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逃的机会来了。
那是一个下午,五点钟左右,新建的立交桥下面,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都不知从哪儿来了许多小商贩,有卖书的,有卖衣服和鞋的,也有卖古玩和珠宝首饰的,拥拥挤挤、密密麻麻摆满了立交桥的通道两侧。
秋儿和二儿也正好在这里乞讨,秋儿还看见了一个留着长头发、弹着一种像大葫芦似的乐器的大哥,那人一边弹一边唱,那歌唱得悠长而凄苦,脸上是一副茫茫然要睡着了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远处喊了一声:“来了!”通道里顿时大乱,只见小贩们大呼小叫,七手八脚收拾东西,有的索性把地上的铺布连同东西一同兜起;这时,老头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朝秋儿和二儿喊道:“还不快走!”同时一手一个牵起了他俩,人流忽然涌向北,又忽而涌向南,就在这一涌一回之际,秋儿不知怎么就从老头子手里脱开了。老头子转头叫道:“三儿!”但已不见秋儿的踪影,因为秋儿被人流挤倒了,此时正趴在地上双手护着头。有人从他身上迈了过去,有人叭喳一声摔倒在他的身上,就在那人没爬起来的时候,秋儿先爬了起来,与此同时,秋儿忽然想起了那个念头,逃吧!实在逃不掉就让老头子把自己打死算了!秋儿猫下腰朝人流的反面穿插,迎头便撞见了穿制服的人,但他们对秋儿并不理会,只将那来不及逃脱的小贩死死地抓住不放。秋儿站在通道的台阶上,也学老头子的样子,只露出半个脑袋朝四下里观望,然后像猫一样蹿进一家商店。
商店里也正是人多热闹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便一直往里走,撞见好几个门都是锁着的,最后秋儿溜进一条窄过道儿,窄道里黑洞洞,窄道的尽头居然还有一个门,透过那门的缝隙,秋儿看见了外面夕照的阳光。他断定这便是这家商店的后门,用手摸一摸,那门没有锁,只是用根细铁丝捆着,秋儿用力拧开那铁丝,推开门,站到了街面上。
这外面就是居民区了,房子里出外进,道路也七弯八拐,秋儿知道他没有来过,他们从来不到居民区来乞讨。他加快了脚步,因为他真的很害怕,害怕不知什么时候那老头子就会像幽魂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秋儿也随着那狭窄的街道七拐八拐,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厕所,于是走进去;他既不大便也不小便,只是为了藏,也为了歇一会儿、喘喘气。他蹲下来,一直到蹲得两脚发麻,一直蹲到天黑。
秋儿从产生逃跑念头就曾经想过,一定要朝着有太阳的方向逃,因为那老头子把他带走的时候是背着太阳的,因此就越走越远;若朝着太阳,就会越走离家越近。
秋儿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已完全没了太阳,怎么办呢?只好信步走,只好捡那人少、背静的地方走,只求离那个立交桥和他们住的地方越远越好。秋儿走饿了,实在饿了,可是他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他们所乞讨的钱,老头子一分也不剩给他们。秋儿经过一家小饭铺,停下,晚餐时间已过,里面正在收拾桌椅,秋儿走过去,在门口的一只垃圾桶里捡出了残剩的馅饼还有多半个馒头。人家也不管他,秋儿也不怕脏,因为他曾和母亲吃过许多次饭馆里的剩菜剩饭。
秋儿一边吃一边走,月亮升起来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那里停放了马车、还有汽车,秋儿忽地一下惊呆,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因为那里也有马车和汽车。再仔细看,原来不是,这里没有院子,连大门也没有,只有旁边的几间房子里透出些亮光。秋儿看见其中的一辆汽车上有筐,有麻包袋子;那麻包袋子堆得老高,筐也堆得老高,秋儿乏了,累了,再加上紧张、害怕,于是他走近那汽车,然后双手攀住汽车轱辘,登了上去,人便进到了车厢里。
秋儿在汽车车厢里躺了下来。夜晚的微风有些凉,他抻一条麻包袋子盖在身上;有很多蚊子,围着他嗡嗡儿地叫,于是他又抻一条麻包袋子盖住了脸。一块残剩的馅饼和半个馒头吃下去,虽不再感到饿,但根本不饱,他又走得太乏太累,只觉两腿软软的,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不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汽车开动的时候他毫无感觉,一直就那么睡。
秋儿醒来的时候大约是在夜里十一点多钟。不是他自己醒的,是一个人把他惊醒的,因为那人上到车厢里往下卸筐、卸麻袋,发现麻袋下面不知卧了什么东西,便用脚踢,于是秋儿猛地坐起;他这一坐起,反把那个人吓了一跳。
“嗨!你这小家伙,哪来的?”那人说,然后他又喊道:“二哥,快来看,咱们带回来一个活的!”
