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5866600000004

第4章 彩色的牙齿

拐过弯,沿着那条狭窄的楼道穿过去,就到了老干部巷了。日复一日,只要王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或者说只要她待在家里,她就必定要每天到这条巷子里来一趟。起先,巷子叫“为民巷”,后来被叫作“老干部巷”,还是辖区派出所的那帮人叫出来的。当然,也不无道理,因为巷子里大多住的都是老干部,是那些已经退休,或者退居二线的老干部。王凡来这里,当然不是冲老干部来的,而是因为这条巷子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菜市场了。当初菜农看上这里,除了因为这里闲散的人比较多以外,还因为他们认为,老干部收入高,消费水平也就会自然高起来。

在这条不足50米长的小巷子里,王凡可以待一个上午,可以折几个来回。虽然她算不上什么老干部,但她毕竟是科班出身,也不是没在办公室里待过,那点儿小气派还是有的。再说了,居住在这条小巷子里的老干部里,有几个是有“派”的?人一老,闲得没什么事,不邋遢起来都算是好的。这样一来,王凡在这条巷子里,便被人们当作老干部了。老干部王凡走在这条巷子里,一步一款,都显得非常得体。虽然有时候她也同小商小贩为几个小钱打几个回合,但她仍然能够表现得不温不火,就如同山里做买卖的老回回人,把手往对方的袖筒里一伸,两只手就在里面捏捣起来,脸面上丝毫也不显山露水,不一会儿,买卖就做成了。时间长了,王凡的脸面就在市场里熟悉了,小商贩们管她叫“大姐”,真老干部都管她叫“小王”。不过,这些真老干部们还发现,这个被他们称作为小王的女人,不知是由于拘谨,还是因为过于自傲,总之是比较难处,是一个合不来的人。当然,持这种看法的人里,也不乏那些想入非非或心术不正的男老干部。对于王凡来说,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相反,她倒是有些自卑在心里,生怕别人认出她是个假老干部来。与他们这种若隐若现的接触,倒使她更觉得心安理得。至于那些别有用心的男老干部,她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是她心高,而是他们简直就是一些活脱脱的糟老头。糟老头谁没有,她家里就放着一个。

从市场上回来以后,闲不下来的王凡又开始忙碌起家务来。她有一个习惯,吃完饭以后,特别是吃完晚饭以后,并不像有些人那样急着去收拾碗筷,又是洗又是涮的。她喜欢“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小日子。虽然抽烟不多,但却极为讲究。比如烟灰缸,她是托朋友从香港买来的,据说是日本货。抽烟的时候,她就一手托着烟灰缸,一手夹着烟,不急不忙,不紧不慢,拿着的时候多,抽起来的时候少。她家里的糟老头就说,她这不是抽烟,是浪费烟。不过,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王凡是那种很有“韵味”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就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才最值得把玩呢。诸如此类的话不是没有传到王凡的耳朵里,只是她听了以后,就更加去刻意了。幸亏她没有接触到“作秀”这个词,否则,她一定会伤心起来的。能够传到王凡耳朵里的话,自然也就能够传到老李那里。老李是王凡的老头子,是一个真正坐办公室的人,而且是一个人坐着一间办公室。每当老李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往往一笑了之。时间久了,说得多了,也不见他有什么表示,别人就认为真正作秀的倒不是王凡,而是他老李了。

王凡往往把洗碗类同于洗衣服,洗衣服是在洗衣机里已经装不下的时候再开始洗,洗碗也一样,是在洗碗盆里已经装不下的时候再开始洗。她的观点是,人不能老被家务纠缠着,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干的事实在太多了。但是她做起家务来是非常仔细的,洗衣服或洗碗,她往往能干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洗碗她不用洗洁精,用去污粉,那种含有微颗粒的东西。因为她还没有讲究到要戴乳胶手套,时间长了,那双手便干裂得如同久旱无雨的黄土地。她也无所谓,洗衣服或洗碗照旧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就是这样一个似乎非常严谨的人,却在吃饭上婆婆妈妈,一点儿也不讲究。好像在菜市场一上午的工夫,与吃饭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这一天上午就是这样。从菜市场回来以后她就开始洗碗,等她干完这些以后,自己也已经累得动弹不得了,便斜倚在沙发上,把电视开着,带看不看地,不知不觉间,就昏然睡去了。像很多个过去了的日子一样,老李,也就是李大宦,王凡家的糟老头,下班回家之后,看到这样的景况,也就心知肚明了,二话不说,径直下了厨房。李大宦倒是有一手好手艺,烧的几样菜也有点讲究,虽然上不了大台面,家里面招待亲朋好友也还是上得了台的。日子过得久了,老李就把锻炼身体放在了厨房。反正在办公室坐得久了,活动一下筋骨也不无好处。再说了,他不求王凡对他有什么照料,只要她不让他烦心也就谢天谢地了。

老李今天做了两样菜,一个蒜泥茄子,一个苦瓜炒肉丝。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了餐桌上,见老婆已经睡沉了,便到卧室拿了毯子,轻轻盖到老婆身上,然后再把餐厅的门关严了,悄悄拿出一支烟来,燃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所以说是悄悄地,是因为王凡早已经对他有了家规,限定他在家里抽烟不得超过两支。她说,在外面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在家里不行。她还说,你什么时候见我不住气地抽烟了?她像他的老上级一样,表情严肃,神态庄重。也不是不对,在家里他就是把她称作“领导”的。既然是领导,就应该服从。吸着烟的老李,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倒是想想一些什么的,但是死活理不出个头来,从这里开始想起或者从那里开始想起,他都觉得不合适。就这样,一根烟已经消耗到头了。他把烟头捏在手里,轻轻穿过客厅,扔到了卫生间的马桶里。又回到客厅的时候,他立住看了一会儿斜倚在沙发上的王凡。应该说,此种睡姿的王凡,对于老李来讲,还是颇有一些姿色的。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老李多少还是有一些冲动的。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满足。有一种满足感的老李,心情非常好地回到了餐厅,胃口也大开,呼呼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的老李,本想也到卧室里小憩片刻,但因为下午有一个会上要发言,多少也应该准备一下。另外,他还有一个不好的毛病,睡觉爱打呼噜,王凡对此是很反感的。于是,老李便索性出了门,向单位走去。就在他出门没多长时间,王凡被电视里的一个治疗胃痛的广告吵醒了。这时候,她感觉胃也确实有一点儿空了。她喊了几声“老李”,却并不见老李答应,便满屋子里开始找。在餐厅里,她看到了老李吃剩下的饭,剩下的两样菜,老李把它们都折到了一个盘子里,并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覆盖在上面。她知道老李回来过了,因为老李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不回来的,即便是有什么重要活动而不能回来,也会在事前给她打来电话的。显然,他今天是吃了饭以后又出去了。问题是,出去干什么老李并没有给她交代,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她留下一张字条。还有,大中午的,饭也吃过了,又出去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呢?王凡有点儿心慌,更有点儿上火。她急匆匆地喝了一大口水,把略显凌乱的头发理了理,带了门便出去了。

