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曾借林黛玉之口说过,素不喜李义山的诗,独钟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红藕香残,原是风光已别,可当秋天的冷雨敲打在枯槁的荷叶上发出那粗朴而原重的闷响,便在碧云天,黄叶地之间增一份极具韵味的动感,落寞黄昏也好,难消永夜也罢,萦耳点滴自然就牵引出别样的一番情怀。可这功能别具的冷雨,在今年的这个秋季却是姗姗来迟,缺失了雨水这种能够将天地涤洗得更加空灵透亮的造化之物的滋润和催请,南国的秋天变得无尽期地燥热。连日的艳阳高照,碧空万里,这种秋行夏令的过分延展令人渴念起爽朗的秋凉,可短袖依然的日子执著而又漫长,模糊着季节的分野,南国的夏季无边限地盘踞在秋的畛域里,秋在何时?
昨日傍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起首不大,时断时续,过了午夜,雨势瓢泼了起来,街市路灯下密集的雨脚让人横生出一种淋漓的痛快,在奔腾而澎湃中,欧阳修笔下的萧飒秋声纷至沓来……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横空滚动,面对这久违的场景我不禁想问,今夕何夕?翻开日历,才发现立冬的节气已过了几日,心中不由为这又一次的错行时序而宛尔。从前读《上邪》,男女间为表达对爱情的忠诚,常援引天象中“冬雷阵阵夏雨雪”这些季节异象来反证爱情的不能改易,可如今冬雷阵阵竟在眼前,海枯石烂亦非难事,参照系的基准尚游离不定,这种徒托空言的拟于不伦也只能报之一笑了。然而种种感情,尤其是男女间的爱情于秋天这个特别的季节里,其时令的感染力与渗透力却是前所未有的显明和强烈,人与自然在秋季的情景交融中写就了天人合一的最佳诠释。
秋季间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间景观——成熟与萧瑟,它们所指向的情感意象——喜悦或悲伤,交映在这个诗意的季节里,把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之融合调谐到至美的境地。
秋风和煦时,山间红叶连缀,麦野金涛翻滚,橙黄橘绿展演出一年中最美好的秋景横陈在人们的眼前,经过了夏季漫长的炙烤与蛰伏,蓄积已久的生命以其硕果累累的风姿回报着孕育时的裂痕与痛苦。满山遍野在闪眼的深红与金黄中跳跃,收摘时低矮的腰肢是笑弯的,欣赏时惊呼的眼泪是喜泣的,在这个沉甸甸的季节,人们载歌载舞一路将收获的喜悦延烧到天明。
秋风凛冽时,“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倘此时再遭际阵阵催凉的秋雨,一种轻浅的寒意就会洇染开来,它迥异于严冬冻彻心骨的酷寒,只是捉摸在肌肤间似有非有的一番试探,这种既不纯粹也不坚决的寒意经常连带着弥漫出情感上的惆怅与迷惘,这或许就是上苍赏赉给多愁善感的人们一份特出的季节催情剂。“怕秋来,怕秋来秋去感秋怀”,这等令人爱恨纠缠的丰沛情愫因此衍生出的艺术意境又是何等粲然与幽远,人类的情感与季节的对撞在秋天的舞台上创演出别开生面的一幕,一曲曲伤秋的歌吟缠缠绵绵一路传情。
所有的秋歌中离别是一段最断人肠的愁语,“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送别的场景安放在春天,有桃花潭水的明媚可一洗愁颜;在夏天,有丝丝弄碧的垂柳可折枝留念;在冬天,有寒窗弄影的梅花可一寄相思。可唯独在秋天,残菊、孤雁、冷月、繁霜,这种种物事但凡触目无不惊心,又怎堪负载那一声轻轻的珍重?只有任江阔云低,孤帆一点,将飘零的身影莫可奈何地挥向天际。离人心上秋,自古怎一个愁字了得。
除了离情,放眼秋景也总能牵缠出种种愁绪。“是处红衰绿减,冉冉物华休”,每一种放飞的情绪遭遇这样的霜风凄紧只能是黯然神伤,相思、悼亡、不遇、谪居甚乃闲愁,所有伤情在清冷萧疏的围裹下成倍地膨胀、泛滥,也因此激扬出非凡的灵感,使这个季节的作品总亭亭着一抹遗世独立的忧伤而放散出动人的情韵。“故人何在,烟水茫茫”,相思漂游在一望无际的迷离秋波之上,那一声伊人何在,也就无端的阔远和渺茫起来,痛,在烟水中滋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悼亡的场景总是离不开清霜、白头这些秋天的意象,似乎只有借这灰冷的色调才可烘出伤悼的一份心痛神痴。“洞庭秋水连天远”,“寂寞江山摇落处”,秋天的景致收看在被贬诗人的眼中,愁苦共肃杀一色,这样的秋怀,如烟草飞絮漫天文坛。诗、文、曲、画种种艺术门类置放于这等萧索的背景之下都无不映射出哀感顽艳的熠熠光彩,秋天以其独特的山光水色,被艺术家的灵思妙想独辟出心灵世界的幽情壮采,一种独具魅力的秋思文化,在中华艺术的殿堂上,用其素淡的妆容舞蹈出震撼人心的一颦一笑。
宫商角徵羽。商声,主秋天的声音,商,伤也。听过《秋思曲》的人一定会为那哀婉的乐音心旌发颤,描述秋天的曲子自然离不开那万物开始走向萧索的伤感情怀,这种低沉是秋曲不变的主题,这曲子往往也成为心灵哀伤者物我浑一的寄托。而所有的曲目但凡吟唱在这个苍凉的季节总要蒙上几分感伤的调式,这就是秋的意绪。这是一种天性使然,还是文艺的矫情,原由已无需探究,或歌或吟,在哀愁中美丽着,任此心在此节纵情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