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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起风凉,山河分崩冷

夜云杉看了几眼夜离殇,见他笑得促狭得意,微微一笑。随即,夜云杉对门外说道:“可曾事先言明本王不在?”门外仆役忙回道:“未得王爷允许,小的只推说还不知晓。”夜云杉顿了顿,又说道:“就说我不在,世子会暂代接迎,请明王世子稍候。”夜离殇闻言转眼瞧着父亲,沉默不语。仆役正不知道此人身份真伪、又该做何打算,闻言心里一松,忙应了声,又脚步哒哒地跑走了。

片刻,夜离殇说道:“父亲不想见他,可是怕左佘地言行不慎、有所泄露?反正明王也明白,不用多做此举。只是不久后,父亲大概也少不了要做点场面戏。”

夜云杉看着早已冷却的茶水,淡淡说道:“我不见左佘地。离殇,你把他打发了去。”夜离殇一愣,而夜云杉想了想,回头看了眼夜离殇,可也不说话。收了目光,顿了顿,自己倒径直先走出院子了。夜离殇不由就怔愣了,心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唉,眼下看来,要先看一会儿左佘地的臭脸色了。”他想了想,也快步出了院门,在自己住处更换了衣裳这才往府门走。

一前一后两辆大青帐银铃马车,除了两个马车夫,左佘地身边只跟了个素衣韦带的男子。那人年纪同左佘地相仿,也是三十上下。左世子出行只带他一人,显然这人绝非泛泛。可这男子脸色较常人苍白几分,单薄瘦弱,脚下虚浮无力,显有不足之症。连神色也是无欲无求似的淡漠清冷,朴素无华,浑不似欲入世谋取功利的俗世人。

左佘地环顾四周,正红圆金钉大门、石狮子、琉璃灯、烟青瓦、淡黄嵌红石墙等。乍一瞧,实属纸醉金迷、富奢豪贵之居。可多细看几眼,却发现虽豪奢,但置设精妙,连细枝末节都可见其匠心独运。左佘地出身明王府,自小识得无数奇珍异宝,见识非凡,却也不由低叹:“精美绝伦,简直不逊宫室分毫!安瀛,你瞧这云亲王府如何?”

那病态青年扫了左佘地一眼,才说道:“世子,这里庄重严谨如斯,安瀛不敢乱说,只恐有所亵渎了。”左佘地旋即知道失言,脸色也一变,便不再多说,只迅速微笑说道:“瑾州繁盛富庶,云亲王大智大能、受民众爱戴敬重。理应如此。”

这时,左佘地只听到一个少年嘿嘿笑道:“亲耳听到左世子这样赞美父亲,可又猛地想起了些事情。唉,夜离殇这心里实在五味陈杂得很呐!”

左佘地一听到这声讽刺立即皱眉转头,却瞧见一个陌生少年站在府门处似笑非笑地往这边瞧着。这少年尚不及弱冠,一身素衣,墨发也只松松一系,腰间歪歪别着把折扇和支玉笛,好生的清俊随性。若非那条碎玉镶嵌的浅黄腰带,倒真难看出他亲王世子的身份。左佘地并没有看到过夜离殇的真容,看到个清俊少年迎面走来,神色就不由错愣了。而这样纨绔打扮的子弟,那病弱男子却心里不觉暗自留心了。

少年嘴角一扬,突然露出微笑来。他眼珠乌溜溜地转了几下,目光落在安瀛身上,随即又滴溜溜转开,抿抿嘴马上就换了神色,明知故问地笑道:“呀!左世子怎么没带小左公子、方玉公子也一起来?夜色醉人,家里也有可醉人的美酒。若不能一同畅饮玩耍,实在是太可惜了。”安瀛倒是第一次见到夜离殇。同在瑾州叶城,他是被左佘地叫来、说了些话又给拉来这王府,也就没什么太诧异的。

