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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双秀出嫁快半个月了,徐大根也没能抽出时间上山去看一看,不知自己的那几棵树被隔壁的丁歪宝毁坏没有。今天他早早地起床,从甑子里取出两个黑黄黑黄的包谷粑胡乱啃了几口,胸前白布腰带上别着一尺长的辣烟杆,也不告诉老婆子一声,就弓腰出门经过村东头的大榕树,向村子后面山脚的那片树林走去。走到半山腰,路边那个让他一辈子也忘却不了的脚盆大的小土堡面前,静静地面对土堡呆看了一会儿,才心情沉重地离开土堡向山上移动。他来到树林里,先是抬头向四周扫了一圈,然后从东边看到西边,再从北边查到南边,像抚摸宝贝似的把一棵棵树木,一棵棵小草抚摸了一遍,见里面的一切毫发无损,这才心安理得地走出树林,来到林边自己承包地旁的一个圆石头上坐下歇息。他先从腰上抽出烟杆,在石头上“当当当”磕了几下,然后从身上发黑的衣兜里用两个手指头轻轻地挟出一点碎叶子烟放进烟斗,再用粗糙而又黑黄的大拇指在上面轻轻一按,把烟杆横刁在嘴上。腾出双手嚓亮火柴点上,漫不经心地坐在圆石上吧嗒起来。他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看着山下滔滔而去的乌江水,看着左右两边龙门峡、鲁居峡周围的绝壁断崖,峭壑阴森的山峰,看着头上簸箕大的阴沉暗淡的天空,再看看周围每年收获的粮食只够一家人糊嘴的土地,心里又开始犯愁起来。他总觉得这日子像这样过下去不是个办法,地里除长出几棵要死不活的包谷外,再也长不出能让一家人高兴的东西来。这次双秀出嫁,要不是男方事先来打点,备办了像样的嫁妆和酒席,不知自己的脸面要丢尽到什么程度。现在姑娘嫁出去了,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总不能去向县长亲家伸手吧?农民呐,想不到农民的日子这么难过。每天忙死忙活,一家人的生活也难逃得过去。要是当初自己在上面有点啥关系,或者父母的职位高一点,或者有几个有权有势的至爱亲朋,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现在不说是什么大学生,起码也会在城里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如今你看看,自己都成个啥样的人呐?“呸!”他自嘲地看着乌江水吐了一口沫。

他在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早晨。看看快到中午了,他才背着双手下山回家。回到家里,老伴已经把酒瓶、酒杯和饭菜摆在了桌子上。

“你到哪里去了,大清早的。”老伴丁素梅见他进屋,坐到桌子旁边放筷子边问。

“我去山林里看看,隔壁那坨畜生毁我的树没有。”

“那几棵树还在不在?”

“当然在了,有副县长亲家在上面,谁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去动我的树?”徐大根有几分得意。

“这可说不准。你没听别人说天有不测风云吗?谁知道今后会是咋样?”丁素梅瞟了老头子一眼随意回答。

徐大根听到老婆子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坐在老伴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刚送到嘴边,看了看周围宁静而又空荡的屋子又把它放回桌子上。

“你怎么不喝啦?”见老头子神情恍惚,老伴心疼地问。

“老婆子啊,你知道吗?秀走了,我这心里闷啦,我这心里空啦。你说我们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老头的话有些凄凄惨惨。

“你别说这些伤心的话了。都怪我不好,要是我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这日子也不至于过到今天这个地步。”听到老头子这话,素梅的眼睛湿了。

徐大根把酒杯里的酒重新倒进瓶子里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虽然我俩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但毕竟还有双秀这么一个好女儿呀。其实吧,在儿女这个问题上,我还是心满意足的。”老头子自我安慰道。

“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丢弃的这个孩子,大了以后长得那么水灵。”

“是啊,要不是长得水灵,也不会嫁个这么好的人家。”徐大根挟了一片青菜送进嘴巴后说。

“你就别提这个啦。这门亲事双秀是很痛苦的。”