说起来李大宦也是那种非常本分的人,首先他是一个不爱显山露水的人,穷也好富也好,快活也好烦恼也好,他都让你难以感觉出来。比如单位里虽然没有给他配手机,他自己也没有手机,但每月依然给他发着45元的手机费。这让单位里的一些人感到不快,发着手机费的人说这种一刀切的办法已经落后于市场经济了,没有发到手机费的人,也说老李过于保守,或者吝啬。老李也全然不顾。好在他并没有多少大事,也没有发生过屎到肛门而非他不行的事。因此,照财务处的人说,他配不配手机是他自己的事,发不发手机费则是应不应该给人家这个待遇的问题了。时间长了,那些有手机的人反倒羡慕起老李来。有人就说,老李多好,没有手机,不但花不上钱,还反而能赚回来钱。更重要的是,单位里有什么破屁事也找不到自己的头上。也有人就接话茬,说,都什么年代了,有总比没有要好。那位又说了,好什么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就是工作上的事,再不就是吃吃饭打打牌,有几样是正经的。

这个李大宦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管着三五个人,让人感到滑稽的是,他自己没有手机,反倒爱给别人打手机。当然,这个别人也只能是他手下的那几个人。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手下的那几个人也不是好惹的,要么是置之不理,要么是海阔天空地瞎吹。有一次,办公室里的小齐上班时间约了几个朋友到外面打牌,屋漏偏遇连阴雨,接连不断的事情都涉及他,老李不得不拨打他的手机。起先,小齐说自己在厅里面办点儿事,很快就会回去;等了一根烟的工夫,仍不见小齐的影子,老李就又重拨他的手机,好半天不见他接电话,后来终于接了,说他刚刚到了兰州,家里出了急事,还煞有介事地说他会连夜赶了回去。老李立刻勃然大怒,说从厅里到兰州要600千米路,你是怎么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就跑了过去的?对方哑然,接着便很乖顺地说,我5分钟就到了。后来小齐对别人说,他那天牌忒背,已经输了他一头的疙瘩,前面说了些啥他全忘记了。

没有手机的李大宦让王凡失去了一条联络渠道,为此他们不是没有探讨过。李大宦的意见是,既然联系他对于王凡已成为如此重要的事情,那么买个手机也是必要的,并且有两点对于他来讲是必须要坚持的:一个是要买就买新的,不买二手货,不贪图便宜;二是要买就买名牌,要经久耐用,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次了。王凡对此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异议,她的意思是,买一个手机固然是好,你李大宦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不愁找不到你。问题是,我找你倒是方便了,别人找你不是也方便了?同理,你李大宦找起别人来不是也方便了?当然,对于王凡而言,这个“别人”不是谁谁谁,没有名也没有姓,但有一个通称——女人。

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他们探讨的结果,就是李大宦至今还没有手机。那天中午王凡出了门还想,若李大宦有一个手机,也就不用她这样忙乎了,就那样斜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也就把他找到了。

王凡没走几步就碰到了正往家里走的李大宦,她问他干什么去。老李说回家呀。

王凡立刻正色道:“我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老李看王凡脸子挂了起来,知道她又生气了,慌忙堆出笑容来,说:“我回到家看你已经睡了,就没有好打搅你,做了饭看你还在睡,就自己吃了……”

王凡见老李啰里啰唆,没有一句话说到正点子上,而且三番五次地提到她睡觉,好像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不由得怒火中烧,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老李的脖领,歇斯底里般地说道:“我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老李急忙环顾四周,幸好没有什么人,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一些安慰,他仍然心平气和地对王凡说:“没事的没事的,咱们回家里再说好不好?”

“不好!”其实老李知道,王凡的回答一定是否定的,但是无论哪一次,他都没有放弃这样的努力。也许是因为早已经知道了答案,老李反倒笑了起来——对王凡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她号啕大哭了起来,并顺手扯了一下老李的衣领。老李还算不错的西装,立刻狼狈不堪。王凡并没有由此住手,她锋利的左手已经抓住了老李的背头,一旦老李再有什么动静,他头上立刻就会失去一绺儿头发。对此老李是有准备的,所以他几乎一动不动。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王凡终于松开了手。这时候老李才发现,他们已经被几个人围了起来。但是他知道,这些人里一定没有熟人,如果有熟人,一定会出来拉架的。关于这一点老李不仅有经验,而且有信心。或许是这一非常好笑且荒诞不经的自信的支撑吧,老李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看了眼泪眼模糊的王凡,扭头向家里走去。

王凡认识李大宦的时候,李大宦他们家的家境还很贫寒,弟兄五个一个比一个长得大长得壮,吃起饭来像比赛,干起活来却又像他妈说的那样,“懒人屎尿多”,找起来一个个都钻到厕所里了,不是大便就是小便。李大宦的老妈看着几个茁壮成长的儿子,心里面老是发怵。特别是在做饭的时候,伸到粮缸里的碗,总不愿意再拿出来。大宦是家里的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上小学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为家里攒粮票,都是那种橘黄色的50克一张的粮票。由于大宦的父亲常年在偏僻的农村工作,一年里难得回来一次,因此在大宦的脑子里,几乎难得有他父亲的影子。这样一来,他就更成为家里面的顶梁柱了。

和王凡相识直到相爱,是在下乡的时候。那一年,李大宦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像无数热血儿女一样,胸佩大红花,挤在一辆大卡车上,悲喜交加地被拉到了一个小山村里。就是在这个小山村里,他和王凡爱得死去活来。他们抱在一起一遍一遍地憧憬着美好的生活,设计着自己的未来。在他们看来,美好的生活就是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相爱到永远。他们未来的榜样有好几个呢,比如他们非常尊敬的杨哥,还有住在小山崾上的老凯子一家。有时候他们就说,他们要像杨哥那样,小两口亲亲热热,甜甜蜜蜜,你做饭来我洗衣,你要喝水我递杯,幸福一辈子。有时候他们又觉得老凯子那样好,住得高住得远,与世无争,安安静静,有饭吃饭,有汤喝汤,来来去去无牵挂。总之,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海枯石烂不分离,幸福就会永远陪伴着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直到村里面都没有了知青的时候,一直到王凡的父亲跑来扬言要宰了李大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改变过。王凡的父亲站在他们住的小院子里,气得不知所措,转来转去不知想干什么,最后一使劲,把李大宦辛辛苦苦砌的干打垒一股脑儿地全推倒了。顿时,黄土四起,覆盖了小院,也覆盖了王凡的父亲。躺在地上的王凡父亲,声泪俱下地对王凡说,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女儿了!送走了父亲的王凡,很长一段时间里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满目荒山也不再有过去的那种苍凉和冷峻了,哨子一般喊叫的西北风只能够给她增添更多的惆怅;同样,李大宦也常常显得那样拙笨,连一件很小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还有,没完没了的马铃薯以及马铃薯的没完没了,已经使她深恶痛绝。有一次她对李大宦说,你就知道煮煮煮,好像除了煮再没有别的吃法。李大宦两只手拿着洗干净的马铃薯不知所措,他感到莫名其妙,更有一种难于言表的悲怆在心里。是呀,他何尝不想用别的方法来吃,比如炒着吃,最好是油炸着吃,黄灿灿的,再撒点糖就更好。他在别人家里是这样吃过的,像小点心一样,吃得小心翼翼,有滋有味。