那个被叫做二哥的人刚把筐放到院里,立刻返回身。秋儿楞楞坐着,不时揉揉眼睛,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在汽车上,而这辆车此时停在了一户人家的街门口。
“你这小家伙哪来的?”被叫二哥的人问着同样的话,又问那人,“他在哪儿上的车?”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车上卸麻袋的人笑着说,“肯定是咱们吃饭的时候他爬上去的。他盖着麻袋睡觉,我差点踩了他!”
“哎,小家伙,问你哪,你是哪儿的?家住哪儿?叫什么名字?”“二哥”一连串地问。
“我看不是个傻子也是个哑巴。”第一个人说,“这倒好,一会儿知道他住哪儿,深更半夜的我还得把他送回去,我冤不冤?”
从院子里又出来一个提马灯的,是个大妈,她先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听说“带回来一个活的”,“还是个男孩儿”,大妈便朝车上看了看,说:“你们别朝他嚷,看把孩子吓的。”大妈的声音倒像是朝这两个男人嚷。然后她张开双臂,要接秋儿下车。
秋儿不用人帮,很灵利地蹬着那车轱辘自己下到了地面。月光下,这户人家的门口不似秋儿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住家的门口,这门口很宽敞,往里看,那院子也很大。而大门是用粗木头钉成的,门口堆放着柴草,还有马灯、车、以及牲口,这一切都让秋儿感到既熟悉又亲切。
筐和麻袋很快卸完了,秋儿被大妈牵着手进了院子,又进到屋里。屋里灯光明亮,大妈笑着惊呼:“呦,原来是个小脏鬼儿!”
这家人有里屋,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妈,谁啊?”
“你不认识。”大妈依旧笑着说,“你爸他们给你带回来一个小弟弟。”
说着,女孩儿从里屋出来了,倏忽间秋儿好像看见了大丫儿,但不是,这女孩儿个子高得多,脸上也干净得多,她披着一件大人的衣服。女孩儿说:“是个小朋友。哎,你上学了吗?”
“回屋睡觉去!”大妈说,“还上学呢,一看就是个缺疼少爱的。孩子,饿了吧?”
“饿。”秋儿回答。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今天是立秋。”大妈对那两个男人说,“我做好了烙饼、猪肉炖粉条子,还等着你们回来给你们贴秋膘呢!”
“说那没用的。”被叫做二哥的,一定是大伯了。他一面洗着脸一面说,“卖完了,就七点多,非要赶回家吃饭?只老娘们才干得出来。”
“嫂子,”开车的、也是那个卸麻袋和筐的人大声说,“我跟二哥也算贴了秋膘了,你猜我们吃的什么?米饭炒菜!四个菜全是肉!我说要一个素的,二哥说家里种菜,在外面还吃菜,冤!”
“菜卖得顺嘛。”大伯说,“现在行市正好,可惜咱没有。这会儿要是再有两车晚茬儿茄子大椒什么的,上去可就逮着了。”
“好吧好吧……”大妈边说边往屋外走,“这回就让这小子好好享享口福。”
大妈端进来饭菜,摆在桌子上,真的是烙饼猪肉炖粉条,还有摊鸡蛋。秋儿楞楞地怯住,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昨晚上像他小手一般大的一块馅饼和半个馒头只是让他临时充了饥,现在他早又觉得饿了。大妈拉他到脸盆前,帮他洗了手和脸,又让他脱下脏衣服,换上了刚才那女孩儿披过的那件大人衣服。然后秋儿便开始踟躇地、一点点儿凑到桌前,当他拿起筷子,便谁也不看,开始大吃起来。大妈心疼地望着他:“孩子,慢点儿,慢点儿,你吃饱了算。”
开车的大叔点着了一支烟,也给大伯点了一只。开车的大叔说:“唉,傻小子,你光顾吃,始终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
“三儿。”秋儿脱口说道。紧接着他打了一个愣,又改口说,“我不叫三儿,叫秋儿。”
“没实话呵。”开车的说,“你究竟是叫三儿,还是秋儿?”
