钟哪有钱买书？每到开学前个多月，古钟知道，父母就要为自己的学费操心了。父亲喝着他永远喝不够的茶，声音闷闷说，卖稻谷吧？母亲边收桌上的碗筷，边说，怎么行，我估摸今年吃的还接不到新稻上田。父亲沉默一会，之后感叹，如果有人请短工就好。母亲附和，我们到处放信，打听一下，总要把孩子学费挣到手。
古钟帮着父亲做过短工活，那是劳力不够的人家，遇到农忙季节请人帮工。那次，古钟放星期天假回家，知道父亲接下了2天工，帮一户人家割稻谷，古钟要求跟着去，父亲边往腰间系罗布巾，本来雪白的巾已经呈黄褐色，还烂了几处，边慢吞吞说，你在家做作业，活不多，我一个人能做。古钟望着父亲佝偻的腰身，心里酸酸的，撒谎说，作业早在教室做完了。
好大的一块稻田，谷子黄澄澄的，垂着。父亲捏着一株稻子，在手掌中一粒粒算了数，赞道，117粒，这田丰收了。古钟看着父亲，那是真正的农民对丰收的羡慕赞叹神情。古钟觉得人家丰收与自己关系不大，最重要的是把这些稻子弄到人家晒场上去，之后，拿到数张钞票回家。
古钟把稻田比作自己面对的庞大敌人，他要与父亲消灭它。他捏着镰刀，像一匹生气勃勃的野马，驰骋在黄色的大地上。天燠热，阳光像刀子，刺得人背后生痛。古钟体会到阴凉来自脚下，泥土湿湿的，轻柔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腿；稻田中有少许水，被太阳晒着，也是热的，不过沾在手臂上、溅在脸庞上，古钟感觉到非常滋润，他不时把水撒在自己的手臂上、胸脯上，但是很快被变成淡淡的热气蒸发。
古钟速度非常快，镰刀过处，把一些蚂蚱惊得四处乱飞，偶尔看看父亲，父亲依然低着头，不紧不慢割着稻子。古钟想，父亲老了，父亲老了。
父亲喊古钟歇息一会。古钟气喘吁吁坐在田埂上，顾不得擦脸庞上的汗。父亲解开罗布巾，递给古钟，说，活不是一口气能做完的，做事不能急，力气要匀着使，你快歇歇。古钟看看稻田，割下的稻子很少，就像十五月亮上呈现的阴影。古钟望着父亲，依然站田里，端了家里带的茶有滋有味喝着，只是脸颊上滚下的黄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断掉进茶碗里，父亲恍惚不见，把茶喝得咕噜响。
汗里有盐，吃了长力气。父亲告诉古钟。
每每想起父亲这句话，古钟眼睛潮潮的，哪里敢再向父母亲要钱买课外书。
2
不买书不说明古钟没有课外书看。
古钟读小学时就知道拿零食换书看。家里炒的红薯片、爆的玉米花按照母亲说法，是劳作空余当点心吃的，古钟可以吃，但是量很少，给的次数也不多，古钟使用的是傻办法，吃完饭，已经背好书包，古钟却不走，围着母亲转。母亲收拾着桌子，一边挥着手把古钟往屋外赶，要他赶快上学。古钟不听，看着母亲笑，伸张手。母亲心情好时会扔下手里的碗筷，扯着古钟的耳朵往房里去，开了木箱钥匙。搬出一个青花瓷坛，伸手抓一把放古钟口袋，古钟拍拍口袋就往学校跑，他知道，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母亲心情不好时，见古钟围着自己转第二个圈嬉皮笑脸的，马上就抓着桌上扫帚追打，把古钟吓得没命逃窜。
古钟讨来的零食进自己口中的很少，多数进了街上几个同学的口袋。这几个同学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连环画，有《说岳全传》、《薛刚反唐》等章回小说，每一本，都使古钟心驰神往、浮想联翩，好像看见了一个神奇的陌生的世界。
古钟用以口袋爆玉米换到了《红岩》的阅读权。放晚学时，古钟背着书包、抱着《红岩》兴致勃勃往村里赶，他在父亲指定的地方找到了要放的牛，那牛饿着正焦急不安地围着树转圈，古钟解开牛绳，牛就急匆匆迈开大步跟着古钟往一个草场走。古钟把牛缰绳一扔，找快干净地方躺着，翻开了第一页。
太阳已经早早从西边沉下去，紫红的天际渐渐变白，变青灰，变黑，古钟已经完全看不清《红岩》上的字了，才恋恋不舍收起书，牵着牛回家。
古钟沉醉在《红岩》塑造的世界中，看到江姐被敌人折磨的描写，他叫同学把自己的脚死死绑在长凳子上，之后要同学往腿下塞东西，每塞一次东西，古钟都痛得脸色雪白，觉得骨头快断了，但是，他还是鼓励同学往里塞。同学们喜欢玩游戏，但是见古钟痛不欲生的样子，早怕了，拒绝加东西。古钟问，你们听我叫过痛没？同学们答，没有。古钟说，这就对了，我要与江姐比比。同学们一听，找块木板准备再塞进去，老师来了，一见，大惊失色，赶快解开带子，古钟的脚已经乌紫，让古钟试试站起来，古钟意松开老师的手，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
老师厉声问，谁让玩这个游戏的？谁帮的古钟？
同学们怕了，支支吾吾说，古钟要我们帮的，他要学习江姐。
以后，没有同学配合古钟玩游戏了，因为那次绑了他坐老虎凳，使他个多星期上不了学。
古钟却沉醉在其中，不能自拔。他用母亲的缝衣针刺过自己的指尖，体会江姐被特务拔指甲的痛苦；他喝过辣椒水，害的几天吃不下饭；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家里后面的松树林中，举着双手，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然后扑通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就像陈然、许云峰……