他执手躬身,说道:“在下安瀛,明州安家的子侄。安瀛不敢向公子讨要好酒。清远、方玉两位公子已然歇下了,便没有一同前来。然夜景虽美,但暗色沉沉。贵府灯火通明如白昼,却反让安某更难寻得自己身影。敢问世子,可否给盏灯来引进府邸一看?”安家和季家是月州的两大家族,月州这两姓家族多年来势力盘踞,便是明王左宁齐轻易也不能去开罪。况且,这安瀛随左佘地前来,却只言“安某的迷惘”,也不知他是避嫌还是有别的意思。夜离殇听他说完,便转头看着左佘地,眼里带了探究询问,却也只笑笑、不说话。

左佘地很快恢复常色,也由着安瀛说话,并不动声色。待安瀛说完,他才带了微笑,执手说道:“安瀛是左某的姨表亲戚。我与安瀛表弟一直都想来拜见王爷,但无缘自达。今日机缘巧合,夜深还冒昧叨扰府上,请不要认为我俩的做法太失礼了。”夜离殇敛笑,也端庄地执手回礼,说道:“左世子客气。久闻明王之贤明、安家之赤忠。离殇深知贤能忠良的难得可贵,心里向往已久。本想请人转达离殇希望拜见的心意了,两位公子今夜恰巧就来到门前,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所以,还请两位不要拘礼才是。”

左佘地与夜离殇两人身份地位相当,因而一说一答后又都各躬身行了一礼。而安瀛身份低些,随着表兄跟着又行了两躬,方才直起身。叙毕,夜离殇侧身让开些,又转头瞧着安瀛,笑了笑,嘱咐守卫:“还不快拿三盏灯来?”守门侍卫忙低头递上几盏灯笼。夜离殇接过,又亲手各递到左佘地与安瀛手里头一盏,自己手里也提着盏灯笼,缓步引两人进王府去。

夜离殇一面慢慢走着,一面回头看着安瀛,扬手笑道:“安公子,你瞧这灯。明灯不过是外物,最多能照亮身前一丈。可安公子在心头点盏灯,却可照亮世间很多的人与地方。”安瀛只淡笑说道:“夜世子高见,安瀛受教了。”夜离殇见他并不肯说,便也不再多问,说道:“两位公子这边请。寒舍简陋、仆从粗鄙,哪里若有接待不周的,请公子们一定要直说,陋居必会因言改进。”左佘地笑道:“世子实在过谦了。倒是我俩如有不当举动,还请公子指出才好呢。”夜离殇微笑说道:“不敢。”云亲王府很大,转了几弯才到会客厅。门外站着两溜的丫鬟仆役,手握灯笼迎接。见贵客来临,立即都叠手俯身行下礼去,待宾客进门又关了门,这才纷纷起身。

夜离殇将左佘地引进厅内。夜云杉尚未到来,左佘地便在门内东侧的堂上朝北而坐,端的是明州世子和宾客的身份。安瀛坐的稍靠西了些。瑾州席位的礼仪规矩略与别州郡的不同,夜离殇作为东家主人的直系子嗣,在云亲王下面隔一阶右侧另设有坐席。父亲未到,夜离殇便暂代东家来行礼仪、迎接宾客。

上了茶水点心等物,夜离殇又和左佘地寒暄几句,才向门边礼乐师、舞姬点点头,几人会意。乐师舞姬便谨慎地慢步走近,向三人叩首行礼,然后开始奏乐、起舞。

焚香袅绕,礼乐庄严大气,然舞姬们面若桃李、娇媚醉人,虽循礼而舞、不曾丝毫僭越,却别有清雅处。红袖、蓝底裙、绿鞋。环佩叮咚,笑靥如花,裙裾飞舞,盈盈动人;礼乐钟声绕梁,乐声庄严。熏烟盘绕,映得古木柱石泽润。乐师浅裳素手抚琴,郑重清净。这亦是另一番动人。

夜离殇司空见惯,早早习惯了,自然不在意;左佘地生自大家,虽各州郡迎宾规矩都有所不同,但于他也算不上可大惊小怪的。因而,他脸上也只是略有愉悦笑意。只有安瀛,神色始终难辨。不现半分厌烦无味,却也没有丝毫动容。这般年纪,若非心志弥坚,便是如那枯朽老木、沉暗潭底般难动分毫。夜离殇有意扫了几眼,也只微笑。