“这我知道,她就想着村西头那个穷光蛋。如果嫁给他,他有本事帮我把这酒席办得这么热闹吗?再说我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头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可他俩毕竟是在一起长大的呀。两个人好了这么多年,你一斧子劈下去硬把他们俩劈成两半。你说秀会怎么想,沙焕会怎么想。”老婆子还是把话挑开了。

“怎么想,你说他们会怎么想?”老头子看着老伴像是在质问。

“怎么想,秀儿会想到你没有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沙娃子会觉得你这个人嫌贫爱富。”

老婆子说到这里,徐大根没话可说了。怎么说呢,有些道理说出来老婆子也不会明白。即使她明白,她又能理解吗。说自己嫌贫爱富的人会有,说自己不把秀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打死也不信。为了把双秀养大成人,自己没有少吃苦,没有少操心。即使在她个人问题上自己没有尊重姑娘的意见,这也是为了她今后能过上好日子,让这家人今后不再受人欺负。这一点,姑娘心里应该是明白的……

昨天早上,徐大根上山看到自己的承包树安然无恙,心里开始塌实下来。是啊,有副县长亲家在上面撑腰,谁吃了豹子胆敢碰自己的树?所以,今天吃过早饭,看到阴沉了近一个月的丁家坳峡上空露出了一丝阳光。他打算趁天气好转,在家里放放心心地把包谷弄到院子里晒一晒。他刚把包谷晒好,从鲁居峡雷公山上下来的一团乌云又把太阳遮住了,而且乌云越积越密,越积越厚,看来这天气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放晴了。他想把包谷重新搬回屋里,正要动手时又觉得既然搬出来了,在院子里让风吹一吹也是可以的。

“大叔,你在忙啦。”

徐大根蹲在院子里拣包谷里面的渣子,院子外面的声音把他的头拉起来,把一块黄亮黄亮的脑门对着门外。见是沙焕,没有理睬,又把头转过来打理面前的包谷。

“大叔,我叫你呢,你听到没有?”沙焕见对方不理不答,又把声音提高了半拍。

“有啥事你说吧,我听着呢。”徐大根仍然蹲着不动,从屁股下面把话甩出来。

“丁歪宝,这个丁歪宝……又在山上砍树啦,你晓得不?”沙焕并没有在意徐大根的态度,和蔼地告诉他。

“你说啥,这小杂种又在砍树?”徐大根听到这里,紧张的神经使他嚯地站起来。

“刚才听我爹说丁歪宝今天吃过中饭又带着几个人到你们有争议的林子里砍树去了。”沙焕平静地对徐大根说。

“昨天我才上山检查了一遍,今天怎么就……他们这是……”徐大根既像在问沙焕,又像在问自己。

“是啊,这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动静,谁知今天又……”

徐大根说着几大步跳进厨房提起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子哗哗啵啵出门向山上跑去。沙焕看到徐大根那焦急愤怒的样子,担心双方会闹出啥事出来,赶紧跟在了徐大根后面。

“你跟着我干啥,真是的。”走到半路,徐大根见沙焕在屁股后面晃动,不高兴地问沙焕。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是不是?人家是怕你有个啥三长两短,双秀还以为我没有照顾好你。”沙焕在后面喘着粗气,低着头说。

“这小子也真是痴到家了,人都嫁出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这样死心踏地。现在的年轻人啦,猜不透到底是为了啥呀。”徐大根听到后面的回答,心里这么想。

“咚,咚,咚!”徐大根走到后山脚黄狗箐,就听到头上的森林里传来闷闷的砍树声。他站在沙坡上抬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树林,大声向林子里喊道:“是谁在里面砍树?”声音掉在山峡两边悬崖上来回滚动,久久不能回落。