没多长时间,王凡便开始了她的返城行动。王凡这个人历来是急性子,干起什么来总是风风火火,谁想挡也挡不住。起先她也是想回到家里,但是两个原因促使她改变了主意:一个是父亲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发生变化,还有一个就是父亲已经被揪了出来,带着妈妈到农场劳动去了,在城里她也没有什么可依赖的人了。特别是后一条,甚至让她立下决心,再也不到那个城里去了。她的目标转移到了县城。她曾无数次地徜徉于这个小县城的唯一一条街道上,被它的石子马路深深地吸引住了。她想,在黄昏时分,在暖暖的夏风里,她和李大宦漫步在这条石子路上,因为这是一条坡形的路,所以他们可以由下往上走,这样走的好处是可以看到缓缓“升”起的斜阳,就像可以看到希望一样。看到希望对于王凡来说该是多么大的幸福呀。正是因为对这种幸福的渴望,王凡发疯了一样,几乎每隔一天就来一趟县城。起先是李大宦借杨哥的一辆破自行车带着王凡来,他们一同去找,在县“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魏主任那里一坐就是一天。后来时间长了,李大宦再给杨哥还自行车的时候,见杨哥只是看着自行车发呆,便知道这自行车说什么也不能再借了。后来的日子便是徒步走,四十多千米的路,走到县城两个人便不想动弹了,坐到魏主任的办公室里就像瘫了一样。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再来到魏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坐在那把靠背已经因为没有横条而成为一个空洞的椅子上的人,已经不再是他们面熟的魏主任了。

魏主任高升了。椅子上的人面色非常好看,不仅比魏主任年轻,而且还要洋气。他对他们说,魏主任不是高升到上面去了,而是高升到家里去了。说罢他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几乎肆无忌惮。笑声也感染了王凡,她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椅子上的人见王凡也笑了,仿佛找到了知音,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喊小陈,一个小伙子就进来。椅子上的人就对小陈说,沏杯茶吧。

王凡知道,他们这是受了厚待了,因此也对椅子上的人有了莫名的好感。后来知道,椅子上的人也姓王,但不是知青,他是本地人,本地徐套生产队的。不像你们呀,他不无调侃地说,你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呀。王凡立刻接上话茬,说:“才不呢,王主任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呢。”李大宦见王凡很有一些谄媚,脸上便有了不快之色,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椅子上的王主任也不是吃素的,他一眼便见了端倪,正色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呀?”王凡听了立刻紧张起来,她知道,队上虽然都知道他们俩在搞对象,但队长还说了,要向上面为他们俩保密呢。过去那个魏主任倒不是太关心这个,只是问他们俩是不是一个队上的,然后就像什么也不愿意再管了似的,不闻不问。但魏主任那样倒让他们俩心生疑惑,毕竟他们是来办事的,是来找工作的,你不闻不问倒是什么意思呢?显然是不想管嘛。王主任问归问,却表现了一定的热情,至少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不过,万一让他知道了什么,一切也就完蛋了。

王凡急中生智,慌忙解释道:“他是我们队上的社员,是陪我来的。”

王主任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一样,又露出了和蔼的面容,他示意王凡说:“喝水喝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李大宦没有再陪王凡来过县城,他对王凡说:“我又不是知青,我去顶个屁用。”王凡知道她伤了李大宦的自尊,但是她不知道,正是这句话,让李大宦在农村又多待了整整五年。

如同王凡心里想的那样,每当她跨入“上山下乡办公室”的时候,椅子上的王主任总是站起来先喊一声小陈,小陈进来也不等王主任再说话,就拿起一只没有盖子的白色瓷茶杯,从窗台上的一个塑料袋里捏出一点儿茶末儿来,倒上水,端到王凡的面前。他做这些的时候兴致勃勃,好像这是一件最让他开心的事情。到后来,只要王主任喊一声小陈,小陈便知道王大姐又来了。只是小陈不知道,王主任为什么对这个王大姐那样好。王凡也不知道。后来有一次,王凡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便在县城唯一的一家百货商店里给王主任买了几斤红糖。王主任倒是很客气,推来推去推了几次,才放到了窗台上。好像是因为红糖让王主任想起了什么,他凝神半晌,又回过头来狠狠看着王凡,直到把王凡看得心慌意乱,才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干脆这样吧,你就到这个百货商店里去。”少顷,又进一步加重口气道:“对,就到这个百货商店里去!”

王凡看着眼前并不太老而且还有点儿洋气的王主任,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了出来。对于王凡来说,不要说什么营业员不营业员了,只要让她进了县城,干什么她都已经无所谓了。然而这个还算年轻特别是还有点儿洋气的王主任,竟然让她去到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店里去当营业员!营业员,三尺柜台显神威,一颗红心跟党走。立刻,王凡的心中便油然产生了一种崇高感和责任感。此刻王主任要是让她宣誓,她会立刻站起来,右手握紧拳头,举到太阳穴下,双目凝视正前方,一字一顿,高亢有力地,进行曲速度……

王凡似乎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这一刻的到来已经是她期慕已久的了,她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地,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王主任,你下命令吧!

