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根从农行出来,心情沉重,脸色沮丧。他在动身去县城之前,心想杨菊丽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又是在银行,几万块钱的事总是会有办法的,想不到她……嗨,想不到自己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被几万块钱难倒了,想不到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几万块钱的医药费还要去求自己过去的情人。真他妈的大胯下面空长了那么一节丁丁!找不到其他办法,只有等待吕大发再次登门时给他解释了。他相信,等到春季兰花卖了以后,几万块钱还是有希望的。
徐大根走在街上,随意扯了一下头上的帽沿,双手握着烟杆背在后面,吊在烟杆上的黑布烟袋随着他脚步的节奏,风吹铃挡似地打在屁股上,给圆圆的肉团子不时带来一丝凉意。他打算去医院看看老沙母亲的病情,刚走到去往江边码头的岔口时,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村里要召开村民大会,民主选举村长。他放弃了去医院的想法,回头转身向江边走去。
丁老大给徐大根说过,村长这个位置还是准备让给沙焕去坐。但民主选举能不能选到沙焕头上,谁也打不了这个包票。他要回去发挥一下作用,想办法让沙焕当选。他知道,丁家坳村虽然不大,但人心复杂,想当这个村长的人也不少。有些人认为,这辈子其他官当不了,但在丁家坳这一亩三分地,村长也是个太上皇。特别是隔壁丁歪宝,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是啥东西,也在暗地里较劲。
他冒着蒸腾的热浪,顺着平缓的栈道,不时敞开衣服尽情地收揽江上拂来的一丝微风,慢赶紧走地向村里赶来。会场就设在自己那个小饭店的晒场上,当他来到饭店门前,只见晒场上黑压压几百人全部到齐。门前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用两根竹杆横挑着红布上面粘贴着歪歪倒倒的“丁家坳村民主选举村长大会”的横幅。丁老大跷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方,嘴里刁着长长的竹烟杆,黄亮黄亮的烟斗放在桌上,嘴里和烟斗两头都在冒着白烟。
“徐大根,前几天就给你说过。今天要选村长。在这节骨眼上你怎么现在才来呢?”丁老大见徐大根从人群中拱出来,从嘴里取出烟嘴问他。
徐大根瞟了一眼丁老大,迳直去屋里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再到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灌到肚子里,然后顺手从桌子上捡了一张废报纸,来到丁老大面前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其实吧,这个会早就该开了。”
“你这是啥话呢?你是说我这个村长早就该让位了还是怎么的呢?”徐大根迟到几分钟,丁老大心里极不舒服,脸上盖着一层黑云。
徐大根发现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动了动嘴唇打算解释点什么。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嘴闭上了,独自蹲在一边看着手里的报纸。
“这个鬼天气,热的让人换不过气来。”人群中有人说。
“轰隆隆。”突然从鲁居峡雷公山上传来一阵闷雷。雷声过后,远处的天空冒出几片黑云。
“有啥屁就快放吧,你看看我们这些人都快晒干了。”人群中义有人催促道。
徐大根无意中把目光瞟向右上角的丁歪宝。发现对方正在和几个人咕噜着什么。“怎么的,你还来真的了?”他想。
“你们嚼你娘的啥牙根呢,哪个不愿意早点弄完回家躺凉椅呢?”丁老大也不管说话的是谁,全部收来丢进“你娘的”筐子里,“怎么说呢,乡党委书记讲了,这村长也是基层组织的一个头。既然是头呢,就不能稻谷草捆青菜,草率了事,要按上面规定道道来办。这个道道呢,就是大家先提候啥人……”
“候选人。”沙焕在一边纠正说。