树林里没有回应,斧子与树木急促的碰撞声一阵接一阵。徐大根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不一会功夫就从沙坡上跑到了树林里面。只见丁歪宝和他的五、六个亲戚正围着几棵脸盆大的松树下毒手,旁边已经放倒了两棵大树。他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培养近二十年的大树被对方就这样砍倒在地,整个身子气得直哆嗦,幽黑的前额突然暴出几股青筋,两颊的肌肉在不停地颤抖,一股不堪忍受的怒火直逼脑顶。

“你们几个小杂种给我住手!”他走到丁歪宝面前大声吼道。“你们这是欺人太甚了。”徐大根圆圆的红红的眼珠盯着丁歪宝。

丁歪宝见徐大根暴跳如雷的模样,赶紧招呼其他人:“快停下,快停下。”然后嬉皮笑脸地对徐大根说:“大姑爹,我砍我自己的树,你凭啥在这里喝三吆四?”

徐大根举着斧子逼近对方骂道:“你小子说啥,你说这是你的树?你摸摸你的良心再说话。”

沙焕担心徐大根控制不住情绪,做出过格的事情来。他赶紧走到两人的中间对徐大根说:“大叔你冷静一点。”然后转身对丁歪宝劝道:“歪宝大哥,全村人都知道你们两家这山林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得好。既然上面没有明确解决,你就不该先带人来砍树。”

“哎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原来是大姑爹的女婿。可惜呀,你不但没有娶到双秀,恐怕连味也没有闻到吧。”丁歪宝开始对沙焕轻声轻语地讽刺,接下来便是恶狠狠地与其说是骂给沙焕听,不如说是给徐大根一个下马威。他刷地从裤包里摸出一张盖着大红公章的红头文件拿在面前晃了晃说:“你说上面没解决,你看这是啥?大姑爹,有些事我也不跟你计较,但这个树呢上级已经判给我了,就应该是我的。既是我的树,我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有啥意见你找上面去。我也晓得县长大人现在是你亲家,后台硬。不过呢,谁有理谁无理,还要走着看。”

徐大根冷不防上前一把夺过丁歪宝手中的文件,原来是鲁居乡人民政府关于自己和丁歪宝林权纠纷的裁定书。而且这个裁定书下达的时间就在双秀出嫁前的一个月,也就是徐大根回绝沙焕,答应把双秀嫁到县上的那几天。他拿着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道:“……上述事实清楚,适用法律准确,经乡人民政府研究决定,徐大根与丁歪宝争议的林地归丁歪宝管理。”落款是鲁居乡人民政府,时间是二000年九月一日。

徐大根的表情随着文件内容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紫。

“怎么样大姑爹,这下你没啥可说的了吧。”丁歪宝还是一派流里流气的口气。

徐大根稍稍定了定神,咬紧牙齿说:“丁歪宝,我这个人呢就还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你大哥当个球的副乡长就能把这个地球翻过来?你说乡政府把这树判给你了,为什么只给你下文件,而不把文件下给我?既然我不知道,这就是一张废纸。”说完三下两下就把文件撕成碎片顺手撒在树林里。灰白灰白的纸片在林子里忽忽悠悠艰难地晃荡了一阵,还是没有顶住来自空中的压力,极不情愿地有的躺在树叶上,有的掉在草根脚,有的粘在树皮上。

丁歪宝见徐大根把文件撕了,气也不打一处来。他翘着一只酒糟狮子鼻,眯着一对乌鸦眼,歇斯底里地一边跺着脚一边招呼他带来的人:“给我砍,给我全部砍倒,一棵草也不留!”