也许,王主任真的下了命令,而王凡也真的不打折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总之,当王凡彻底清醒的时候,她的胸脯上压着一条沉重的胳膊。王主任醒来了以后对她说,到底是城里人,比我们乡下女人强多了。

在县城里当了营业员的王凡,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宿舍,她像打扮闺房一样营造着自己的小巢。她的邻居,当了二十年营业员的张大姐,处处都把她当一个小妹妹关爱着。张大姐的爱人大光,更是个热心人,大大咧咧的,恰如他的名字。也许是有了这两位热心人,王凡便很快适应了李大宦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对来看她的李大宦说,她要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工作中,师傅也说了,不能三心二意。她还说,她现在学习的榜样是王进喜,要有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心才行。因为她是新来的,按商店里的规矩,她首先要从卖针线做起,虽然那是一个最没有油水的地方。即便如此,王凡也干得非常卖劲。在她的眼里,每一根长短不等的针,每一粒大小不一的纽扣,甚或一只顶针,一枚发卡,都如同她心中的玫瑰,在绽放着花蕾,在吐露着芳香。没有多长时间,身为营业组组长的张大姐便告诉她,商店准备把她调到五金组,还有可能叫她当组长。王凡听了大吃一惊,她知道那可是商店里的肥差呀。

激动的王凡在张大姐面前什么也不敢说,而是直接去找了王主任,她怀疑这些都是王主任的所作所为。她要告诉王主任,她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有更高的要求,同时她还要在王主任面前表现出一次拒绝来。然而,当她真正见到了王主任的时候,她才明白,她这是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呢。王主任告诉她,这是他最后再为她做一次事情了,因为他马上要到公社里去任职,“上山下乡运动”也已经没有多少事了,办公室也很快就要撤了。王主任还非常客气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王凡听了王主任的一阵唠叨,把路上要说的话全忘了。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只有李大宦一个人的影子。她看到大宦住在土窑里,油灯里跳跃的火苗吹出折不断的细烟,向空中升腾,然后消失。她脱口问王主任,那还在乡里的知青怎么办?王主任很绅士地耸了耸肩:“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说着,王主任便过来抱住了她,声音颤抖地说:“你能不能也让我再……”

这时候王凡号啕大哭了起来,声音里夹带着撕裂的叫喊。王主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神魂颠倒,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红到了耳根上;接着又刷的一下白了,白到了脑门子上。

其实,王凡的哭里实在是有太多的内容了。如若王主任没有去抱她,她或许只是默默地流一下泪,也或许回到自己的窝巢里,用被子盖住头,让声音淹没在棉絮里。但是王主任动了她,手劲还那么狠,一下子挑断了那根绷紧的弦,她的声音便像决了闸的河水,冲了出去,冲出了王主任的办公室,冲进了隔壁小陈的房子里,接着还是冲,一直冲到了县革委会主持工作的方副主任的窗户上,也冲到了门房老寡妇哈婶子的门扉上。

显然,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有关王主任的绯闻很快便在小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连老寡妇哈婶子都说,王主任历来就是那种洋洋气气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花花肠子。方副主任毕竟是公社干部出身的人,他一说话就把“王主任事件”联系到了政治上去。他说:“这是关系到我们怎样执行毛主席上山下乡政策的问题,是要不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是大非问题。”县里的秘书把处理王主任的问题写成了一个材料,然后拿到主持工作的方副主任那里,小心翼翼地说:“你看这样处理他行不行?”

方副主任一看便勃然大怒,指着材料就是一阵痛斥,满嘴的标点符号把材料点缀得花里胡哨。还能叫王主任事件吗?已经他妈的开始处理他了,他还能算是什么狗屁主任!我就知道你们在护着他,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扶不了正了?我永远都是他妈的伺候人的了?

小秘书立即慌了,但他知道,方副主任这样发脾气,这样显威风,也只能在他这样的小字辈面前;在人家老秘书那儿,他也是不敢太放肆的。小秘书马上装傻充愣,显得很乖的样子:“那方主任你说应该怎么写呢?”

“就直呼其名。他叫什么名字?”是呀,他叫什么名字呢?这几年王主任红得发紫,喊主任你还得排着队来,谁还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方副主任对此有些不快了,他深知,这个叫什么的王主任,这几年是把油水捞咂(多)了。想想吧,他都已经开始玩起女人来了,物质上够了,又开始捞起精神上的了。但他又不好再说什么,唯一能化妒恨为力量的,就是逮住这次机会狠狠收拾他一下,最好是把他打翻在地,然后再踩上一只脚,不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吧,也至少叫他难受一大阵子。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全如方副主任所设想的那样发展下去。虽然对王主任进行了公开批评,也把他从椅子上扳了下来,但事情发展的轨迹人们还是看得非常清楚。被从椅子上扳了下来的王主任,到公社虽然没有当上一把手,但依然给了一只凳子。明理的人都知道,王是有靠山的。那天离开县革委会大院的时候,他也不是灰不溜秋的,还煞有介事地走到方副主任的门前,狠狠地啐了一口。不知谁搞来了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还候在门口,王主任很潇洒地爬进了驾驶室,拖拉机便冒出一股黑烟来,突突突地跑了。

后来王凡对张大姐说,她那天突然哭起来,而且歇斯底里地喊,并不是冲着王主任的,至于为什么就这样做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说她只是伤心,伤心得要死。张大姐再怎么德高望重,也究竟是性情中人,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也还是放心不下的。于是,她便对王凡循循善诱,既想刨根究底,又不愿意让人觉得俗气,或者下流。好几次,她都把王凡引到那个话题上,眼看着已经上路了,芝麻就要开门了,王凡又哧溜一下滑到了冰山雪地里。晚上睡到床上,大光还问,王凡是不是被人家开了?他老婆眼睛一瞪:啥开了?大光就闭了嘴,而后又叹了气说,迟早都要有人开呀。他老婆张大姐一把扯下了大光身上的被子,你们男人咋都这个德性!王凡开不开的碍你个屁事,还轮得上你去开呀?一阵乱枪乱炮,打得大光龟孙子一样,从此再没有说起这事儿来。

但是王凡让县知青办的王主任“那个”了,却在不大的一个小县城里成为新闻,不知道王凡的人多,不知道王主任的人并不多。于是,有些人出于好奇,倒要看一看这个“交际花”,便专门跑到商店里来买一根针一把线的,而且眼睛不在要买的东西上,只是在王凡的脸上打转转。好在王凡那里顾客确实比较多,又都是一些小零碎,也就对这些没有太在意。但这些风言风语,好像长了翅膀,沿着县城的那条石子路,又上了通往山里的小土路,拐弯抹角,就爬进了李大宦的耳朵里。还有,到了李大宦耳朵里的话,都是经过人们好几次的“深加工”了。李大宦当然受不了,找到王凡要讨个说法。他像审讯犯人一样地一字一句紧追不舍,王凡流着眼泪抱着被子爬在床上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真的让他‘那个’了?”李大宦问。

王凡点了点头,身子抖了起来。

“在他办公室里?”

王凡没有点头。

“在他家里?”

王凡又点了点头,身子还是在抖。

“你跟他‘那个’完了以后就走了还是跟他睡了一个晚上?”

王凡没有动弹。

“你们一共‘那个’了几次?”