“我叫秋儿”
“那为什么说又叫三儿?”
“是他们给我起的。”
“谁?谁给你起的?”
“那老头子和那老婆子”
“哪儿的老头子老婆子?”
“就是领我们到街上要的老头子老婆子。”
大伯好像听得很明白,说:“我知道,闹不好这孩子是让人给拐卖了,当了叫花子。他们有头有主儿,要多了归主儿,要少了挨打。这种事听说外头多着呢。”
开车的又问:“那你的父母呢?”
“死了。”
大妈拍了一下巴掌:“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你家住哪呀?”
“南庄”。
“南庄?”大伯扭头问开车的,“咱附近有南庄吗?”
开车的大叔想了一下说:“咱附近没有,可是全国叫南庄的多得是。”他又问秋儿,“是问你呀你是什么地方人?哪个省的,哪个县的,你们那个公社叫什么名字。你光说一个南庄,上哪儿找去?”
秋儿不吭声,因为除了一个‘南庄’,他实在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也就说不出来。
“你姓什么?总还记得吧?”
秋儿使劲想了想,回答:“姓李”。
“大名呢?大名叫什么?不能光叫个秋儿吧。”
秋儿又使劲地想,但最终还是摇头,想不起来。他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曾经给他起过大名。
“这可倒好,光知道一个南庄,别的一概不知道,光知道姓李,小名叫秋儿,其它也全不知道。”开车的大叔郁闷地说,“我的妈呀,这可上哪儿找去?另外这孩子的口音也怪,你说他是河南的?山西的?河北的?也像,也全不像,我开了三年多的车,几个省差不多都跑过,他属哪儿的口音呢?还真说不准。”
这时候,大妈伸出两手似乎要把那饭菜盖住,说:“孩子,咱不吃了,今天吃这么多就行了。一会儿睡觉,吃太多了不好。”又说:“你放心,不管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也让你再吃一顿,吃不了带着,这全是你的。”
秋儿很听话,放下筷子不吃了。
开车的大叔站起来:“这么着吧,我先回去。明天打听清楚了你们再叫我,我再送他走。谁叫这事让咱碰上了呢!”
大伯说:“好,你也累一天,什么话明天再说。”
开车的大叔走了。此时已是夜里一点多钟。大妈执意要给秋儿洗澡,被大伯拦住,说再折腾一会儿天就亮了。
大伯让秋儿同他一起在外屋的床板上睡,秋儿在床里面,大伯靠床外,睡之前,他们把街门插好,又把屋门插好。这时候的秋儿忽然心里一动一动,反复问自己,是不是还要逃?该不该逃?而他又一次次对自己说,别逃了,不逃了,这儿挺好,就在这儿住吧。他觉得这一家人又让他记起了许多,记起了江子和江子的父亲母亲,管他们也叫大伯大妈,他们很像,都那么善良,都对他那么好,只是这个大伯看去要比江子父亲那个大伯年纪大些,胡子也多一些……
刚躺下不一会儿,大伯的鼾声如雷,秋儿腾地坐起,因为那一脑袋白头发脖子上又长个肉包包的老头子也打鼾,秋儿忽觉得是那老头子睡在了他的身旁。
秋儿想,这里仍然不是老家的口音,更不像他们讨要过的地方的口音,这里离南庄老家还有多远呢?还好远好远吧……
“小子,醒了就起来吧。甭管你大伯,叫他睡。”
第二天秋儿醒得很早,大妈一面这样叫他,一面给他重新预备了一身衣裳。虽然那衣裳上有一片浅色的小花儿,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儿的,但秋儿还是穿上了。
