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期初涉李商隐的诗,起由是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繁体字选本,那样一本笔画烦琐、诠注半白的古印本,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真有点天书的意味,且不论其深沉绵邈的内涵,仅诗面上奢华的字眼已令初通常用繁体的我如坐云雾。可说来有些奇怪,当我神使鬼差地买下这本个人诗集后,李商隐那些经典的诗章居然被我轻而易举地从冷僻的文字中拔擢出来,并一一记诵于心。彼时我断无艺术鉴赏能力可言,想来是那些无人自芳的文字在时隔千年的静默中依然散放着夺人心魄的光辉,正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也是义山之诗行走在云谲波诡之间却履险如夷的魅力所在吧!现在明了,正是貌似满身罗绮的华贵,才使这诗歌中的阳春白雪其“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意蕴如此韵致无穷,亘古常新。
都说李商隐的诗风习染有齐梁体的绮丽浓艳,这种说法倒不全然屈枉,确切地说李商隐是个唯美的理想主义者,这从他对诗歌语言设色几近考究中可见一斑。在他的诗中很少能看到像白居易那样今人读来依然毫无障碍朗朗上口的篇章,这也是“白诗”所以老妪能解,家弦户诵,而“李诗”难免曲高和寡,游走斯文的缘由。李商隐一生似乎都在极力维护着这种文人的骄傲不肯放手,在他十六七岁时,其讲求文字优雅高调的品味就端倪早现。用绣芙蓉指帐帷,金蟾指香炉,碧文圆顶指罗帐,扇裁月魄指团扇,类如这样的错彩镂金满纸通篇,这种用粹美裹挟着柔情的风致引港着大而化之的唐诗在晚唐时期转向柔媚纤细的花间体及词的过渡,而其吟诵的内容也从烈烈黄沙的时代精神倒向了漫漫艳情。但是李商隐毕竟没有因此迷失方向,诗学杜甫且得其藩篱的他在华贵绝丽的风姿之下昂首挺起了一片气势和风骨,这也是后来的西昆体对他清峭感怆的风格顶礼膜拜的缘故。而巧于布典也正是这诗风的又一特色,虽然“李诗”中一些流光溢彩的传世名句看似浅见易懂,探喉而出,但搁置在那些辞藻典故为意象营造出的邈远背景中,通篇读来就有一种言近旨远的意味,义山本色也就翩然而至了。
正因为有了这种矜持内敛的姿态,就为“李诗”的多义费解埋下了必然,尤其在李商隐的无题世界里千年来就形成了一道人言言殊的独特景观。身世说,政治说,爱情说种种歧义附会在跌宕起伏,意蕴深曲的无题诗上,此现象正如李商隐的有感所发“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在许多无题甚至包括一些仅以首字为题的泛无题类诗歌中,人们似乎总能感应到那傅朱施粉的绵绵情话中传递出来的难言隐痛,细究其因,也不尽是无中生有。李商隐27岁与王氏成婚前,他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或在玉阳山修道期间与女道姑“神人相恋”的云水相隔,或是屈居在幕府时与府中一二女眷的佳期难会,这些或与清规戒律或与世俗礼法相抗衡的背阴爱情,决定了他的吟哦总是彷徨在离别、相思、单恋这样的悲楚境况中,而身世的飘零、仕途的坎坷,这些沉痛的硬伤在失意情感的触发下自然是拔茅连茹席卷而来,种种的不称意杂糅在一起,流诸笔头也就千端万绪了。千百年来人们总是煞费苦心地为这些难以言宣的无题诗安上深妙的寓意,总想将其中的复意重旨做个脉络清晰的分析,焉知情的黯淡与政治的落寞沉淀在心中归结成同样的一种愁楚心绪,一苦俱苦,又怎能分离出彼此?好似水墨的洇染,浓淡深浅已然融作一处。文评家屈复形容过:“不必有所指,不必无所指,言外只觉有一种深情。”此话正点穿了无题的精义。至于不予标立题目却有点不立文字的意味,有时是作者欲诉无由诉,有时是作者欲辨已忘言,诗歌的至境原是意在言外,如禅意的不可说,一说就错。于是偶然的无题就仿佛成了刻意布置的谜面高悬在晚唐诗歌的游园中,诱引无数的读者放纵想象的边限,争作解人,主观臆测也好,客观探佚也罢,在“李诗”深远无涯的世界里,千古谁堪作郑笺。