王凡的身子抽搐了起来。

“他是怎么跟你‘那个’的?”

王凡抬起了头,眼神怪异地看着李大宦,李大宦被这目光狠狠地刺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一种瘫痪了的感觉。他们同时沉寂了下来,屋子里立刻飘溢出阴森的味道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王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李大宦也已经不在了,屋子里是那种她早已经习惯了的安宁。她就在这种安宁中,像一个毫无感觉的人一样,无所思也无所想,只是痴迷地看着窗外沉沉的黑,聆听着窗外时而掠过的清风。关于这段经历,很多年以后当李大宦与王凡欢爱之际悄悄问起王凡的时候,王凡都无法捡起来认真地过滤一下。她对李大宦说,她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空空的。她还嗔怪李大宦,说你真的太狠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屋里,你就不怕我寻了短见?李大宦说他真是太无耻了,现在想起来他都有一种后怕,万一你不在了,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

但是那时候李大宦太年轻了,他不可能考虑得很多,脑子里只有两件事情在纠缠着他:一个是王凡背叛了他,像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甚至像个骚货。她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就可以不顾一切,就可以抛弃爱情,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就可以……李大宦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那像是一条隧道,让他没有希望看到尽头的隧道。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什么狗屁王主任,他无法饶恕这个“披着人皮的狼”。其实在刚一接触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像魏主任,虽然办不了什么事,但也坏不了什么事。当时他就凭男人的感觉看出来了一点儿什么,可王凡还一个劲儿地往上贴,生怕丢掉了一样。那时他是想告诉王凡的,但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他害怕王凡呛他。而现在,他只有让王主任的那张脸没完没了地在自己的眼前晃,晃得他头晕眼花,晃得他只剩下了丰富的想象——对王主任和王凡的想象。他想,我问你王凡你们是不是睡了一个晚上,你一声不吭,说明了什么呢?莫非是你默认了?既然是睡了一个晚上,就不可能只“那个”一次,像王主任这样的饿狼,山货,能一次就放过她?李大宦想起了自己同王凡的初夜,他就没有放过王凡,他们一共来了五次。但他们那是爱情,他们是爱了五次。李大宦还想到,男人都是没有够的,农村人讲话,人没够驴没羞,王主任能和王凡来过一次以后就不再想了吗?不可能!问她一共“那个”了几次她也是不吭气,说明了什么呢?再说王主任能是个省油的灯吗?说不定她进城里找他一次他就要“那个”一次呢。想到这里的李大宦又开始细细回忆自从见过王主任以后,王凡总共来过几次城里。当然,他是一时半会儿计算不出来的,比如在计算的过程中就出现过重复,每当发现重复他就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一次,重复一次咒骂一次。他是多么害怕重复呀!

年轻的李大宦决定要报复王主任,他天真地跑到县保卫部,幸好接待他的是一位老大妈。李大宦说他要告人,但不知道应该怎样告。大妈问他要告谁?他说他想先知道应该怎样告。大妈看出来了他的心思,说你不告诉我具体情况,我怎么告诉你应该怎样告呢?他就说有这样一件事,一个女人让一个男人“那个”了,因此想告这个男人。大妈就问他,这个女人是你什么人?他慌忙说不关他的事,是他的朋友让他来的。大妈好像恍然大悟,然后启发他似的,说:是不是这个女人有求于人家,事办成了又来告人家?李大宦听大妈一口一个“人家”的,心里就不大舒服,甚至怀疑他们本身就是一伙的。但大妈的话确实戳到了他的痛处,自己一反思,都觉得理亏了。这是不是又像农村人说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舫?他自知无趣,灰溜溜地出了保卫部。

那时候的李大宦是没有朋友的,农村里的后生也有和他一般大的,但因为他们的无知,李大宦打心眼里鄙视他们,也就不与他们有什么交往。钻在土窑洞里的李大宦,因为没有什么农活,整日里无所事事,满脑子就是王主任的长长短短。终于有一天,他从炕沿下取出所有的积蓄,连粮票折算下来不到六十元,一张张捋展,揣进了荷包里,大步流星地上路了。有几个晒日头的后生看到了他,知道他又要进城,脸面上便露出艳羡的神色。

李大宦是进了县城,但他没有去找王凡,他甚至都不敢再去想王凡,一旦碰到这根神经,他浑身就开始发颤。对于王凡,他是爱恨交加!不过他已经狠下心了,要离开王凡一段时间,因为现在要解决的不是王凡的问题,而是王主任的问题。到县城的第一天他住进了车马店,随便站在哪辆车上,他都能看到王凡他们商店。有一回他站在一辆“解放”牌卡车上看得出神,看着看着直觉得商店离他越来越近,好像都已经看到了王凡的背影,线条很美,头上还扎着当时最流行的“小一寸”,他当时想喊,喊王凡你回头看看是谁,谁在看着你的背影,谁在时刻惦念着你。结果他发现,他要喊的不是王凡而应该是卡车司机:司机已经拉他出了车马店,并且很快就要出了县城。

李大宦在县城住了三天,天天守在县革委会的大院门口,结果还是没有碰到王主任。那时他也没有想,如果碰到王主任,他该如何如何。他只是想,要找到王主任,不能便宜了他。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问看门的老大爷,老大爷说不知道,倒是站在一旁的干部模样的人说,人家高升了,睡了女人有功了。李大宦一怔,不是为王主任的高升,而是为这位干部的后一句话。他想,一切都完了,恐怕没有人不知道王主任睡了女人,也恐怕没有人不知道王主任睡的女人是王凡。即便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凡,起码也知道就是那个商店里原来卖针线现在已经开始卖五金的头上扎着小马刷的女人了。李大宦还想,事情已经坏到这种地步,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找不找王主任还有什么意义?就是我把王主任杀死了又能怎么样?再说我能去为王凡这样的一个女人而去杀人吗?也就是说值得么?