秋儿昨晚吃得很多,因此不再觉得饿,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无论怎么让秋儿,秋儿也没有再吃。秋儿有了闲兴,便发现这家共有四口人,姓什么呢?姓朱。那个女孩儿肯定比自己大,应该叫姐姐。秋儿又发现姐姐的下面还有一个小女孩儿,昨天一直在里屋睡觉,她没见到秋儿,秋儿也沒见过她。这女孩儿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当然是小妹妹了。
秋儿又注意到,大妈的右手似乎有些残疾,其中三个手指伸不直,就那么半弯着,大妈拿筷子用的是左手,干活也多用左手,右手只起个托和扶的作用。
秋儿在院里转了一圈,又发现这里的房子与自己印象里老家的房子很不一样,老家的房顶是青石板,而这里的房顶是灰白色的,而且上面晒了许多粮食,难道它经得住?难道它不会露雨?而老家窗前大都有一个很宽的台子,母亲把粮食总晒在那台子上。
吃过饭以后,大伯要到地里去,秋儿也要跟去,大伯和大妈互相看了看,不但没有反对,他们反都笑,笑了便是点头同意。
到了地里,秋儿看到不再如老家那样到处全是玉米,这里有菜,有很多很多的菜,一片一片的全是菜!有些菜不要说吃,就是看,秋儿也是未曾看见过的。大伯在地里拔黄瓜秧子,秋儿把秧子归到一起,然后一趟一趟抱到地边去。不一会儿女孩儿也来了,是那个大女孩儿,她叫秀儿。她一面干活一面问秋儿多大了,秋儿说“七岁。”秀儿说:“我比你大三岁呢。我都上四年级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妈来叫他们,说有要紧的事,让他们赶快回去。
他们一进家门,秋儿便看见了一个警察,在秋儿的印象里对警察并不陌生,他们的服装都一样,长得也似乎差不多,也都是一副很让人害怕的样子。另外还来了一个女的,大妈介绍说是大队管妇女和儿童的村干部。
这个警察却很和蔼,他猫下腰对秋儿说:“小朋友,据说你只知道一个南庄,又只知道姓李,小名叫秋儿,是吗?”
秋儿不吭声。他不愿意和警察说话。
警察又说:“你别害怕,再好好想想,起码你得说出你们公社叫什么名字,再起码,大队叫什么名字,知道这些就好办了,我们就能帮你找到你的家。”
大妈在一旁说:“其实找到了也是难事。他才七岁,没了父母,回去了谁抚养他?”
警察说:“现在社会上拐卖儿童的事屡有发生,能找到还是尽量找到,把孩子送回原籍交到当地政府手里大家全放心,也有利于案子的侦破。”
秋儿不愿再想了,他已经想过很多遍很多次了,除了‘南庄’和‘李秋儿’,更多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警察和大队女干部待了一会儿便告辞。可是第二天他们又来了,他们和大伯大妈背地里说了不少话,说的什么话,秋儿不知道,也听不懂。第三天,他们又来了,警察说:“李秋儿,你愿不愿意在你朱大伯家住下?”秋儿想了想,说:“愿意。”警察对大伯大妈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你们就等于是临时领养,我们派出所和大队管委会作为临时监护人。同时我们抓紧给周围几个省市发函发电,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大队女干部说:“老朱,有什么困难没有?不然,大队考虑给你们一些补助?”
大妈和大伯竞然乐颠颠一连说了几句:“没困难,没困难,不过多双筷子!”
