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中厅的云清野心中愤懑难填,只觉一股血气从胸中奔涌而上直冲头顶,他干脆不辨方向寻路便走,他对这些庭院和回廊的了解远超这府内的任何一个人,它们在他眼里更像亲人,因为建筑和花草只会静静陪着他,不会巧言令色,不会冷嘲暗讽,更不会送他去死。
明日一早便要进宫,那就来不及和百里殇和翩翩道别了,不知他们会不会想念他,还是如别人一样把他从记忆里慢慢淡去。想到这里,云清野不禁悲从中来,他再也按捺不住委屈和痛苦,抱着庭园的一根红柱失声痛哭。
一旁巡逻走过的黑甲卫士全都皱眉看着状若癫狂的世子,不知他这次又在搞什么鬼。
云清野哭了一阵心中放松了不少,他胡乱擦了把脸想着再去看看爷爷和母亲,刚穿过庭院便来到云家的“较武场”。
宽阔的较武场边围着十来个黑甲武士,他们都把目光聚焦在较武场中央,不时地拍手叫着什么,因为设了结界云清野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从表情上不难看出武士们的兴高采烈。
云家以军功扬名于世,全族上下均是尚武之人,云中天对兵士家丁都甚为厚爱,允许他们随时在较武场上切磋,夜间设了“静音”结界也不怕吵到别人。估计眼前这些铁甲士兵在太平的京都呆了太久,手痒难当才在深夜还在比试。
云清野对这些比试向来感觉无趣,但他懒得绕过较武场再到云氏宗祠,打算径直从武昌中间穿过去,刚踏入结界内,高亢的叫好声着实吓了他一跳,看来这些兵士玩的很是开心,他也不曾多想,避过中央比武的人群,向前走去。
“世子小心!”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云清野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高头骏马从武场的另一侧飞奔而来,铁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震人耳膜,不过眨眼间就压到云清野身前,那骏马却没有停下的架势,只是将前蹄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了下来。
云清野大惊失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条件反射地用手挡住眼睛,不敢想象比拳头还要大的马蹄踏在脑袋上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云清野微微睁开眼,只见一个巨大的椭圆挡在前方,石玉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只是此时已经见不到平日的憨厚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世子,您没事吧?”石玉关切地问。
“没,没事。”云清野木然地回答,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阵哄笑传入云清野的耳朵,他扭头朝发出笑声的人群看去,只见他们全都笑的前俯后仰,有几位甚至用肩膀撞击着对方表示庆祝,铁甲摩擦发出难听的咔咔声,却远不如他们的笑声刺耳。
“住口!”
石玉的一阵大喝打断了武士们的戏谑,也把云清野吓了一大跳,他发现石玉的脸上突然青筋暴起,随着又一声厉喝,缓慢地抬起了身子,同时从嘴里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世子快走开。”
云清野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下意识地往武士集中的方向跑去,他怀疑是不是遇到了刺客,但武士们的又一阵哄笑让他感觉到不对劲,等他回头望去,便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石玉不知何时已经催动了全部灵力,变化成一只庞大的陆龟,背上甲壳棱角分明,在月光下泛着墨黑色的光,相比而言,胸口的浅黄色的夹片显得光滑且整齐,露在外部的皮肤全部都变成了绿色,布满了粗粝的褶皱。
因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单手按在地上,双脚不停地颤抖,正一点点地向两侧滑动。
两只硕大的马蹄正狠狠地踏在石玉的背上,那魁梧的马身被月色映得油光发亮,绷紧的肌腱轻轻抖动,每一块肌肉、每一道筋骨无不透露出充满力量的美感,但自骏马的颈部以上却连着一个壮硕男子的上半身,如此怪异的组合因为同样的力量感显得十分和谐。
男子四下张开的头发连着背部的鬃毛在风中肆意舞动,手中举着一支银色长矛,状若天神。此刻他正用矛尖轻点着石玉的背部,满是胡子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嘲弄,扭头对着黑甲武士们问了一句:
“兄弟们,要不要按趴下?”