想得晕晕乎乎的李大宦,不仅走过了车马店,而且走到了百货商店的门前。他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眼睛里飘忽着一种茫然。他看到商店进进出出的女人们,有的头上戴着刺眼的红头巾或者绿头巾,刘海在额头上仿佛一只女人绵软的手,不停地向男人们挥动着。还有的不围什么头巾,而是在脖子上圈一条小丝巾,打一个活结,甩出一条小尾巴来,小尾巴还一翘一翘的,好像在对男人们说,《海港》里不是唱了吗,“轻轻地一抓就起来”,我们这是轻轻地一解就开了。李大宦认定她们都是王凡的变种。王凡该多么好呀,可是她也成为男人身子下的俘虏了,她也可以为了个人利益而去勾引男人。你们这些进进出出的女人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王凡。既然连王凡都不如,那你们肯定也都是男人们的俘虏了,也都在时时刻刻勾引着男人。……勾引……男人……睡……睡,睡,睡……

王凡的这种老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李大宦已经熟视无睹。这是有过一番磨合与较量的。起初,李大宦是被王凡的这一套吓了一跳,王凡也用这一套把李大宦着实拿把了一段时间。后来王凡有一点儿过激,李大宦稍有不对,她便立刻拿出看家本领来。时间一久,李大宦自然有一点儿厌倦。有一次他终于厉声说道:“你是不是又要来那一套?”这一声把王凡镇住了。王凡傻傻地看着李大宦,一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二是颇有一些羞赧。李大宦则像一个胜利的英雄,头一歪,大大方方地燃上了一支烟。

拿把住李大宦的那段时间,王凡得意极了。那时王凡还在上班,还坐着办公室。王凡的办公桌上总是堆着满满的材料,她也好像总有整不完的材料理不清的数据。她不像办公室里的其他女人,还不到下班时间便悄悄溜号,不是说要到市场上买菜,就是说中午已经发了面了,再不回去就要发过了。唯独王凡不这样,人家一问,她就很轻淡地一笑:有老李呢。于是,老李在王凡的单位里便有了很好的口碑。女人们都在叹羡王凡,说回去都把老李的事迹讲给老公听;男人们则有些不以为然,包括王凡的科长,虽然表面上对王凡的这种精神大加褒扬,私下里也不无讥讽之词。他说,女人总该像个女人,就说男耕女织,女人还要织嘛。

其实,对王凡的态度,李大宦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干家务是一项劳动,不爱劳动的人不是无产阶级。当然,这话不能说给王凡听,你不能说她不是无产阶级,雇农出身,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中,一颗红心跟党走,爹妈都是工人阶级,不是无产者又是什么呢?李大宦对别人说,是她身体不好。身体不好的王凡,回到家就可以吃到现成的饭,也就是在那两年,李大宦练就了一手好手艺。从拣菜到端到桌子上,二十分钟就能搞定三道菜,而且色、香、味俱全。有时家里也来人,老李就上厨。来人说,老李亲自上厨呀。老李心想,我天天都在“亲自”呢。这样时间一久,老李好像都有点儿“亲自”惯了。有时王凡想下下馆子,换换口味,或者按老李的说法,找一下感觉,还要提前安顿一下老李:晚上你就不要再做饭了,咱们下馆子吧。要不然,等王凡回到家,菜已经基本就绪了。

这种幸福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王凡也记不大清楚了。但是她知道,至少是从那次老李发火之后。被老李称之为“那一套”的,实际上也不是王凡的什么高招。谈对象的时候,王凡就来过几次。头一次是这样的:两个人拌了嘴之后,王凡扯开门就往外跑,大有寻死觅活的劲头儿。冲出窑门外的王凡,一路疯跑,且哭声连天,在静寂而空阔的山野上恰似出没的野狼。后来队上的老农还说,简直就像个母老虎。母老虎王凡一路向山尖上跑去,李大宦在后面追,追得越快跑得也越快。一个在前面歇斯底里地哭,一个在后面出人命了似的喊,满山遍野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当然,李大宦还是追上了王凡,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再跑了。那时正是傍晚,有农活的也歇下了,没有农活的早就端着大瓷碗蹲在了门前,他们几乎都看到了这一幕: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光秃秃的山顶上,紧紧抱在一起。在余晖之下,像一幅剪纸。

山里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要知道,做这种事只能在窑里,在熄了油灯以后,在娃儿们都睡了以后,甚至是睡死了以后。而这两个城里人,吃了豹子胆了,不怕羞死了先人。老实的山里人看到这一幕便起身往窑里走,一边走一边还招呼娃儿或斥责后生:回,有啥好看的!

打那次之后,李大宦知道王凡是较真的。既然较真,就潜藏着危险。因此,每当遇到王凡就要生气的时候,他就立刻开始认错,告饶。时间久了,王凡竟然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了,动不动就要往外跑,就要寻死觅活的样子。终于有一次,李大宦有点儿气不过,愣是坐在炕沿上没动弹,任王凡一扭身跑了出去。他扯开窑门往外看,看着王凡往山里跑,看着王凡成为一个小点,再成为乌有。他蹲在窑前只是抽烟,心想豁出去了,你要死要活由你了,我也无所谓了。就几支烟的工夫,天就眼见得开始暗了。他开始有些儿慌了,这时候如果有人来对他说,你小子还不快去追。他就会箭一般冲出去,像狼像豹子一样冲出去,去叼他舍不下的王凡。然而没有人来对他说这样的话,连个鬼都不见。他看着越来越暗下去的土山,想着就要降临的痛苦,不由得泪流满面。

在李大宦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的时候,王凡已经悄悄站在了他的身边。两个相爱的人就这样站在窑前肆无忌惮地哭着,都哭成了泪人儿。

王凡哭着说:“我再也不这样了。”

李大宦也哭着说:“我也再不惹你生气了。”

王凡又哭着说:“都是我不好。”

李大宦还是哭着说:“应该都怨我,怨我。”

呜呜呜……

呜呜呜……

回到家的老李还在想,都一大把年纪了,好歹也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了,还来这一套有什么意思?简直是狗改不了吃屎。老李还想,不行就再去医院,住进了医院才省我的心呢。

果然让老李想中了,还不等他抽完一支烟,楼下的人就乱成了一团。知道是老李老婆的人开始冲着楼上大叫,有人喊:老李,快下来。还有女的说:老李你这个没良心的缺心肝的,你老婆要死了你管不管?

老李是肯定要管的,不管法律不允许。但是他并不会慌得魂不守舍,他很镇静,甚至很有风度。他首先给“120”打了电话,然后从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一包药来,拎起餐桌上他喝剩下的半杯水,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下了楼。看着眼前慌作一团的人们,他想起了《平原游击队》里松井队长的那句话:“慌什么,一个小小的李向阳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想起松井那副神态来,他忍不住笑了。但是他是在心里笑的,他没敢把笑挂在脸上。如果那样,那他就真的成了没良心的缺心肝的了。

急救车还没开到医院,李大宦就对车上的医生说,我们不去你们的医院,把我们送到N县的精神病院吧。

这时候开车的司机突然说了话: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你以前这样干过一回。

李大宦傻笑了几声,像是对司机,也像是对两眼死死盯着他的王凡。

王凡发病以后还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失眠。她可以在客厅里一走一个晚上,要么是直线走,像马克思那样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仿佛在实践“路是人走出来的”这句真理。要么是绕着茶几走,走出一个长方形来。这样没完没了走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思想者”的风度来。你稍微用点心就可以看出来,她脑子里其实是一片空白。有一次李大宦问她:“你数了没有,一共走了多少圈了?”她斜视了一眼李大宦,然后把本来平直的脑袋昂了起来,一声不吭,大踏步地走了起来。后来王凡对李大宦说,那时候的她,不要说区区一个李大宦,就是谁谁谁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安顿好王凡,也就是看着她开始在医院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以后,李大宦才猛然觉得有些疲倦了。他拉起华大夫说,老地方?华大夫说,我看你好像很累,就不去了吧?李大宦说,不行,规矩不能破。

