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手扶拖拉机昂着呆滞的脑壳,“突突”地哼着,从烟囱里吐出一股一股的黑烟。黑烟呛鼻,难闻,令人窒息。
车前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名闻遐迩的养鸭万元户,穿着笔挺的巴拿马料子西装,胸前戴一朵小红花,喜形于色。女的眼眶发红,眼珠布满血丝,脸色苍白,不穿红,头上扎一条绿色头巾,神情不佳,怏怏不乐。坐在新姑爷新媳妇身后陪伴的姑娘们都默默无声。
一路无话,只有拖拉机的噪音震动耳膜,单调,乏味,枯燥,搅得人心烦意乱,直想发吐。
下一个坡,拖拉机驶入一条河谷。河谷大约一里多长,最宽处不过两丈,连着两个湖。上面的一个湖似莲叶,下面的湖呈葫芦状。上面湖里的绿水流入下湖,就变得极蓝。河两岸有树木。没有风,狭长的天蓝得可爱。“新姑爷,抬门臼;新媳妇,偷炒豆。”一群八九十来岁的娃娃从河里冒出来,乱嚷嚷,横在路旁,全部赤身裸体,一色的油黑,用一只手蒙往胯里的“小麻雀”。
大金牙见了,嘴一裂,笑。他理了一下发亮的头发,整一整红色领带,站起来,把衣袋里的糖掏出来,丢过去,慷慨而又体面。他得意地说:“娃娃们,贺喜来了。好,好,吃糖呵,吃糖呵!”
喜糖像雨,彩色的雨,落进娃娃堆里。娃娃们欢叫,嘻笑,弯腰忙来忙去,抢,泥鳅似的。抢完糖,又叫:“新媳妇,夸哩噜,胯里挟着烂汤盆。”
新媳妇低头,不看娃们,嘴唇抖动,抬手拉过头巾一角,堵住嘴。
“这些调皮鬼,你们再闹,‘小麻雀’要飞上天啦。”开车的司机声音挺大。
娃们一听,你瞧我,我瞧你,恍然大悟。返身,鲤鱼一样钻进水里。
车上有了欢声笑语,短暂,做作。
新媳妇的嘴没有咧,眼珠没有转一转,听着河里传来的嬉闹声,心里阵痛:小时候看人家做媳妇,以为是人生最快乐的事,而今轮到自己,便又是极恶作的事。有怪石,有刺蓬,也有深沟。
她拉拉绿头巾,盖住脸。她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