“对,候选人。这个候选人提出来以后呢,就来一个个演啥讲的,演完了,讲完了,大家投票,谁的票超过今天到会人数一半以上的呢,谁就是我们丁家坳村的新村长。大家先提吧,把候……候选人提出来了,下一步才好走下去。”丁老大说完,又把烟杆捡起来塞进嘴里。
村民们在下面叽哩咕噜扯天扯地,没有一个向丁老大提出新的人选。
“怎么的呢,你们是不是没有候选人,还要叫我这个糟老头子干下去?”丁老大说。
“你一边凉快去吧,别做美梦了。我提丁歪宝。”丁歪宝的一个叔伯兄弟首先说。话一出口,引起村民一片哗然。
“日你妈的龟儿子,丁歪宝都能当村长,还不如选双秀怀里的娃儿算了。”沙焕的一个远房亲戚瞪着丁歪宝那边的人当场骂道。
丁歪宝见有人反对,急的脸红脖子粗的正想发作时,被身边的人按住了。
“我提徐大根。”徐大根身后有人说道。
“我同意。”不少人附合。
“我说你们别对我鸡抱鸭儿干帮忙了。丁老大都不干了,我还能干啥?”徐大根站起来说。
“你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是刷子无毛板眼多呀。我们这里就是缺少有板眼的人。”
“啥板眼,我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板眼啥?”徐大根拒绝说。
“徐大根,你干不干,是你的事,别人提不提是别人的事。你怎么不让别人说话呢?”丁老大刁着烟杆斜瞟着徐大根说。
“啥我干我不干的,我这不是为丁家坳村着想吗?我说哇,要把我们村治好,非叫沙唤出来不可。”徐大根说。
“我同意徐大根的意见,选沙焕。”徐大根身后有人附和。
“徐大根,你是不是还要叫沙焕做你女婿?”丁歪宝挖苦说。
“做女婿怎么的,不做女婿又怎么的,你丁歪宝是不是还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吵啥呢?今天是来选村长,不是来吵架。现在已经提出三个候选人了。大家还有没有其他人选?有就快一点提出来,不要抛洒时间。”丁老大说。
见大家没再提出新的候选人,丁老大当场宣布:“经过大家广泛提意见,今天丁家坳村村长候选人有三人。下面进入第二个道道,就是候选人演啦讲的。你们三个谁先上来?”丁老大放下烟杆,从桌子边退下来让出位置。
“我先来。”丁老大刚离开桌子,丁歪宝就蹿了上去。他刚出现在人们面前,下面就暴出一阵叽笑声。
“同志们,乡亲们,请你们安静。”丁歪宝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开口就用领导作报告的口气,“只要大家选我当村长,我就可以利用我大哥的关系给你们办事。我大哥虽然没当领导了,但他还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有了这层关系,啥事不能办?”
“滚你妈的蛋吧!你那个鸡巴大哥在台上时都不知道为家乡人办事,现在下了台还能办啥球事。你给我滚下去,少在那里丢人现眼。”人群中有人骂道。
“你们这是剥夺我演讲的权利。你们这是违法,我要告你们。”丁歪宝气急败坏地下台蹲在一边。
“既然大家把我提了出来,那我就上台说两句。”丁歪宝下来后,徐大根背着手慢慢挪到台上,“我的话只有两句。第一句,我快到五十岁了,年纪大了,不能干。第二句,如果大家真希望丁家坳村有个出头日子,就把支持我的那份心用来支持沙焕。”徐大根说完自动下台。当他离开台上时,下面暴发出一阵掌声。
徐大根下来后,沙焕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人们大眼瞪小眼看着他。
“沙焕,你还愣着干啥呢,轮着你演讲怎么还不上来呢?”丁老大催促道。
“我看就算了吧,这个村长我还是不参选为好。”沙焕盯着丁老大说。
“沙焕上吧。”下面一下出现了顺风倒的场面。
沙焕还是站着不动。
“沙焕,你还是不是男子汉,怎么到关键时候就趴下去啦?”徐大根瞪着他说。
“是啊,你怎么就这么没骨气。”秀丽站在后面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突然伸手指着前面的沙焕说。
“你小娃儿知道啥?别在那里鸭子诓小鸡,多事。”
“呸!今天我才发现你原来是这么一坨窝囊废。”沙焕话一出口,就招来秀丽的一口沫子。