左佘地看到云亲王久久不到,自己又实在不宜长呆,心里开始烦乱不安起来。他转头看着夜离殇,刻意说道:“姑且还行吧。只是与夜世子的琴音一比,这可真是粗野杂声了。如果有幸,此刻倒还真希望可以再聆听夜世子的天籁音乐。”说完,故意看着夜离殇笑而不语。

乐师、舞姬闻言脸色都猛地大变,不自觉互看了一眼。而怔愣中,琴声不断、舞蹈不滞,他们抚琴跳舞,都只装作没听到,可也都带了愤怒不解。公子以《宾德》、《尚桑》等正式礼乐来迎赞宾客,却被人戏谑说不比他的琴技,难道还真想让尊贵的公子也做琴师给他抚奏做礼吗?同样的地位等级,这样说话,实在无礼!而安瀛置身其中,却始终神色恍惚淡漠,直若未闻,只神色木然地用着茶汤。

夜离殇心思机敏,迅速明了,倒也神色自若,只冷冷说道:“请放宽心,左世子何等聪慧,这等粗野杂音,日后有你心烦也听不到的那天呢。”这话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咒骂之意。

乐师舞姬面面相觑,不敢稍露出听到话的神色,一切继续。

左佘地仍面上笑得温和:“哦,是么?难道夜世子这么通灵、都可掐算出那么久远的事?这样好的天赋,真该去开馆算命!”夜离殇也跟着就拍掌笑道:“没想到左世子还这样风趣!”左佘地嘿嘿笑道:“左某蠢笨,言辞老是表达不清楚、向来口心难一的,哪说得上风趣?世子可真是抬举了。”夜离殇闻言大笑了起来,似乎更高兴了,他哈哈笑道:“左世子岂止是幽默、简直是句句逗人开心呐!这样好的心情,真该喝上它几大碗烈酒!”左佘地继续装腔作势:“是啊,连我也都想喝上几大碗了!”

夜离殇听他说完,笑声止住,并不作何反应,却突然转头皱眉怒斥:“你们可真是够没眼力劲儿的!宾客都不满意了,还不停下来么?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琴师、舞姬抬头见他怒目圆睁,陡然惊得失色,继而惶恐。琴等物铿锵纷纷摔落,也顾不上拾,只慌乱地跪下,连连叩首说道:“小的愚笨,请公子们恕罪。”

几人不断叩头赔罪,夜离殇却始终不理睬,只冷眼瞧着。不一会儿,一个胆小的舞姬竟吓得哀哀哭出声来。而又过了一小会儿,左佘地这才假意笑着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夜世子何需这样动气?”夜离殇见状差点笑出声来,面上却仍紧绷着冷漠和怒气。他转头瞧着地上跪着的几人,喝道:“没你们的事了,滚出去!此事休提!”说完,就甩手不再说话。夜离殇不看左佘地,连几句场面话也不说,脸色慢慢黑沉了下来。

乐师舞姬们偷眼瞧了夜离殇脸色,接着又瞧了左佘地那明显虚伪的微笑,都不由心底里自忖,许是主子与宾客有不快,不过是泄愤殃及到了他们这几条池鱼。渐渐就放了心,纷纷取了地上的物件,便叩头离开了。

夜离殇与左佘地做戏,一个激怒,一个发怒,都有声有色的。只有安瀛。靡靡声色不足以让他喜悦而微微动容;无助哭泣,也不能让他不忍而稍有不安。他始终面目呆滞淡漠,似不在意任何外物。

夜离殇不由就心想:“这安瀛,跟随左世子前来,却只言只做‘安瀛’。不曾有帮助左佘地的举动意思,连和缓气氛的话都不说半句,可瞧着左佘地似乎对他还很重视。先不说家族背景,此人若不是太呆板愚笨,就是太精明厉害!呵,只怕是后者。”夜离殇识人辨物,自有他的独特方法。安瀛如此,又不明左佘地、安瀛的实际关系,夜离殇反倒更谨慎了。他抬手把随身伺候的随从叫到了身畔,低声嘱咐几句。那随从点点头,便即鞠躬后离去。