对方的耍横并没有把徐大根压下去。他一个纵步跳到丁歪宝面前,双手握紧斧子,背靠着还没有砍倒的大树:“今天谁敢再上前一步,就叫他人头落地。”

“大叔,请你冷静,你千万要冷静。”沙焕心疼地劝道。

徐大根没有理睬,仍然举着斧头指向丁歪宝。

丁歪宝见对方那不要命的阵势,一下胆怯了三分。他无可奈何地举手向几个亲戚一挥:“走!”几个人听到命令,提着斧子几纵步跳出了树林。

徐大根见丁歪宝他们走了,斧子从手上脱落到地上,背靠大树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

“小焕,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不知是因为想起了什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徐大根坐在那里虚乜着双眼用感激的口气对沙焕说。

“那我……先回去啦,啊?这事你要多往宽处想。要不,叫……叫双秀回来一趟,看看她能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她现在是副县长的儿子媳妇,家里的这事她也知道,她应该……”沙焕提到双秀时,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似的,感到有些沉闷。

是该叫双秀回来一趟了,是该发挥双秀的作用了。如果这件事情她帮不了,这个姑娘不就白嫁了?功夫不就白花了?

徐大根当初也是龙门中学的高才生,上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政策刚下来,自己就被第一个流放到这与世隔绝的丁家坳村。后来在知青回城和考大学上又被别人占了先。徐大根遭此一击,决定留在农村当个地道的农民,再不想和城里的那些贪官污吏绞在一起,在农村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农民嘛,只要苦上一年能够填饱肚子,不去看别人的脸色,不去听别人的长短,不招惹不多事,谁还能把自己怎么样?现在看来,自己过去的想法太无知,太幼稚了。政治这东西简直就是乌江上的云雾,每一棵树木,每一株小草,每一个石缝,都无法躲过云雾的侵扰。徐大根经常看一些过期的报纸,偶尔也能在别人家里看次把电视。报纸上,电视上不是都在讲要爱护农民,关心农民,帮助农民解决实际问题吗?不是都在讲不要欺负农民,对农民要公正吗?为什么对方在当副乡长之前,面前的这几棵树是自己的,刚当上副乡长自己的东西就变成别人的了?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公理?这公理到底在哪里,是在势力里还是在法律里?这些当官的到底是在给谁当?徐大根实在是想不出个道道来。

徐大根坐在树脚,目光穿过树林看着乌江对岸模糊的悬崖,脑门上还在为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冒冷汗。自己昧着良心地把双秀嫁到尹红文家做儿子媳妇,就是要千方百计和丁歪宝打赢这场官司,保住山上的这几棵树。现在把双秀嫁过去了,为什么丁歪宝他们还敢如此放肆?难道权势二字在这龙门县真的就势不可挡了吗?

徐大根与丁歪宝之间的林权纠纷本来就不该发生,却偏偏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蹊跷,那么让人不可思议。两家的林地都在丁家坳村后白岩子山脚。徐大根的林地叫黄狗箐,丁歪宝的叫羊山堡。中间以一块荞子地为界,各自也有林权证为据。长期以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保管着自己的林子,里面的柏树、枫树、松树、杉树像通人性似的不断长高长粗。徐大根分到黄狗箐这块林子时,他在荞地上种了两年荞子,以此作为与对方林地的分界线。由于荞地的周围都是高矮不齐的树木,种的荞子还不够雀鸟啄食,后来就干脆放弃不种了。没有了庄稼,几年工夫里面的小树苗慢慢长大了。可谁曾想到荞地里的树木长大了,问题也就来了。一九九八年六月的一天早上,也就是丁歪宝的大哥丁生发当上鲁居乡副乡长不到一个月,徐大根突然接到乡政府的文件。文件上莫名其妙地把本属于自己保管的黄狗箐的林木的半个坡划给了丁歪宝。当时他拿着文件如雷轰顶,站在堂屋里打了两踉跄。这,这,这叫啥事?丁生发、丁歪宝是自己的内侄,算得上是至亲了,怎么自己山林里的树木比他家的长得好,连亲戚也要来算计?