沙焕趿拉着脑袋正在进退两难时,突然发现站在屋檐下面的双秀正用期待和希望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把目光从双秀脸上拿下来,几个纵步迈到台上,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双手抱在胸前:“既然这么多人信任我,那我就……我认为我们村要发展,必须从传统农业转向产业农业,再从产业农业转向现代农业。在这方面,我认为从现在起大家要齐心协力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丁家坳村要成立一个农民协会,共同抓好黑麦草、伍背子、桐子等经济作物的发展、管理、收购、销售。通过协会组织形成合力,一致对外。这样做可以减少中间环节,防止各吹各打,增加大家收入;第二件就是以徐大叔这个小吃店为基础,改善好村子至江边卫生环境和生态环境,扩大饭店规模和提高饮食质量。我还打算在村子里盖一个住宿店。住宿店没有盖好之前,请大家把宽裕的住房腾出几间来,好好的打整打整,让游客到这里吃得好,住得下。以乌江栈道为主,搞好我们的旅游业。办这些事的钱怎么办?这事我也想过了,大家可以人股,年底按股分红。如果大家同意我这个想法就投我一票。”沙焕简短的思路引出一阵掌声。
沙焕开始确实不想参加村长竞选,因为有了双秀的目光,有了头上顶着的“男子汉”三字,同时也不希望就这样毫无作为的窝囊一辈子。
投票结束,沙焕以绝对优势当选丁家坳村村长。选举结果刚宣布,丁歪宝就带着自家的几个亲信气冲冲地离开会场,边走边向背后的沙焕等几个人说:“啥玩意,老子们走着瞧。”
这话恰恰被徐大根听到了。他站在太阳底下指着丁歪宝远去的背影说:“啥玩意,就是这玩意。你要当村长,那还不把丁家坳村往火坑里推?”
“说啥呢,你怎么还有这份心情和那畜牲一般见识呢。”丁老大对徐大根说。
“算了,我们村今后的发展讲的是团结,讲的是集体,少了他几个集体照样存在。”沙焕对徐大根劝道。
晚上,沙焕叫母亲炒了几个菜,把丁老大和徐大根请到家里,把他的一些思路向两个长辈进一步进行了梳理。丁老大没有意见,徐大根却对自己饭店的出路有些担心:“小焕啦,今天你在演讲时提到以我那饭店为基础我就觉得有些不妥。当时我没有反对,主要怕影响你的选举。现在选举结束了,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你这样做,是不是要把那间老仓房收回去?你要知道,我那可是签了租赁合同的哟?”要是在过去,沙焕提出这样的问题徐大根肯定会不依不饶。可今天他不仅没有反对,而且还在会上竭力表示支持。人啦,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情谊有余卖朋友。自己左一次灾难,右一次坎坷,沙焕和丁老大都站出来顶着。那次为从丁生发那里讨回公道,组织人员把老伴抬到县城为自己鸣冤叫屈。自己在医院守候老伴时,家里全靠两家人照看。没有他们俩,没有全村人的关心,有些事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徐大叔,你又多心了。我说的以你的饭店为基础,不是要侵吞你的饭店,更不是要收回仓房。你想过没有,每天到这里游玩的客人有几百人,可在你那饭店吃饭的又有几个?原因是啥?主要是规模没上去,卫生条件没上去,服务手段没上去。这些上不去的原因,又主要是你的入手不够。靠你一家人做这件事,做不下来。当然也还有场地不够,仅靠那间老仓房太小了。客人来了坐也没个坐处,像这样弄下去,有些该是我们的钱就白白地放走了。”沙焕敬了徐大根一杯酒后说。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可你打算如何解决?”徐大根把酒喝下去后问。
“沙焕的想法呢,前几天就给我谈论过了,他是打算……”丁老大把话接过去,向徐大根作了介绍。徐大根听了以后恍然大悟,再没啥说的了。
徐大根和丁老大从沙焕家出来,两人叭嗒着一长一短的烟杆,借着两边屋子里透出的或明或暗的灯光边走边交谈:“我说老大,你真的要把秀花嫁到后山老邝家?”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不是真的我丁老大会拿自己闺女开玩笑?实话给你说吧,徐老弟,期程已经定了,就在下个月。”丁老大把烟杆拄在石板路上发出当当声响。
“我是说你家秀花不是和沙焕好上了么,你怎么能这样?”