夜离殇又借故发怒、把所有仆役都赶了出去,这才笑盈盈地说道:“左世子的气可消了?”左佘地摇头,道:“区区小事,原本也不是真的生气,请公子有话直说。”刚说完,看到夜离殇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安瀛,就又跟着加了句:“公子不需避忌的,请公子直言赐教。”难道安瀛亦有所知?夜离殇瞧着他,又看了眼安瀛,很快收回目光,笑笑:“这个自然。”说完,顿了顿,却抬手端起茶盏,说道:“左公子,这是瑾州今春刚制的新茶,请公子尝尝可还喝得入口。”方玉可不是省油的灯,拖久了只怕麻烦。左佘地心急,却也只能强自按捺下,嘴唇刚沾了茶水,就微笑说道:“很好!”

夜离殇大笑了起来:“公子可真是体贴!明明很不喜欢却还非说好,只怕眼下正委屈着呢,来云亲王家里却喝得瑾州最寡淡无味的劣茶!”左佘地不明其意,见他有意拖延、存心绕开话题,不由就想:“莫非他想出尔反尔?”开口刚要说话,却见夜离殇向安瀛微笑说道:“安公子觉得这茶如何?”

安瀛这才抬起眼皮,仍淡淡说道:“初喝,只觉苦涩且味过于浓厚,茶不错,却过犹不及了。再喝,觉得苦涩中暗藏清幽甘甜,齿舌间始有回甘。三喝,才喝出这甜实在比安瀛喝过的很多茶都要清温醇净。茶香盈绕唇齿间,实在妙极。”安瀛神色间不见品茶的丝毫喜悦,出言详细称赞,脸上也没半分赞美的意思。但是,左佘地和夜离殇却都知道安瀛此言出自真心,并非是刻意地逢迎夸赞。

这时候,那随从又折身回来了,他低声跟夜离殇说了几句,脸上还露出畏惧不安来。夜离殇低低说了好几句,又瞪了他一眼,那人才愁眉苦脸地行礼退了出去。

左佘地瞧在眼里,虽有不解,可他知道安瀛的头脑,也深信他的忠诚。见安瀛不着急,也渐渐放心。左佘地端起茶盏,认真品茶,然后轻轻放下,微笑叹道:“唉,确是好茶!左某人没这口舌上的品味,真是牛嚼牡丹了!”夜离殇笑着接过话,说道:“左世子品味自然是很高的,只是刚刚缺了品茶的心境。”左佘地眼瞧着夜离殇,直直说道:“云亲王今夜不在府上?”夜离殇微笑说道:“哦?公子有事么?可是很急的事情?”

左佘地见他装傻,不由有些生气:“左某是否有事,夜世子真的不知道?”夜离殇立即摇头,露出一副深深惋惜、委屈不安的模样,叹气说道:“唉,实在惭愧得很。左世子觉得离殇有通灵算命的本事,可离殇还真就吃不了这碗饭,世子可别太失望了。其实,有愧世子的殷切期盼,离殇也很难过的。”

左佘地约莫觉得云亲王该回府了,只是大概已歇下。先前既已互相暗示,在王府自己又已言明身畔亲信无碍,有那个小厮的奇怪举止,还有夜离殇的推诿装傻。听到这话,他当然立即就觉得夜离殇在搞鬼。呵,这小子居然想临时反悔了?左佘地高才亦能忍,虽生气,却并不立即动怒,只冷笑说道:“亲王若在府上,还请世子知会一声。若世子存心隐瞒,只怕不止是小辈间的斗嘴了,麻烦可能会更大些!”

夜离殇却笑眯眯的:“唉,左世子,你可真是糊涂了。若父亲真在家里,这么大动静,怎会不来看看怎么回事?”左佘地薄怒,沉声说道:“夜世子,你何苦耍弄左某?亲王若知晓而不肯见我俩,自会有话嘱咐。你这样推三阻四地欺瞒,就不怕云亲王知道了不高兴?”