“按死这小王八!”武士中有人喊,引起了一阵哄笑。
半人半马的怪物长笑了一声,把身子往下一沉,石玉的身子向下扑腾了一点,却是没有被按趴下。
接着稀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石玉的一声大喝,额头处开始慢慢地鼓了出来,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间探出一只黑色的犄角,众人都好奇地盯着石玉,陆龟魂体并不是很罕见,但从没听过还有头顶长角的陆龟。
随着犄角的生长,石玉不仅没有按倒,反倒把身子向上顶起了不少。
“咦?”
半人半马的怪物被顶得晃了一下,差点从龟背上滑了下来,他在意外的同时更多的是恼怒,干脆又把两只前蹄扬起,再一次用力踏了下去。
这一次石玉再没能扛住,立马就被压趴在地板上,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支不起身子。
“够了。”云清野慢慢走上前去,声音平静的连他自己都吃惊。
那半人半马的怪物长笑了几声,扬起马蹄在石玉的头上羞辱般地轻踏了一下,转身踏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云清野眼前,朗声说道:
“末将黑云军骁骑营统领萧山拜见世子爷。”
云清野抬头盯着高大的人马,半晌没有说话,他认出这是父亲的爱将萧山,魂体为贲国北部庆阳马。
此时他正幻出‘形修’的体态,下半身是一匹壮硕的骏马,自腰部以上则是他自己魁梧的身躯,上身上并没有着铠甲,只在腰部以下披着一小部分轻盈的甲胄。
“末将方才多有得罪请世子见谅。”萧山脸上根本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连高昂的头都没有低下一点。
军中将士在云中天的刻意影响下,大都不把云清野放在眼里,反观云清扬,小小年纪便不时被父亲带至军中吃住,俨然一副继承人的架势。
即便形势如此,将士们对云清野都保留着起码的尊重,像萧山这样肆意妄为的多半是文俊的人,他们在文俊的授意下不时抛出替换世子的言论,也抓住每一个机会不遗余力地打击云清野的声誉。
“萧将军,说好了是我俩比试切磋,你怎么能冲着世子而去,万一伤到世子怎么办?”石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恢复了常人形态,单手捂着胸口,一脸痛苦。
“小子别张狂,就凭你有什么资格与统领大人比试?大人只是心情好,维持在‘形修’状态陪你玩玩,要不然以大人‘力修师’的魂力,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按趴下。”一边的武士群里有人喊道。
萧山没有说话,直到众人又奚落了几声才摆了摆手:“姓石的小子所言不差,是我莽撞啦。世子您千金之躯,就得在屋子里好好养着,这多亏是在比武场上,如果是在战场上,小命说不定就真没了。”
“哎呀,这莫不是教书先生说的金屋藏娇啊?”一句怪声飞了出来。
这话更是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大胆!哪个狗崽子讲的,拉出来重打五十大板!”萧山嘴上喊着要罚,脸上却也露出了嬉笑。
“你!”石玉怒火中烧,大步朝萧山走去。
云清野在一旁轻轻拉住了他:“石玉,不要冲动,你不是他的对手。”
“世子……”
从石玉被父亲卖身到云家之后,只有云清野真心待他好,不仅没有像旁人一样欺负他傻憨,反而像兄弟一样拉他同吃同住,甚至请云中天安排一同上学做伴读。这些他都铭刻在心里。此时看到云清野受辱,自己却无力相助,一种无法言喻的羞辱感涌上他的心头。
“还是世子识大体,奴才就是奴才!”萧山得意地笑了一声。
“干脆以后叫他龟奴得啦!”那个声音又响起。
“龟奴好,龟奴好!”
“快把小姐请出来,让兄弟几个热闹热闹嘛!”
流里流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笑声也一句比一句猥琐。石玉紧紧咬着牙关,嘴唇都被啃破,一丝鲜红的血液从嘴里流了出来。
“兄弟们,走啦!”萧山盯着两人欣赏了一会儿,想着一会可以到文俊那里请功,心情不由大好,得意地转过魁梧的马身,招呼那群黑甲武士准备离开。
“站住。”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萧山停住脚步,把头转了回来,看到云清野抬头望着他,这位同他相比瘦弱矮小的世子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哪里,表情平静,眼睛里不但没有一丝的愤恨,反倒是平静如水,脸上原本滑稽凌乱的油彩,此时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