于是,秋儿就这样在朱家住了下来。
朱家两口子只生了两个闺女,再想要个儿子,但有计划生育管着,便完全不可能。也因此,他们对秋儿特别喜爱,秀儿姐姐更是待秋儿好,处处事事帮秋儿、让秋儿,特别在吃上,每顿全家都怕他吃不饱、或不肯吃。四岁的小妹妹也口口声声喊他“小哥哥”,或叫他“秋儿哥哥”,一时间让秋儿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快乐。
二十天后,警察同志再次来到朱家,说:只周围几个省,叫“南庄”的有972个,叫“李秋儿”的也有几千个,都确有其人,也都在家里好好的、或上学、或在外面打工,或已是垂垂老人,路都走不动了,并无一人失踪,也没有人因失踪报案。所以,秋儿身份的确认、及他的归属真的成了问题。
最后,派出所、大队、和朱家三方正式签署了一份协议。协议的内容是:秋儿自今日起由朱家正式领养,派出所是监护人,大队管委会是证明人。派出所负责办理临时户口,且朱家不要任何领养条件。但有一条,一旦被领养人的原籍找到,领养和被领养关系自行终止,人归故里,领养者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借口予以干涉或阻挠。
既要报户口,就要有个较正式的名字。因为秋儿来的那天正好是立秋节气,朱保富夫妇便都一致同意说:“就叫朱立秋吧。”
再过几天就是九月一号了。九月一号是孩子们开学的日子,大妈给秋儿完全更换了新装,又买了新书包,在村里的小学校给秋儿报了名。开学那天,秋儿便跟着秀儿姐姐上学去。
秋儿这学一上就是七年。开始的那几年真好,家里的菜越种越精,品种也越种越多,春天一到,每隔几天就要把开车的大叔雇了来往城里送一趟菜。就在秋儿上学的第二年,家里翻盖了新房,一共六间,全是整砖到顶的大瓦房。房顶上无须再晒粮食,因为地里根本不种粮食啦,全种菜;菜来钱多、也快,有了钱,大米白面哪里都能买到。那些年呵,可让城里人红了眼,有那在外面做事的回到村里便传言说,“拿鎯头的不如拿锄头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杀猪刀的。”还有的说,“大学教授不如蹬板车的”;蹬板车是干什么的?就是卖菜的!也有的把那叫“倒儿爷”。
后来秀儿姐姐上了中学,秋儿上了三年级,小妹妹也上小学一年级。此时养父养母似乎已经完全忽略了秋儿的实际身份,秋儿自己也忘记了。一天,养父朱保富酒足饭饱之后对秋儿他们三个孩子说:“你们听着,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有志气,我和你妈就供。你们上高中就供高中,上大学就供大学,绝不耽误你们!”
可是后来,秋儿也不知怎么搞的,家里变得慢慢不行……首先是菜卖不上价,据说是种菜的人太多太多,特别是那从更远的地方运来的菜,因气候的原因菜熟得早,上得快,父亲朱保富每次从城里回来都垂头丧气。后来听说种果树很来钱,家里便很快买了树苗子,可是还没等结果儿,那桃儿和苹果就臭了街,到处都是,便造成了多种多赔、少种少赔、不种不赔的局面,等你知道好消息的时候,热乎劲儿已经过去了。这真是“慢走几步穷赶上,快走几步赶上穷”!
秋儿还发现买什么东西都比以前贵了,就是学校发的书本也比以前贵了许多,同时村里总有人时不时来家里要钱,要电钱、要水钱,还要交什么这个税那个税,让养父养母既着急又苦闷。也就在这个时候,在外面做事的人回来都纷纷说他们长了工资,他们再也不说“农民比工人好”之类的话,再也没有眼红的理由。
秀儿姐姐上到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养父朱保富也开始到外面打工。家里缺了养父就如缺了整个天,养母的手有残疾,干不了太多的活儿,秀儿姐姐虽说不再上学,但她毕竟是个姑娘,于是地里只好又恢复以前的样子,重新种上了麦子和玉米,让全家都有活儿可干。种粮食省工省力,投钱也少,如果再种菜,不但吃力费工,也卖不上价钱。既种了粮食就不能图卖钱,旱了涝了,总要收一些,够一家人们口粮就行了。至于挣钱,那就全靠外面打工的人,也就是靠大伯。秋儿发现,不只他们一家,几乎全村都是这种情况。
秋儿此时已上到初中二年级。这年春节,养父朱保富回家来,秋儿对养父说:“爸,我不想上学。”
养父说:“混。”
秋儿说:“姐姐是女的,她都能帮家里,我是男的,就更应该帮家里。”
养父说:“你跟她们不一样。”
秋儿问:“怎个不一样?”
养父和养母都没有言语,没有说明究竞怎个不一样。
然而不想再上学的想法秋儿一直坚持着,直到寒假结束,秋儿竟连寒假作业也没有做完,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出,如果他继续上学,恐怕小妹妹就要失学。于是在他反复地恳求之下,养父朱保富重重地叹气,养母试图把秋儿抱起来,但现在的秋儿已不是七年前那个夜晚的秋儿,秋儿巳经是个男子汉,养母连他的一条腿也没有拽动,养母只能流泪……
于是当年开春,秋儿便随同养父出来打工了。他们是村里的一个小施工队,秋儿姓朱,叫朱立秋,这便是我们说的那个十四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