徐大根站在堂屋咬牙切齿地抖动着手中的文件,心想这事必须去向乡政府问个明白。他来不及给老伴和女儿打声招呼,就气冲冲地来到乌江边。顺着江边的岩子爬到鲁居乡政府,直冲林业站。然而,等他走到林业站时,别人已经下班了。二层小楼变成了一座空庙。没办法,他只好蹲在林业站门口等到下午上班时间。蹲着蹲着,觉得脸上、身上的汗水一下多了起来。头发湿了,衣裳湿了,全身都湿了。他这才发觉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还没有填过什么进去,搞不清这汗水是肚子饿的原因,还是天色太热的原因。他潜意识地将双手伸进四个衣兜里乱掏乱摸,把衣兜裤兜翻了个底,竟然没有找出哪怕是一分钱的硬币。他只好一屁股重新瘫坐在地上,背靠砖墙,一双圆圆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无神地看着面前蒸腾的热浪。慢慢地,高高的鼻梁两边的眼角上一下增加了两滴犹如挂在枯萎树丫上的水珠。“哎!”他不觉从心坎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自己本以为可以在农村过一生清闲舒心的日子,想不到比芝麻还小的乡官,把自己整得不得安生。

“这不是老徐吗?你怎么坐在这里?”徐大根微闭双眼,正打算用瞌睡来消磨这难熬的时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微微睁开双眼,原来是和自己一起在丁家坳村当过知青,如今在鲁居乡政府搞后勤的老沙:“哦,是老沙呀,你看我……”

“你吃饭没有?你怎么这个模样?”老沙用吃惊的目光看着他。

徐大根想站起来说话,但试了两下,觉得两个膝盖有点不听使唤,最后还是坐着不动。

“你的脸色这样苍白,是不是还没吃饭?”老沙问。

“你看,老沙呀,不瞒你说,从早上到现在我还真没有……早上出来的急,钱也忘记装几角,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就……”徐大根吞吞吐吐地告诉老沙。

“你知道我在这里,应该来找我呀。”

“你看我这样子,怎么……”

“我说你呀,从小就爱面子。我们是老同学,又在一起当过知青,去我那里吃顿饭也会丢面子?你到乡上来做什么?”

“我来找乡政府评理的,我的那几棵树……”

“哦,是这事啦,我听人说了,山上的树长得很好,对方早就看上了。就是没找到机会,现在……算了,不说了,这事你该找他们讲一讲。走,我带你去先吃饭。”老沙伸手把徐大根从地上搀扶起来,到林业站隔壁的小餐馆买了一碗带菜饭。老沙一直陪同徐大根吃好饭,才分手去做他自己的事去了。

徐大根从刚才老沙的眼神里好像看出点了什么。哦,原来对方早就对自己的那几棵树虎视眈眈了,怪不得既不敢调查,又不敢找双方当事人询问就把文件下了。徐大根心理始终弄不明白,解放都五十年了,怎么在这偏僻的鲁居乡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政治势力在这小山沟竟如此神通广大,无法无天?好在刚才老沙的那句话提醒了自己,这事可得拿出精神来对待了。

徐大根吃饱了肚子,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他返回到林业站,门已经开了。他急冲冲地走进办公室,把文件掏出来“啪”地砸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面前:“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能给个理由吗?”

小伙子把文件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重新丢给徐大根:“这事你去问乡政府,我想政府作出的裁定不是没有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你能不能把你们的理由给我说清楚。”徐大根有些气急。

“我告诉你,叫你去找乡政府。我们只管调查,不管裁定,有啥意见去找乡政府讲。”小伙子不耐烦地大声吼道。

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乌江水往贵州流去了。徐大根见小伙子不愿告诉实情,知道在这里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他抓起文件离开林业站,来到乡政府大院,迳直向挂着副乡长牌子的小门进去。丁生发和乡长正坐在沙发上谈论着什么,见徐大根进屋,丁生发满脸堆笑地起身招呼说:“是大姑爹来啦,快,快请坐。”说着便顺手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徐大根面前。