“这事你有啥资格说我呢?秀花和沙焕是一厢情愿。沙焕这小子根本就没那意思。你叫我咋办,你总不能让秀花养成老姑娘吧?当初你家双秀和沙焕两个年轻人只差互相钻进对方肚子里去,你怎么硬是把他们扯脱了呢?”
“当初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你看他丁生发把我欺的,谁知……这事我也后悔呀。”
“你真的后悔啦?”丁老大停住脚步看着徐大根问。
“这个……你看我姑娘嫁过去得到尹红文啥好处,所以……”
“如果你真的后悔呢,现在还来得及。”
“你这话啥意思?”
“啥意思,你怎么就听不懂呢,现在把双秀嫁给沙焕不就行了?”
“老大呀,要是在过去,你说这话我定不饶恕。可我这人不会做那种茅房里放秤杆,过份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你了。你黄泥巴快要掩到颈子的人了,这事能办不能办你还不知道?那有带着娃儿的女人去嫁一个青头小伙子,一个青头小伙子不瘸不跛不麻不瞎去讨一个后婚女人?你说这事可能吗?”徐大根反驳说。
丁老大听了这话也没生气,想了想说:“是呢,我这是和你开开玩笑呢?”
“实话也好,玩笑也罢,反正这事是不可能的。”徐大根强调说。
两人说着就到了丁老大的家门口,徐大根向丁老大抬了抬手,示意他回家休息。
徐大根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丁歪宝大门外面,只听里面在猜令划拳的同时正在议论自己的事。
“他徐大根不站出来捣乱,这个村长就是我的了。”
“你把别人弄成那样,他会让你当这个村长吗?”
“我听说他欠吕大头吕老板几万块钱,现在别人要上门来,我看他拿屁去还?”
“这你可拦不倒他。我听有人说,他那棚子里的兰花少说也要卖个二、三十万。”
“能卖那么多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具体我也不懂。”
“哼,二、三十万,我叫他二、三十块也卖不着。”里面说啥徐大根没在意,那棚子里的兰花能卖二、三十万这话听的十分真切。里面的话一出来,他就像从蒸笼里蹦出来突然跳进清澈的水潭,全身舒坦、凉爽。近段时间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苦相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满脸堆笑的进屋就对双秀母女俩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是不是碰到观音菩萨了,看把你高兴的?”素梅问。
“妇人之见,碰到观音菩萨算啥事?我这是啊……”徐大根把沾满灰尘的鸭舌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说。
母女俩没再说话,她们知道徐大根的脾性,高兴起来就分不清南北。每到这个时候只好用沉默来压一压他那高兴劲。
“你们怎么不问问啥事让我这么高兴?”见双秀母女俩没动静,徐大根有些沉不住气了。
“问你啥?这山沟沟的农民有啥值得高兴的,难道天上还会给你掉下个金元宝不成?”老伴说。
“唉,这事还真让你猜对了,金元宝算啥,比金元宝强多了。”
“……”母女俩同时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刚才我经过丁歪宝门前时,里面正在议论我那大棚里的兰花。他们说我那兰花可以卖二、三十万。二、三十万啦!你们说家里有二、三十万是啥成色?”
“啥,二、三十万?”双秀听到这里也吃惊不小。
素梅脸上闪电似地掠过一丝微笑:“你看你们父女俩,别人在酒桌上侃几句龙门阵你们也当真了。”
“你看你,尽说那些没用的话。”徐大根不高兴。
“这下可有希望啦,吕大头那八万块就不愁还不上了。”双秀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是啊,自从拿了吕大头那八万块钱,我这心里就没有踏实过。”
“这下可好了,有了这二、三十万,我们的日子……”丁素梅也在暗自为那二、三十万高兴。
“爹,要是对方现在要钱怎么办?你今天去县上想到啥办法没有?”双秀想到这个问题,刚才脸上的笑意转瞬间又丢在身后的黑影里去了。
“今天去县上……哎,吕老板讨上门来又再说吧。”徐大根不想把自己去找杨菊丽的事让她母女俩知道。是啊,二三十万是二三十万,那也要等到明年初春啦,吕大发咬着现在要拿钱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