夜离殇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他颇无赖地摊开双手,笑嘻嘻地说道:“你不信算了。大不了,左世子你就带着随从摸黑进来这家里,看看夜离殇到底有没有扯谎骗人吧。”他居然说要明王世子去偷闯瑾州云亲王府?此举直接等同于明州侵犯瑾州、两州摆明要日后敌对一般!呵,这小子实在可恶!左佘地瞪着夜离殇,随即又转眼看着安瀛。安瀛却仍继续喝着茶,眼皮都不抬。

夜离殇显然没这种他自己很可恶的觉悟。他也顺着左佘地目光去瞧安瀛,笑道:“安公子,只怕要让你失望了。云亲王府的明灯只照自家,并不去照亮旁的。不过,万幸天上明月高悬,足以照亮世间所有门院。”安瀛说道:“明月落,太阳升,太阳落,明月升。区区萤火虫亦可光照近寸之地,又何愁无光照耀?世间万物应当遵循自然规律。如此,足矣。”

夜离殇眼神暗沉了下,随即说道:“以萤火之光与日月光芒相提?呵,真有点意思呐!”安瀛抬眼安静地说道:“二者悬殊太大,直如飞蛾扑火。世人笑飞蛾愚蠢,可谁又知道它是不是觉得焚烧身体、哪怕成灰,此生才可算是圆满了?”夜离殇不语,过了会儿才说道:“安公子,你并不像悲悯善人,也不像世俗庸人。”安瀛笑了笑,说道:“善恶一念间,入世出世亦只转身刹那。谁知道旁人的?谁又真的知道自己的?”夜离殇长叹道:“此言不假。那么,若不作壁上观,安公子怎么想这飞蛾?”夜离殇看着安瀛。其实,他对安瀛很好奇,但也很警觉。就像头狼从没见过另一匹不安分的狼,却几乎能立刻就感察出这家伙绝非善类。

安瀛抬起眼眸,他看着夜离殇突然讥讽地笑了。这个病弱的青年人从进门到现在第一次露出这种锐利眼神来,惨白的脸上似也映上了炽烈红光:“作壁上观?哈哈,安瀛年幼便病患缠身、为族亲厌弃轻视,岂不就像阴暗里生长的蛾子?养在佛门古刹多年,亦难消心头的怨恨戾气。只身在清净之所,心却时时在炼狱里沉浮;被圈在世外之地,脑袋里谋算想着的却刻刻是如何搅乱这万江千山!世俗厄运、后世的耻辱柱,还有那绚烂扑火,于我何轻何重,一想即知。某私心里始终想着,入,则辅唯一的知遇友人,助他得成所愿。要挣得世人瞩目、让人再不能轻视;出,便洒脱随性做江上蓑衣客,以己力自生。昼起劳作捕鱼、夜回长吟山歌,简单自在。”他深深喘着,咳嗽得厉害,脸憋涨得通红、一时没法继续说话了。可他一双眼却炽热明亮得很,似乎能迸出斑斑碎火来!

左佘地很清楚安瀛的恨与怨从何而来。但安瀛一向死寂如枯木,难见激动。今日如此,左佘地也觉得吃惊,随即就不由心生怜惜,伸手按在自小一同长大的友人肩膀上,沉默着。夜离殇瞧着他,片刻,叹道:“安瀛,你把无为隐士的路堵死了。如今,怕是只剩下搅乱朝局的那条了。”

安瀛慢慢才止了喘息,抬眼看着夜离殇。他笑得嘲讽狠厉:“呵,我给堵死的么?但凡他们曾经肯给我一点温情怜惜,我都断不会走上这条路。”左佘地瞧着安瀛,忍不住说道:“安瀛,你太激动了。”

安瀛闻言转眼去看这个始终待己坦诚温厚的亲戚友人,连语气似乎都温和了许多。

他轻声说道:“我也不想撕开伤疤,实在太矫情造作。况且,安瀛也不屑得谁的同情怜悯。可不这样做,夜世子岂能放下心去说一点实在话?方玉头脑怎样,我眼里还能瞧得出几分。纵使我帮忙拖瞒着,又能多久?此番回去,那几个老东西,明王照例还是得费心周旋。下次再来,时日难定。”此景此境,他说话还这样直接,左佘地闻言就是一愣,但也早习惯了安瀛的说话方式,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事实。转头看夜离殇并无怒色,就只苦笑着叹气,不再出言责怪。夜离殇由着他俩说话。安瀛这么直白地谈及他,他也面不改色、不去打断,静默听着。