“你这么大一个乡长,我这当农民的敢给你当姑爹?我给你当姑爹,还不折你寿啊?”徐大根不阴不阳地对丁生发说。他没有坐下,像一墩巨大的圆石堵在丁生发面前。

“你看大姑爹这话说的,有啥话好好说,你看你……说那没用的话干啥呀。”丁生发没有生气。

“你们有事先谈,我走了。”乡长见这场面,起身要离开。

“乡长你也别走,一起在这里把这事给我说个明白。”徐大根拉住乡长。

“啊,这里还有我的事?你说吧,啥事?”乡长微笑着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我是来问问政府,问问两位乡长大人。黄狗箐的山林从八三年划定两山时上面就确定由我保管,八六年政府颁发了林权证,我照管了近二十年,为啥你们一个文件就把它给拿出去了?”徐大根把情绪稳定下,平静地掏出文件递给丁生发说。

丁生发接过文件看了一眼,仍然微笑着对徐大根说:“我还以为是啥事让大姑爹生气,原来是这件事情。哦,这事我不太清楚啊。那天召开政府办公会研究时,我到县上开农业工作会去了。乡长,你是不是给大姑爹解释一下?”丁生发带着奸诈的笑脸看着乡长,他把这事推得一干二净。

徐大根从丁生发与乡长四目相碰的那一刹那,看出了面前这两位父母官的“父母”形象了。

“这事我们事先已经安排林业站的同志进行了全面细致地调查。经过调查,事实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乡政府只是根据事实作出的决定。你如果……”乡长向徐大根解释说。

“你们什么时候去搞的调查,都找了些什么人调查,嗯?你们到底是为人民的政府还是为少数人谋私利的政府?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那个了?”没等乡长把话说完,徐大根向对方发出一连串问号。

“大姑爹,话可不能这么说。本来羊山堡和黄狗箐相连的那片林子就是歪宝兄弟的。前几年歪宝就提出要把该属于他的林子拿回来。我多次做工作叫他算了,大家都是亲亲戚戚的,不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开始他还听我的话,可现在他不听我的了,非要把这件事情提出来。乡长对这事很关心,收到歪宝交来的材料后就及时派人进行了调查。如果你有意见,你可以向上级反映。”

徐大根听着丁生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脏。他顿时觉得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他踉呛了几下,差一点倒在了办公室。

“我说老徐呀,”徐大根是鲁居乡唯一在农村落户的知青,所以乡上的干部大多认得他。乡长见徐大根圆圆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站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如果你认为乡政府对这事处理不当的话,你可以向县人民政府申请。”

“对,大姑爹,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县政府反映,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

“你们……你们……太……官官相护,欺负我这外来户……”徐大根气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歪歪倒倒,趔趔趄趄地走出办公室,消失在火辣的太阳中,消失在阴森可怕的鲁居峡。

早上,双秀和母亲从山上回来不见老头子。房门紧锁,家里冷火秋烟,母女俩有些奇怪。这老头子去哪里了,饭不煮,火不烧,难道说这大热的天又去乌江边钓鱼去了?母亲在家里煮饭,双秀到江边父亲平时钓鱼的地方一看,没人。回来向村里人打听,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早上看见他下乌江边了。找不到老头子,母女俩吃好饭,又上山去砍包谷地埂上的草。晚上回来还是不见老头子的踪影,直到天色渐渐黑下来,徐大根才背着双手,弓着腰,怒火满面地从大门进屋。

“你这一天去哪里啦,让我母女俩找得好苦,怪让人担心的。”老伴一边把菜端上桌子一边心疼地问。

“爹,你去啥地方要给家里的人说一声,这样我们才会放心得下。”双秀也在侧边埋怨。

“出啥事啦,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谁惹你啦?”妻子丁素梅继续追问。

徐大根进屋坐在桌边喘了一会儿粗气,然后脱去上身那件旧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衣,露着那件胸前印有“农业学大寨”字样的前后通了几个洞已经泛黄的白色背心,边吃饭边把今天到鲁居乡的情况向双秀母女俩和盘托了出来。素梅听了老头子的诉说,再看看老头子那沮丧的模样,嘴里衔着的饭停下了咀嚼,手里的筷子落在半空不动了,一双秀气的眼睛有些湿润。半天,她才放下碗筷,咽下嘴里的饭,随手捞起衣襟揉了揉眼睛说:“大根啦,你这辈子跟着我算是遭大罪啦!”

