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躲在路上的一个裂缝里,直到悍马车离开,然后又等了一会,确认两边都没有人。
迪马走在前面,其他人跟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这儿没有车可以抢或者偷。凡是带轮子的东西,甚至是超市的购物车,都被塞满了,一起与这座城市的人大逃亡。他们看见一辆佩坎牌轿车的时候还激动了一小会儿,但他们很快发现这辆车的发动机已经不见了,心情又平静下来。几条野狗朝他们走来,希望能弄点吃的。
“请相信我知道你们感觉如何,”弗拉迪米尔摸着最近一条狗的脑袋,“经过柯罗尔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有一次我吃过一只狐狸。”兹拉克说道。
“我吃过一只猫,”格里高林说道,“我到现在吐口水的时候还有它的毛。”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老爸被关在古拉格的时候,”弗拉迪米尔开腔道,“他和其他人定了个协议,如果有人冻死了,那其他人可以把他吃了。”
“我希望这个故事有个有趣的结尾。”柯罗尔说道。“结尾不有趣。”弗拉迪米尔说道。
他们走着,一言不发。
迪马又累又饿,没法集中精力,就让思维想到哪儿算哪儿,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他可不能让自己这么干。最后,还是那些照片不可避免地占据了他脑海的中心,每个细节都在那里。年轻人的眼睛,他笑的样子,下巴上细细的皱纹,还有微微弯起的眉弓,这都确凿无疑地向他证明年轻人的母亲是谁。
卡米勒是个好人,只是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不过回溯一下他的人生,出现在什么时候才算正确时间呢?迪马被送到巴黎,结交这名聪明得一塌糊涂的哈佛学生,未来的美国强力政客。而她是少数围着他们打转的法国女孩。
午餐是由苏联人秘密赞助,为之创造的缓和关系的机会,可以集合那些对邪恶帝国感兴趣的美国学生,而且还能让他们和那些极少数有幸去巴黎学习的苏联年轻人打交道。当然,就像迪马一样,所有的俄罗斯年轻人都是军情总局或者克格勃或者其他什么机构刚招募的新人,这些机构都认定把自己最优秀最聪明的新人送过去,这些年轻人完全对得起花费的代价。而法灵顿·詹姆斯是那种标准的嬉皮士,名字就像是那些出生在波士顿豪门家庭,好像是被错误地派来的。谁他妈的管一个小孩叫法灵顿,见鬼?
迪马和他简单聊了聊,话头是标准的中国和非洲问题,在詹姆斯面前,连罗纳德·里根都像是自由主义者了。他本来准备把詹姆斯从自己的目标名单中抹掉的,直到詹姆斯介绍了自己的未婚妻卡米勒。迪马一开始注意到的是她的手,像陶瓷一样白细,然后是她灰绿色的眼睛,眉弓精细地化了妆,然后是笑容,她看着迪马的时候,迪马以为她的笑容为自己而生。
卡米勒·贝当古,是贝当古侯爵的独女。如果不是七代或者九代之前他们其中有个人被赐予了一块偷过来的地,他们也不会浮在法国社会中出风头。他们的头衔貌似也是抢过来的。
贝当古的父亲赌瘾极大,最后只剩下一点钱,小贝当古才没有陷入困顿之中,而且靠这点钱把她弄得很体面,指望她钓上一个像詹姆斯这样的美国新贵。
截至那时,一切顺利。侯爵把家藏酒窖中的最后一杯酒敬给了法灵顿。法灵顿被父亲的贵族气质和女儿的美丽弄得头晕目眩,于是求婚了。但卡米勒对男友的性取向及政治取向一直怀有疑虑,说需要时间考虑才能给他答复。然后迪马就进入了她的生命……
操他妈的,迪马想,我今天晚上真的要交待在这里了。他在德黑兰的废墟中蹒跚前行。他意识到自打十年前他戒酒之后,就再也没有允许自己的意识如此天马行空了。但这是十年以来———不,是二十五年以来他第一次有充足的理由想起这件事。詹姆斯能游荡到宴会中,主要是因为有机会对俄国人宣讲
马克思主义如何成为二十世纪的崇拜。詹姆斯沉迷在自以为是的夸大其词中,没有看到迪马激光一般的眼睛锁定了他身边精致的法国女人,她正在喝俄国人买单的唐·培里侬香槟王。
六个星期,他们一共就这么多时间。无论是法灵顿还是伯爵都无法忍受卡米勒与年轻的苏联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卡米勒已经告诉了父亲,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法灵顿或者法兰西。现在她关心的就是,她属于迪马,并且准备好也愿意同他私奔到莫斯科,并且,如果他需要什么东西来证明决心的话,她已经怀孕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一夜之间,她的所有踪迹都消失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她自己所租住的小小公寓交给了其他学生。她在巴黎大学的导师被告知她已经取消了所有课程,去国外学习。他疯了,向在莫斯科的上级请假去找她,但他在巴黎的上级已经警告了克里姆林宫,而他接下来知道的事情便
是被调遣去法属西非执行一个紧急任务。
一年后一位巴黎的朋友给他送来了一份法国晚报的剪报:贝当古侯爵的独女被发现溺毙于卢瓦尔河边家族城堡的湖里,但他的这位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故。孩子怎么样了?“拿掉了。”帕廖夫这样告诉他,“把愤怒发泄到工作中吧。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化愤怒为力量。”
现在,他在德黑兰的废墟中艰难前行,想起这条建议是多么明智。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塞到一个蕴藏着裂变能量的硬球里,然后深埋于心底。他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对他更好,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变得懦弱而冷漠。“你太艰难了,迪马:你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潜力无穷,但只展示出了这么一点。”这些话他听过多少遍了?他朝身后的人肩膀上看过去。弗拉迪米尔,柯罗尔,他们比自己又好在哪里?他想,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都是伤员。军情总局会走路的伤员。
柯罗尔追上了他,用手拍着他的肩膀。
“嗨,”他盯着迪马的眼睛,“哦,哦,我知道你这副表情。”
“柯罗尔,你的生活就像一坨屎。你他妈的为什么老是这么高兴?”
柯罗尔耸了耸肩膀。他俩停下来,让其他人跟上。弗拉迪米尔感觉到了他们情绪的变化,像吸血鬼一样笑了。
“今晚比在布提拉卡的晚上强。”
兹拉克朝前面的街道点了点头:“我希望阿玛拉能吃上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