于是,他们来到了老地方,一家名叫“一品香”的小餐馆。华大夫一落座就说,还是老三样吧。李大宦说,行。所谓老三样就是一素两荤。李大宦说,喝酒要吃肉的,要不容易醉。素是6元一盘的拌三丝,两荤一个是辣爆腰花,一个是干烧鸡块。酒是地道的川酒,他们只喝川酒。李大宦夹一片腰花送到嘴里,说,人家陕北人说,吃甚补甚。华大夫笑了,不科学不科学。李大宦又夹出一块鸡肉,放在眼前的小圆碟里,并不吃,忽然若有所思地说,老华,你比我强,给老哥说个实话,你打没打过野食?华大夫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老家伙,心思还不小。不说也罢,李大宦也不再追,端起酒杯,来,喝酒。

李大宦虽然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但关于华大夫的花边新闻,他还是听到了一些的。毕竟老华是医院里的权威,虽然行政上没有什么职务,但说起什么话来,院长也要让他三分呢。医院里的小女孩小媳妇也多,老华又道貌岸然,随便划拉一个两个也不是啥难事。有一次李大宦听别人讲老华的笑话,说老华在家里和老婆睡觉,睡到夜深的时候,老婆突然拍了他一巴掌,说快走,听声音好像我们家老公回来了。老华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往外跑,出了门才感觉不对: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呀,我还这么心虚,还他妈跑什么?当然,笑话固然是有点夸张,但也至少反映了老华的一个侧面。李大宦想起这个笑话就想笑,还想,要是让老华知道了,还不把老华鼻子气歪了。

那天回来的时候,李大宦感觉有点高了。他想,可能是因为心情的缘故吧。过去他和老华一直是这样喝的,从来没有见谁高过。从N县到市里,打的只要半小时。老李对司机说,到前进路吧。司机看了他一眼,说,喝了酒的人都是到前进路。老李没吭气,闭了眼睛小盹了起来。

前进路不大,长不过百余米,宽也就十几米,称其为小巷子才应该名副其实。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夜之间,这里就冒出来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歌舞厅,鳞次栉比。夜幕降临之际,也是这里繁花似锦的时候。老李只是在夜里路过过这里,而且像耗子一样,生怕别人逮着。但是他承认,那些小姐确实招人,特别是那些像葡萄一样丰满的小姐,看得他心里毛躁躁的。没吃过猪肉也不是没见过猪跑,对这里的行情,老李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摸了摸西装里的钱夹,今天是有钱的,临上医院前他是带了一把子钱的,当然有老华在,就没有必要先付款了。

下了车老李像一个轻车熟路的老板,径直进了一家歌厅。立刻有一个小生迎上来,先生跟我上楼。然后到了昏暗的楼道,小生说,818怎么样?老李没言语,进去就坐在了长沙发上。小生说,先生要小姐吗?老李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然后掏出一支烟来,燃着。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有些抖。他就这样哆哆嗦嗦地燃着了烟,结结巴巴地抽了起来。他想起曾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说一些嫖客如何被人家设计的圈套套住,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事没有办成不说,还要甩出去一笔钱。这样的报道他看得多了,一个是报纸也爱登,一个是他也爱看,瞌睡遇到枕头了。想到这些的老李就有些惶惶然,他站起来开始在昏暗的房间里踱步,想着是不是应该离开才好。这时候小生领着十几个小姐蜂拥而至,齐刷刷地在老李面前站了一排。小生说,先生你选一个吧。老李顿时脸上火辣辣的,慌忙对小生说,随便随便。小生拉出来了一个,先生你看这位可以吗?老李头也不敢抬,可以可以。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那位小姐的时候,他才仔细地端详着小姐。她也就二十来岁,胸脯小小的,一看便知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但是看上去她似乎比他还要“老成”,她给他倒啤酒,说老叔我们喝酒吧,然后一饮而尽。接着她又说老叔我们唱歌吧,话音未落便兀自唱了起来: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

老和尚有交代,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遇见了千万要躲开,要躲开……

老李觉得好听,忙问是什么歌。小姐说,叫《女人是老虎》。老李一听歌名,立刻就有些发怔:女人是老虎,说得多好。他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句话,说苏格拉底曾经说,老婆如果是个好人,你就会感到幸福,老婆如果是个恶妇,你就会成为哲学家。其实这完全是苏格拉底的黑色幽默,是拐着弯儿地骂他老婆呢。不过,对“女人是老虎”这种说法,他倒颇有同感。王凡难道不是一只睡在自己身边的母老虎吗?几十年了,她一直就那样“嗷嗷”地叫着,好像时刻都在准备着屠杀他,吞噬他。想到王凡他立刻就有了一种报复的心理。他对小姐说,我们不要唱歌了吧?小姐似乎早就不想唱了,把话筒往沙发上一丢,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就圈到了老李的脖子上。老李先是一惊,接着便有了一些反应。当然,他是不敢轻易下手的。

老叔,你做不做呀。小姐反倒着急了似的。

老李知道“做”是什么意思,但他岔开了话题:丫头今年多大了?

他问得很温和,真的像一个老叔。被他称作“丫头”的小姐却并不乖顺,她顽皮地说:“问女孩子的年龄是不礼貌的,懂不懂?”

老李像没听到一样:我猜你也超不过25岁,对不对?

老李继续:你不回答不要紧,不回答说明你承认了。

小姐突然笑了起来:二十五也比你年轻呀!

老李涨红了脸: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比我年轻,你肯定比我年轻。我是说……我是说我要是也有个闺女的话,也有你这样大了。

你没有女儿?

老李没有做声,只是摇了摇头,很伤感的。

那你儿子多大了?