“啥叫跟着你遭罪,是我们命苦,是我这个外来户、外来人命苦。”

“爹,你看这事该怎么办,总不能眼巴巴的把我们十多年养起来的树就这样被他们霸占吧。”双秀也没心思吃饭,把碗筷放在面前桌子上说。

“怎么办?向上告呗。这地球上从古至今都有王法,我就不相信现在都是现代社会了,这鲁居乡就没有王法了。”徐大根看了看双秀后又说:“等一会儿你去把沙焕叫来,我们商量商量看看这状子该如何写。”

双秀和沙焕的关系早已露出了水面,全村上下都知道双秀不想嫁远,在村里找一个靠得住的人。今后对两个老人也好有个照应。徐大根老两口也没说过长短,这件事就算是默认了。

当晚双秀把沙焕找来家里,又找来一些法律条文,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大半夜,总算把给县政府的行政复议申请写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徐大根万万没有想到的,没想到这天底下到处都有王法,就这小小的鲁居乡还真的没王法了。徐大根第二天亲自把申诉状送到县政府,回家等了一个月,没有等来县政府的调查人员,却等来了县政府“维持鲁居乡人民政府(一九九八)鲁政处字第一0三号《关于徐大根与丁歪宝林权纠纷的处理决定书》。如果不服本复议决定,可在收到复议决定之日起十五日内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的一张纸。徐大根没有含糊,又一张诉状将乡政府告到法院。就像村里有些人讲的,你一个地道的农民去告政府会有啥好结果?果不其然,半年后县法院的判决和县、乡政府的决定如出一辙。徐大根这时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呼天呼地,到底谁最灵验,”下联是“人与法斗,法律显得逊色”,横批是“真理何在。”县法院判决书下来后,徐大根虽然觉得大势已去,但还是不死心,又一个申诉状递到了中院。

徐大根把诉状送到中级人民法院后,在家左等右盼,终于在半年后盼来中院的终审判决。徐大根拿着中院的判决书,既看到了一线希望,又感到有些茫然。中院虽然没有派人到现场勘察,但根据徐大根提供的证据和县法院判决书的自相矛盾,认为县上的判决缺乏依据。所以,中院撤销了县上的判决,要求鲁居乡人民政府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可是让徐大根不放心的是,让乡政府重新裁定,丁歪宝的大哥丁生发还在台上,他一个堂堂的副乡长能自愿输在老实巴交的农民面前?虽说自己是他们的大姑爹,他们是自己的内侄,但如今的世道,利字当头,谁认识谁呀!他们是不会主动放弃垂涎已久的本不该属于他们的那片树林的,而且早就料定势单力孤的徐大根老婆婆吃豇豆,拿不过梗的!果不其然,就在双秀出嫁前一个月,鲁居乡政府又把第一次的决定重新换了个时间发给了丁歪宝,而且又不敢发给给徐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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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绣江山,藏于方寸。它是女主手里那一幅窄窄诏书,是男主藏于心间不可言说的欲望。而对于慕云笙来说,大靖的江山不过是闲来无事翻开的一本小说,寥寥数语便能言尽。跨越时空走进故事当中,她发誓要以手中炮灰牌,打出王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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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里的喜怒哀乐,不经意的回首,原来有许多那时没来的及收藏的感动,如今的我们已各奔东西,你还会记得吗?那时我们一起挥霍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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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公李高成是反腐败的英雄,他依靠党和群众,最终战胜了集体腐败的中纺领导班子乃至作为更加隐蔽的腐败分子的省级领导干部后台。小说中,故事环环相扣,有复杂的人物,有曲折的情节,更有许多精彩而细腻的对比手法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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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说你总归是我的。——惊凡蠢货,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跑这么多世界吗!——浮生我也不想莫名其妙栽倒你身上……——钟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