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幸”,是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这种不可避免的人生之苦,常让人在心烦意乱或肝肠寸断时怨艾起造化的捉弄,所谓“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这个“天”就是古人心中命运的主宰,一切生发在人们身上种种缘分的制造者。这样的解疑,多少可以消释人们在面对彷徨无助的命运时心中的怨怼,而在屡起屡踬之后学会认命。因此在人们精神世界里存在一个不可感知无从释读的领域,宗教的应时而生仿若就成了迷茫中的一朵解语花。在此,我并不想探讨宗教,只是问缘而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读元好问的这段名句还是愚蒙不谙世事的年月,为什么一个情字会令人魔怔到舍生忘死的地步呢?不懂!而当今天我想去究问一下缘分的所以时,却发现正是情的这种盲目的随从性成为许多恶缘、孽缘的催化剂,它在恶缘嬗变成现实中的伤害时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假如说缘分的遭遇起由于不可捉摸的一种化外力量的话,那么唯有人的理智可以将它拖曳出生命的沼泽,可不幸的是,这种缘分的茁长往往是发生在情窦初开的懵懂岁月,这样的花季对于世事人心的判断还蒙昧不足以抗御情感产生化学反应时所爆发出的猛力,于是一个又一个满载希望而来的年轻生命就束手成缘分的俘虏,而这样的缘分中有不少正是伤心千古的恶缘。
问世间缘为何物,旷代才女张爱玲曾有过这样一段令人心荡神驰的描写:“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是的,就是彼时彼地彼人,这个巧字,点穿了缘分的精义,这似乎是命运在毫不经意间遗撒的一个偶然,却又是生命中无可逃匿的一次必然。年轻的生命在遭际所谓的爱情时,通常是就坡下驴、阪上走丸,遇到谁就是谁,这种盲动是无意识的认命,其结幕的图景往往是纷繁过后令人神伤的一片狼藉。“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早在千百年前的古人就在桑间濮上的偷欢中品尝到割臂私盟的苦果,于是这一类的痛苦吟唱在爱情的进行曲中成为永远泣诉不尽的主题,悔恨交加。可尽管这样的前车之鉴满坑满谷,心花怒放的来者依然持抱着长命无绝衰的曼妙幻想,浩浩荡荡,纵身扑火,为此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伤痛者擢发难数。而年轻其实并无伤耗不尽的资本,诚如余秋雨先生对那些“勇往直前”的“无畏”青年表现出的一种忧思,一旦失足,“重新选择的自由度并不很大”,有的时候甚至真的残酷到再回头已是百年身了。是啊!笃守着生死相从的壮烈决心奔赴一段自以为是的孽缘,倾尽所有,情感、青春、金钱,还有那水晶般美好的憧憬,而这一切无不被这场貌似纯洁,实则卑琐的“爱情”一点一滴啃啮精光。这场悲剧中最大的杀手往往是人格中未曾完善的缺口及性格中横冲直撞的魔鬼,而受害者面对这越翻越丑的人性却常常执迷不醒,直待走近看得真切时,已是轰天一声巨响,血肉横飞中即便苟延残喘,也定然是百孔千疮,两世为人。这种无法规避的可怕缘分,篡改徐志摩的一句话,我遇我命,不遇我幸!
张爱玲将缘分撞击的刹那电光,描写到碍难逾越的妙丽与浪漫,她或者也正是满含这样的瞩望在殷殷守候着那个从千万人之中走来的独一。可惜的是,命运并不曾因此嘉勉她动人心魄的生花妙笔,相反的,造化弄人同样是一道无法解封的谶语应验到她的身上。胡兰成,这个她用尽全力接迎的生命之赐,不过是一介喜新厌旧的浅薄鄙夫,可怜灵慧善感如张爱玲,面对爱情的神话,同样闭目塞听,失张失智。虽然种种的迹象或旁人的忠告都在表明这个男人的不可信赖,但情商高涨的当局者依然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不以为然,只要不曾触犯爱的原则——情感的背叛(传闻的背叛是决计不肯相信的),那么即使对方是个乞丐或是强盗,总还是情人眼里举世无双的“西施”,这种世间女子几近散亡尊严底线的情爱哲学,张爱玲一样信奉,一样迷眼。而面对这样一个天上人间百年难遇的扫眉才子,伧俗如胡兰成之流,鸳梦未冷已然忘情负心,另结新欢。“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当张爱玲终于从谎言堆砌起的誓言中醒悟过来时,回首从前那段关于不期而遇的得意诠释,该旁生出几多自嘲的苦笑呀!