李商隐一生都怀抱着报效国家的夙志奔走在仕途之中,无奈时值晚唐政治腐败,朋党比周,已容不下一个心怀坦荡、守正不挠的意气书生关于功业的梦想了。20年的从政生涯,不过是东食西宿,傍人门户的幕僚、俗吏,在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中,凭着一颗文人的良心求活在幕主们尔虞我诈的殊死搏斗中。虽然匡国无分、报国无门的惨淡现实令他忧愤深广,可屡踬屡起如雨打浮萍不肯沉沦的执著一直伴同着他。“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始终不甘心在无病呻吟中聊以卒岁,关注现实有所作为的不歇念想是盛唐的强音在这位极富使命感的自觉文人身上颤荡的余响。而在事业上倾一世痴心的李商隐同样是个情感上的至诚君上,“深知身在情长在”,那与生俱来、心魂相守的深情,又是与落拓江湖莺歌燕舞相去千里的半生清狂。
相传李商隐早年在玉阳山修道时,就曾与观中的女道士发生过恋情,十六七岁,怀春少年,虽宗教戒律如秋茶密网,但人性的本能却跨越过了这层层瑶台的阻隔,迸发着最原始的激情。这些偷桃窃药的情事在他雾霭缭绕的诗语中虽影影绰绰,忽明忽灭,但那密约佳期的欢快,别后相思的断肠依然透过满纸的“冷露凝香”,如满园关不住的春色绽放开来:相见无端盼西南好风的借送,切近无由恨万里蓬山的邈远……无不是澎湃情感共春花怒放的真切流露。然而“春物太昌昌”的女道士其爱博不专的现实与他对于爱情的理想是如此的大相径庭。在私情泛滥的观院中,“女床无树不栖鸾”的现象使得这种男女的苟合大多是兰因絮果,是以李商隐无不遗憾地写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的爱情宣言,至情至性,跃然纸上,有真诚得不到回报的无奈,也有众人皆醒我独沉醉的痴心,用情之深长在感性少年的朴质天地中已是见微知著了。此后李商隐在与柳枝、妻王氏的爱情章节中,无不给人留下一往情深的印象,虽以恋情诗的高妙写家冠绝诗坛,但他私人生活的形象从来不是处处留香的登徒浪子。一曲曲《无题》情真意切,令人心痛神痴,不胜向往。
李商隐常以宋玉、司马相如这些史上高才自况,对自己的才学颇有几分自信,可他并没有长驱庙堂、匡国理政的机会,于是“古来才命两相妨”的命运嗟叹便贯穿着他一生的文字当中,成为隐潜在无题之下最沉重的心语。而在这条骥服盐车、降心相从的仕途上,他从未曾解弦更张,偶有归隐的闪念也只是穷途末路处的一时愤激,可叹这颠扑不破的执著只不过徒留得个“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惘然,倒是那蹇滞人生的一路歌吟在不期而然间,芳草萋萋,满天盈香。
说一句题外话,也许是诗歌的过于沉博绮丽,《义山杂纂》这本书便成了李商隐繁花似锦的艺术人生中的倚玉蒹葭,它招展的或是俚俗鄙事,可独树一帜的“杂纂”从此开启了文人闲笔的一扇书窗,引来苏东坡、张养浩这样的大家前来凑趣,却未尝不是佳话一段。但不知这世俗的聊资与“无题”的并置可有煞风景的味道,这种一反常态的笔致其最初的动因或是源于诗人穷极无聊处的一份戏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