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读隋唐间的野史,隐约记得有这样一段臆说,隋炀帝与其某一宠妃乃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前生,这种不经之谈如今想来原是后世的撰写者为李扬的神奥爱情埋下一段上溯延展的伏笔,是为了印证他们那段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奇幻之情能有一个神话意义上的来龙,那就是——不远处的隋朝皇宫中春光已泄。这种能穿越时空、历经轮回的绵延不绝就使《长恨歌》后半阙中创演的蓬莱人神会变得顺理成章,有据可凭。美好的瞩望就这样充斥在上千年来林林总总的艺术形式当中,浩繁的名笔写家无不极尽能事地渲染着李、杨的生死恋情。难道这段帝王之恋真的有着如此超尘拔俗的光彩之处吗?打开尘封的历史,却发现李、杨的爱情不过是借“安史之乱”那场血腥之灾的毁灭才得以生辉。因为人世间最灿烂的景致并不是那些了无留空的皆大欢喜,悲剧因其残缺衍生出的伤痛,令人扼腕叹息的同时,还留下一串可供神游的省略号,这个无穷大的空间诚如文人画中的布白,可以快意地改写,幸福地安插,这就是悲剧的魅力,也是人们经久传唱的原因所在。而事实上当杨玉环鲜活的生命断送在路祠中的一段朽木时,这场令人嗟叹的悲剧呈露于人们面前并不只是触目惊心的血污,更有妥协于外力造成血腥的那一份背叛,这种不堪的事实证明了世人向来盲从的口角春风是多么一相情愿啊!
仓皇南逃的入蜀途中,勤王护驾的军士们在草行露宿地奔命着,怨声载道的人群中突然引爆出一种极为强烈的不满与愤怒,那蓄积已久的对祸国殃民的杨氏家族的仇怨一触即发地延烧起来,杨国忠父子首当其冲作为兵乱的祸首,从车马上被见机而作的兵勇乱刀斩杀,可是将士们并不解恨,一句“贼本尚在”将声罪致讨的矛头直指躲闪在皇帝身后花容失色的杨贵妃。愚忠的臣民对那位高居金銮殿上颐指气使的君主从来给予毫无原则的宽容与忍让,女色误国却成为一种世袭的成见千夫所指。在呼天震地的讨逆声中,一边是梨花带雨的可心人儿,一边是生杀予夺的高昂群情,唐玄宗在心中一遍遍地权衡着利弊,挣扎着取舍,终于在一声长长的哀叹之后,他以一个无力的手势将这份万般不舍的儿女情长送上了大唐江山的血肉祭台,用美人的鲜血为人心浮动的将勇浇铸一份誓死勤王的决心。哭告连连的杨贵妃在那个决绝的手势中猛然惊醒,恩爱不过如此!盟誓不过如此!眼看着终究躲不过横遭诿罪的“息夫人”的命运,杨贵妃久久谛视着这位脱卸自保,善自为谋的皇帝老儿,带着一份惨淡的冷笑,缓缓而去。在生死攸关的当口,将信誓旦旦的爱人作为挡箭牌推向阵地的前沿以苟全自己的性命,这就是那场值得千古凭吊的所谓爱情吗?