恶缘是一种灾患,可失之交臂的有缘无分同样令人欷歔不已,心心相印的两情却由于未能因应命运的安排而中道夭折,这种爱别离的悲苦咏叹鸠占着情感世界的半壁江山,已是亿万斯年。“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人们把这种擦肩而过的怅恨直接归咎于不可掌控的缘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身份不对,哪怕这样的爱情足令天地失色也无法在现实中昂首立足,只能是执手相看泪眼了。唐人的闺怨传来这样的叹息,民国的游僧一样人同此心,当苏曼殊忍不住慌张于红尘中的一道风景时,出世的愿心却阻遏了他回头的脚步,一声“恨不相逢未剃时”,又包含着冷然背后的几多惆怅。“悲莫悲兮生别离”,这种诀别的身影定格在天地间的多少楼台上,渡口上,长亭上……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已分不清汉唐明清,这样的泪水串联起来比历史的流光还长。
“茫茫人海,我得我幸,不得我命”,徐志摩清丽潇洒的妙语,曾让多少在命运面前无力自主的人借此自怜自伤自慰,殊不料,徐志摩自己也无法逃遁这种命运的定则。初遇林徽因,红颜知己的认定令他奋不顾身,可与世俗壁垒的艰难对抗中,几个回合的交手已是无力招架,不甘认命却只能放手认定的他用世纪初最动听的诗歌来祭告那场英轮上的挥别,一段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空欢喜让他深切体尝到求不得的苦;迎面走来的陆小曼俨然是柳暗花明,春风又度,却不料澎湃过后又是凌杂的海礁乱石,一切渐渐偏离开初的美好,暴突出本来的狰狞,怨憎会苦终于再次集结到徐志摩的人生舞台上,令这位披一路新月,辟一代诗语的多情歌者在世俗生活的焦炙中疲命应付,心力交瘁。或许他正是带着对缘分的满心疑惑和万般感喟在一飞冲天中归于解脱,只留他不朽的歌吟在这样的澌灭中得获永生。“我所得的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永远得不到”,这种冤家聚首,心爱永隔的两种状态却常如一把连环锁纠结于人生,徐志摩未能幸免,芸芸众生亦前仆后继,或者正是这十之八九的不如意,才使生命之歌的旋律如此悲怆和激荡,才使旁观者感同身受的哼唱充满夺眶的泪光和无尽的惆怅。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早在《诗经》中的少女就曾为不能自主的婚姻呼天呼母地怨恨过,而这样埋怨天命的声音百世以下不绝于耳。“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妇常伴拙夫眠。世间多少不平事,不会做天莫做天。”不知道这首诗又是出自哪一位愤慨不平的作者之手,想他的这些有感而发一定是目睹或亲历到太多命运乖蹇的戏耍,满腹怨气,无从泄愤,只好仰头冲天一问。可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人有牢骚,苍天无语,面对这无从破解的诡秘人生,啧有烦言的人们只好在太多的疑窦中自作解人地写下“福缘善庆,祸因恶积”,留题子孙,用这样的因果报应来宽解世代迷惘的心,于是一切又只有归附进宗教的樊篱。
当所有的文字都陷入消极和宿命的泥淖,我突然想起两千年前的一句古语“祸福无门,为人所召”,古代哲学已学会用朴素的人文精神去思索生命的问题,当命运掌控在人的手中,趋福避祸、择善而从的能动性就充满了积极乐观的意义,就此出发,我们能否从全新的角度重新去审视这个“缘”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