母亲偶然看了，一把拉过古钟，摸着他的头，问，你没病么？古钟一咕噜挣开，边跑边喊，我是共产党员。作母亲的忧虑地与做父亲的商量，问孩子是否中邪啦，要不要请菩萨问问。
作父亲的笑了，不操心，这孩子人小鬼大，心里重，我在他睡后，翻过他书包，看了他看的书，全是好书，好书带不坏人。
3
古钟看的书不限于文学书，有段时间，他对科普类读物感兴趣了。
根源在于教物理的古老师，古老师身材适中，白净，书生味很重。或许由于同姓古，古钟对这个老师有亲切感。
古老师教物理，但上课的内容涉及化学、生物、历史，包罗万象，学生们很喜欢听他的课。一天，古老师给同学们发布了一个重大科研信息：大家知道，冬瓜长，南瓜短，大，冬瓜南瓜全是靠授粉受精，这几年，我在搞的是南瓜与冬瓜杂交，目标是长出一个新品种，像冬瓜那么长，像南瓜那么大，你们想想，那产量是不是可以大幅度提高？同学们多是农村的，很少集镇的孩子也了解农活，大家一听古老师的话，个个精神振奋，连连称是，课堂上乱成一锅粥。
古钟重视的是行动，他盼到了初夏，冬瓜开出了雪白的花，南瓜开出了金黄的花，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摘下冬瓜的花瓣，轻轻摇晃，看见一些粉粒飘飘荡荡落进南瓜喇叭型的口中。一连为几朵南瓜花进行人工授粉，古钟觉得非常兴奋，看着郁郁葱葱的南瓜、养冬瓜秧，期待着他们新生命的诞生。
只是，待到南瓜、冬瓜的藤枯黄了，古钟和同学们也没有等来哪怕一个拳头大的瓜。
有的调皮同学一气之下，背地里叫古老师为“古董”，这个绰号被大家认同，古钟的同学都这么叫。
古钟却不这么认为，他把实验失败的原因揽倒了自己身上，因为，古老师以后教大家果木嫁接，古钟就地取材，在自家房屋周边的一棵桃树上，嫁接了一株枇杷苗，结果，枇杷苗成活了，长得精神抖擞，或许以后可以结出像桃子一样甜脆、像枇杷一样微酸的果子呢。
古钟信古老师，接触得就多些。古老师看多数同学不爱搭理自己，这个古钟年纪小，又爱钻研，于是无偿传授许多知识。
古老师说，尿素酸性，草木灰碱性，你看许多种田的，同时撒尿素和草木灰，结果呢，中和了，肥效失去了。
古钟回家就告诉父母亲，以后不要把尿素与草木灰一起施了。
古老师说，黄蜂的毒呈酸性，人如果被咬，用碱水泡了就没事。
一个同学看见教室屋檐下有一个马峰窝，找来一根棍就捅，结果，马蜂窝掉在他脚边，数只马峰奋不顾身往他身上扑，待这个同学连滚带票爬跑进教室，脸、脖子、手臂多处肿得透明。古钟立刻跑到学校旁一个人家，要了点洗衣肥皂，用水浸了，使劲在这个同学身上擦。古钟边擦变问，好些没有？这个同学不再叫喊，而是呵着粗气，断断续续说，痛减轻了许多，好过多了。同学们纷纷称赞古钟有办法，古钟谦虚得说，古老师教的。
这样的事一多，同学们就叫古老师为大古董，叫古钟为小古董。
古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4
初二学生古钟遇到了人生的第一道坎，学校教导主任找他谈话，建议他留级。
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我们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作文写得好，得过学校作文竞赛一等奖；学校联词大赛你的成绩胜过初三年级的，可是，你其它成绩差，尤其是数学、英语成绩，科任老师经常在我身边埋怨你拖班上同学后腿。可惜了，哎。
教导主任又说，你上课怎么能躲着看小说呢？你怎么能用那么多时间搞什么嫁接呢？你的任务是读书，是提高成绩，你现在成绩差，要你留级，是为了你把基础打扎实，以后争取考学校出去，你明白么？
古钟垂着头，一言不发，教导主任不多教导了，挥挥手说，你出去吧。
古钟走到门口，几个同学正等着，问，主任找你有什么事？古钟说，他要我留级。一个同学问，你答应没有？你留级，谁与你玩？古钟一听，马上推开办公室门，跑到教导主任身边说，我不留级。
5
古钟告诉自己，读书没有什么可怕的，既然能写好作文，还怕学不会其它学科么？他为自己准备的礼物是，母亲用过的缝衣针。晚上做题目或看书累了，头沉重地垂下去，眼皮像沉重的大幕要关闭时，缝衣针的作用很好地发挥了，古钟捏着他随意在一个指头上一扎。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心颤了一下，锐利的刺痛过后是冰冷的清醒。古钟举着流血的指头凑近嘴边，把那一滴圆润鲜红的血吮吸进口中，微咸，略带甜味。仿佛有高营养剂滋润着古钟，他是整个年级最勤奋的学生。
母亲来学校看古钟，小心翼翼握着一个塑料袋，展开，是白糖。母亲拉过古钟要他坐下，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儿子额头暴露的青筋，问，读书很苦么，你怎么这样瘦，你千万记住，上不了松树上杉树，条条道路都走人，你千万不要把身体累垮了。
古钟说，没事，我身体好着。
母亲临走，还转过身交代，这点糖是给你补身体的，饿了累了就泡水喝，吃完了我再买。
古钟望着远去的母亲，用一个指头蘸几粒糖，放口里一尝，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