看上去夜离殇是很轻浮顽劣,可他还很聪明。而对着一个够聪明的人虚伪幼稚地卖弄心眼,只会更让人生厌排斥。所以,明知对手一定知道的事,安瀛很少会避开不谈,甚至还会非常坦然。明州与瑾州结交,于瑾州是有利可图,可对明州更是影响巨大!说一点不放低姿态,又怎么可能?这点儿,左佘地当然也明白。

夜离殇觉得这个安瀛还挺有点意思。一个青年男子病弱不禁风、快说几句都要咳嗽半天,偏又生在势利高门,也怪不得被蔑视欺辱。可一旦放开,安瀛却有种强硬到决绝的傲意,还有个清醒至冷漠的好头脑。如此羸弱,陡然间却让人不由心里惊悸。

此时,安瀛转头,正色说道:“夜世子,按理说,既是我方先有心结交友好,又是可双方都能获利的事,我们便不能露出过急过重之色,否则难免会落势遭疑。可夜世子聪慧、速明利弊,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给左世子暗示回复。不管云亲王在不在府上,都请夜世子细想想,然后把今日的事情回话给云亲王。兹事重大,由不得几个晚辈子侄过家家般说笑。”

夜离殇思忖片刻,开口说道:“如安公子所说,兹事重大,还请左世子回去禀告明王。夜离殇难作决断,定会回禀父亲。那么,也静待明王的回应了。”

左佘地瞧着夜离殇的神色,慢慢露出微笑来:“好。夜世子,我想也许很快会再见了。”说着站起身来,执手说道:“时间紧迫,左某与安瀛怕是只得告辞了。”夜离殇也微笑打趣:“左世子,如果按照吵一架的时间,眼下离开却是刚刚好呢。”安瀛起身,瞧着夜离殇,却突地说道:“夜公子,我从不代表安家的立场。日后便是有事涉及到安家,夜世子也是不需避忌安瀛的。”他语气很平静甚至很温和,瞧着夜离殇,眼里也只有友好的笑意。但平静温和往往比热情激动、怒气决绝更能让人明了其心已坚、其意已决吧?

左佘地很清楚父亲绝不会任由那几个老旧氏族长久地猖狂放肆,几辈姻亲的安家亦不会幸免。骤闻此言,不由一惊愣继而转眼定定看着病弱的安瀛,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安瀛此举,左佘地不知道他是间接婉转地表达忠诚还是别的什么,心里一时感动不忍一时又怀疑猜测。

而夜离殇看着安瀛良久,猛地脸色就一变,接着神色变化不定,可最终只是叹道:“安瀛,保重。”安瀛也笑道:“夜世子,你也保重,改日定会再见。”

左佘地两人很快离开了。府门外,夜离殇呆呆望着他们远去。此时已经没什么事了,他却陡然觉得疲累不堪、累得不想开口说话。

刚刚那个随从又走了出来,说道:“公子,起风了,您回去歇会儿眼吧。”夜离殇点点头,却没动,只喃喃道:“是啊,都起风了,今夜可真冷啊。”声音低得如自言自语。

那人不解地看了夜离殇几眼,见他不动,又说道:“公子,回吧。”夜离殇这才醒过神来,一边走回府里,一边轻声问道:“姜昕,你说,会不会越来越冷?”姜昕并不明其意,可也瞧出夜离殇的精神着实有点萎靡不振,就说道:“不会的。等入了夏,会越来越热。要越来越冷,还要很久呢。”

夜离殇不由呆愣地跟着低低重复了遍,才沉沉叹气,脸上沉寂得瞧不出喜怒:“是啊,还要很久。”姜昕不明白,以为他在担心与左世子的事,就忙宽慰道:“公子不需担忧的,王爷已命人暗中保护左世子等人,不会有事。王爷还说让您回去歇着,不用回话了。您瞧,这都快天亮了,您赶紧回去眯会儿眼吧。”