“六军不发无奈何”,实逼此处的唐玄宗倘能拿出当年戡乱的气概,凛然挺身做一番激昂慷慨的阵前辩诬,或是摆出一副宁折不弯以死对抗的强横,双方的僵持仍可能在未定的变数中发生利好的转折。有过这样的坚持,无论怎样的结局,唐玄宗的历史形象都将大大改观,而李、杨之情才无愧于骚人墨客的遍费辞章。可惜唐玄宗轻易地认头妥协,那一具美人的骨殖保全了帝王的性命的同时也践踏了帝王的尊严。苟且偷生的老皇帝在行伍中被拖曳着继续南行。“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西蜀的连阴天中,泥泞的栈道上不时隔山送来金铃铛的脆响,那每一次的起落裹挟着肆虐的雨脚无不像针刺般扎在断肠人的心上,国亡家破,亲爱永失,这个曾力挽李唐天下于既倒的才俊,面对“安史之乱”的风雨飘摇,却只能是重振山河待后生了。在如此无拳无勇,扫地以尽的情状中,依然兢兢于草间求活,生命的存在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马嵬坡下随着风华绝代的杨贵妃引颈就死,香销玉殒的那一刻,唐玄宗的人生也画上了永远的句点。愧悔、惋惜、思念……种种的伤情将铺天盖地地封锁住他人生的所有出口,“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他的暮景残年只能被围裹在杨贵妃留下的一颦一笑中凄惘度日了。
让我们回过头来审视这段广为流播的爱情故事有着一个怎样风景别样的开初吧。在这个男才女貌的经典组合中,人们似乎都忽视了横亘在二人之间34岁的年龄落差。当唐玄宗对风华正茂的杨玉环一见倾心的当际,杨玉环能对这位年近花甲、须发半白的老头萌生出同样的炽烈的情感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是君临天下的唐玄宗坐拥着无边的富贵尊荣,这些世俗男子无法企及的强大优势的确能够轻易地敲开一扇虚荣女子的芳心。700人的绣服团队,上千人的宫廷歌舞,几千里的岭南“妃子笑”……这一个个足以熨平老皇帝脸上褶子的糖衣炮弹让杨玉环的心花逐渐怒放在这恩宠已极的人间富贵里。但是还有一段人尽皆知的尴尬事实滋扰着他们爱情的行进,那就是二人的公媳关系。虽然煞费苦心的唐玄宗亦曾效法先人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闹剧,可是服饰、名号的改易依然无法抹去杨玉环与儿子寿王李瑁之间五载少年夫妻的恩爱生活,从此敛迹于宫廷社交活动的寿王,那怨尤的目光却是从未消解。即便唐朝社会的大融合带来开放的“胡风”,但这种有悖人伦的行止,终究相抵牾于儒学名教为本的封建道统,遭人訾议在所难免!杨玉环的角色转变内外交困,这种迂曲的心路历程,注定了她对三郎的爱情是无法从容和纯粹的。
同样的,我们再去品议一下唐玄宗的这段黄昏恋。当皇帝遭遇爱情,无上的权利使他的行为任性到像狂长的疯枝肆无忌惮时,人们却依然给予他极大的包容和期待。可惜唐玄宗不久又鄙吝复萌地走上了与杨贵妃姐姐们私通款曲的下流之途,使这场在艰难中轰轰烈烈建立起来的爱情神话瞬间坍塌,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种毫不讳言的街谈巷议夹杂着世人多少的讽刺与失望。如果说姐姐们的插足还只是变生肘腋的难堪,那上阳宫中那位才貌双全,风情别样的梅妃江采苹,唐玄宗每次旧情难忘的眷顾,恃宠生娇的杨贵妃每每滋事,不也每每心痛吗?
当然,维系二人情感的最佳纽带当属音乐,能歌善舞的杨玉环与艺术帝王唐玄宗在音乐的王国中可谓忘年之交,相知恨晚。“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飘飘处处闻”,俾昼作夜,尽情狂欢,这样的场景是大明宫中最常见的欢娱,望着朽迈之年的老皇帝眉飞色舞地敲击着羯鼓,兴奋的脸庞洋溢着少年人的激情和热力,此时,身披羽衣翩然起舞的杨贵妃是陶醉的,是满足的,可渔阳鼙鼓的那一声震天之响,让这一切繁华旋踵间戛然而止。惊慌失措,仓皇南逃中,谁能逆料一场生离死别的灭顶之灾转眼逼近,而一个背弃约言的故事在口血未干中即将上演。
“安史之乱”,无论历史赋予了怎样的评说和定论,可它在世人眼中似乎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李、杨爱情的试金石,而大多数人被这场弥漫的硝烟蒙蔽了判断是非的双眼,只一味地给予同情的泪水,事实上这场热闹的帝王之恋不过是“蓦地烧天蓦地空”的一团茅草,粲然时引起一阵羡慕的惊呼,落音未远,繁华澌灭,留一堆惨淡的余烬让人欷歔。真是“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权力光环护罩下的荣华富贵催生出来的不过是泥足巨人,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哗啦啦土崩瓦解。爱情,在这种烈火焚烧只等闲的人间神话面前,贪生怕死的公子王孙选择的只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
“安史之乱”平定后,逃难的銮驾回转京城的途中,唐玄宗曾兴致勃勃地写下“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的诗句,一扫困迫遁走时的狼狈,还颇有几分建功立业的自得之意。如果当事人连这最后的一点悲痛都是自作解人的后来者妄加的,那这场帝王之家乱哄哄的闹剧还有什么值得人们追怀与吟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