夜离殇突地站定,低声说道:“你回去告诉父亲,今儿又新认识个安家的安瀛,十分有趣,也很懂茶,可以邀请他来瑾州品茶会上玩玩。”刚说完又加了句:“安家子弟,又是这种小事,父亲只怕很容易就会忘掉,而品茶会都快到尾声了。你一定要再多说句,明王世子很看重这安瀛。”姜昕点头,他见夜离殇留意这人,又不直说,便明白传话就好、不该多问。夜离殇也不再说话,只慢慢往自己院落里走去。有些事情,他不确定,只是觉得不对劲。可只不确定,他就觉得冷。在这王府里,也冷。

瑾州的春季,怎么连夜风竟也这样的凉,凉得夜离殇不由觉得很冷。

而与安瀛坐在一辆马车里的左佘地却心情很不错,他低声说道:“我觉得已经可以了。安瀛,你看此事算不算很顺?”安瀛微微笑:“我也这样觉得,还真是很顺的。这种子侄争吵的小事,云亲王懒得出来理睬,也很正常。但是,夜世子却很有意思呐。我还不能完全确定,表哥回去问问明王,大概就可确定了。”

左佘地心神激动难抑,也就不去多想。他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又放下,转头说道:“安瀛,你瞧这才离开多久,突然就起风了,还怪冷的。”安瀛安静地说:“是啊,还挺冷的。”左佘地跟着又瞪了眼安瀛:“你小子身子虚,虽然是春天,可还是得记得多穿点。”刚刚思忖后,左佘地想到这些年,安瀛拖着病弱之躯却没少帮自己,心里很感动,也因此此刻更觉愧疚了。安瀛身子虚弱,却肯倾力辅助谋划,实在难得。安瀛微笑点头,眼神却飘到另一边去了:“好,我会注意的。”

安瀛想他大概是明白夜离殇意思的,但不知道夜离殇懂不懂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的,安瀛一向理智冷漠,从不信怪力乱神的直觉等劳什子,可第一眼瞧见夜离殇他就莫名觉得,这人大概是他的同类人。无论夜离殇面上多轻浮顽劣、笑得多开心活泼、又多能调侃说笑和逗乐子,或许心底里都藏有难消的深深恨意。而就是安瀛,也不会轻易得罪另一个同类。

安瀛不知道对不对,却很警惕,可他并不知道夜离殇也很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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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级黑客链接器!”这是要偷窥?“透视眼技能!”这是真要偷窥啊?“自由隐身!”麻蛋,偷窥三件套都齐了,能别这么猥琐么,你是泡妞系统不是偷窥系统啊!!!新建QQ讨论群:294963901欢迎各位加入,提出自己的意见,送配角,送一切笔者能送的!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罪恶的诉说

    罪恶的诉说

    本书讲述了一个勘察队员黑哥在一个外星人遗址梦幻般的收留一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他不惜舍弃自己的亲身孩子,和自己深爱的女人。因为面对不了这种结果,他变得颓废起来,每天自暴自弃的浑浑噩噩的过着。十八年后,两个孩子长大了,一个是11的顶峰人物,一个是武校传奇天才。一次巧合11的儿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带着仇恨的他,因不小心失手将自己的亲身父亲给杀了。而在武校的儿子擎天知道后,放弃了学业,回到家后,和自己最初时的发小们,凭借着他们的智慧和力量亲手报了仇。也在这个时候研究所的人破解了世界密码,同时也告诉了擎天可以时光倒流的唯一方法。于是带着对父亲的思念和遗憾最终和自己的发小走向了人类的上一个世界——神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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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经穴汇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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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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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少的异能妻

    原本以为被妹妹和未婚夫丢下海里必死无疑,再次醒来,她发誓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因祸得福,五行之气配合银针术能起死回生,白骨生肌。从此,一双素手翻云覆雨,唯独那个男人,总要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在修真界开酒楼

    我在修真界开酒楼

    新人的新书,请多多关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