老李没有做声,把头狠狠地向后一仰,“嗵”的一声。他低声的,像是在向谁作检讨:我也没有儿子。

那天晚上,李大宦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前进路的。多少年来,他最不愿意涉及的话题,今天晚上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在一个小姐的引导下,进入了,还进入得那样深刻。在前进路上,在这条被人们称作“红灯区”的前进路上,李大宦没有再小心翼翼,没有再像躲着什么似的。他昂首阔步,大步流星,像一个回归的英雄。他在心里说,我李大宦无儿无女,仕途上也是一塌糊涂,大半个身子已经埋在土里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光王凡我已经怕了半辈子了,单位里怕这怕那又是小半辈子,我他妈的还有什么可怕的?他甚至想喊:前进路,红灯区,我来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也许是由于这样的歇斯底里吧,回到家以后,李大宦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晚上便有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囫囵觉。后来他还说,很有一点分析的样子:怪不得女人要比男人轻松,一个是每月都有一次放血,也算是一次排毒;二来随时都可以歇斯底里一下,淋漓酣畅,才叫痛快呢!歌里还在唱么,女人是老虎。老虎该多么自在,多么潇洒,王者一样!

这样的分析不仅减弱了李大宦对王凡的一种负疚之情,甚至使他都觉得,王凡在华大夫那里,也是一种解脱。当别人再问起他王凡的情况时,他总是非常轻松地告诉人家:还行,挺好的。有一次,华大夫给他打来电话,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有了新欢了,把老婆也忘了。他连忙解释说,在你身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下午还是打了的去了医院。见到王凡病情已经有了好转,李大宦心里已经不像早先那样激动了。

王凡对他说:好多了,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凡又对他说:那天我还作了梦,早上还能记得梦呢。

他“嗷”了一声,也没有再说话。

王凡还对他说:我今天还要了报纸看,我感觉我已经好了,我自己的病我是知道的,我已经给华大夫说了,我……我……

李大宦几乎发起呆来,脑子里只有王凡的一个“我”字。他想,让王凡出去,我进来,我们换个个儿,不知道怎么样?不行待会儿就给华大夫说一声?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

王凡立刻警觉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世间一切可笑之事:我并没有因为王凡和知青办主任睡了就抛弃了她,相反,而是更爱她了——这不是很有意思么?后来我上了大学,我可以不回来的,天涯何处不留人。可是我回来了,一切都是为了爱情,为了王凡,而且我还不后悔——你说这是不是怪事?是不是让人不可思议?是不是很有意思?还不光是这些,成家之后我不但把王凡当奶奶一样待着,而且还容许她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对此,我心甘情愿,我俯首帖耳,我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你们说,这种事情有没有意思?

李大宦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睡在王凡的床上,不仅王凡在他的身边,王凡的邻居张大姐和大光也都在。他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什么,王凡的脸上还挂着一串串的泪珠。后来张大姐告诉他,那天他像一个讨吃一样睡在商店门前,身上硬邦邦的,把他们可吓坏了。“我还以为你就过不来了。”张大姐直言直语,一个心肠很好的女人。“结果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她说“你看”,其实并无所指,不过是她的一种语病,自己也没有想到要改,更没有人来要求她改。在家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老毛病了。”大光说。大光还对李大宦说:“女人的毛病最多,但你要宽让,因为你是男人。”

“因为你是男人”这句话,虽然出自大光之口,且大光也不是什么要害人物,但却深深地根植于李大宦的心中。他后来说,我半辈子的事情全靠这句话支撑着哩。也正是这句话,使他和王凡的创伤得以弥合。那几天里,他们在王凡的被窝里恣意狂欢,恨不得两个人从此粘在一起。王凡像一个落入虎口的羔羊,任李大宦自由摆布。有时候李大宦还有一种异样的心态,他想,你王凡能让王主任快活,也就要让我快活,这是你的宿命,是由不得你的。这种心态促使李大宦百“战”不厌,且越“战”越勇。对此王凡毫无怨言,她想,她最明智的做法或许就是配合了。她最害怕的就是被触及那块伤疤,那是她的最疼。

日子就是这样看似平静地过去了。

到了秋季,李大宦的命运突然发生了转变。一天,生产队长马富贵站到了王凡的柜台前,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他渴慕已久的那些自行车、缝纫机上打转转,而是凝聚在站在这些器具之间的王凡身上。自打成为五金组的一名光荣的售货员以后,王凡的处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她开始忙得一塌糊涂,虽然在针线组时也是忙得一塌糊涂,但与这个“忙”是截然不同的。那时侯她忙得几乎没有抬头的机会,脑子里全是针呀、线呀、纽扣呀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有时候她就想,县城里的婆姨们为什么对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如此情有独钟?她们购买时的那种认真劲儿,让王凡不胜其烦。但由于对这份工作的珍惜,她不但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差错,而且赢得了顾客的好评。到了五金组就不一样了,虽然王凡没有决定自行车、缝纫机命运的权力,但她所掌握的足够的信息,以及她在商店主任眼里所占有的特殊的位置,已经足以使她在县城成为一个吃得开的人物。是环境改变了王凡。她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了,跟那些钟情于鸡零狗碎的婆姨们打交道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甚至已经没有闲暇的目光去顾及她们了。当然,她也就不可能把站在她面前的生产队长马富贵放在眼里。

马富贵并没有觉察出王凡对自己的不屑,看着眼前又洋气又水灵的王凡,他为自己认识她且是她的老相识而感到高兴。他并不急于去惊动王凡,让她忙吧,她一定有很多大的重要的事情要忙。看着她忙,好像已经成为马富贵的一种享受了。这女子!他心里美滋滋地感叹着。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这女子始终没有“忙”到他这儿来,让马富贵心里有些不快。他几次要喊她,喊她的名字,但出来一个“王”字以后,便又悄然而止。这样“王”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灰溜溜地走出了商店。他没有勇气打断王凡的忙,他甚至觉得都没有理由去打断王凡的忙。她忙的是革命工作,忙的是社会主义事业,他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打断她呢?于是,他蹲在了商店门口,卷了一支烟,吧唧吧唧地吸了起来。他想,等王凡下了班,出了商店大门再说。

当夜色已经笼罩了县城的时候,马富贵敲响了王凡宿舍的门。是李大宦开的门,他已经俨然一个家庭户主了。其实,在商店的后院里,这已经不成为秘密了。虽有不少人也颇有微词,但考虑到张大姐和大光,又考虑到王凡是在五金组,特别是考虑到王凡在商店主任眼里所占有的位置,也就没有人再把这个公开的秘密进一步公开化了。大家心照不宣,见面像没事人儿似的。

李大宦一看立在眼前的是马富贵,顿时一阵羞赧,语无伦次。马富贵反倒大方起来,像终于找到家了一样,根本没把王凡放在眼里,一屁股就坐在了李大宦和王凡厮混的那张床上。李大宦立刻一惊,眼睛珠子在马富贵的屁股上和王凡的脸上来回穿梭。见到李大宦的马富贵是兴奋的,在他看来(其实李大宦在队上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看法),你李大宦和我马富贵还他妈谁跟谁呀,我马富贵的就是你李大宦的,你李大宦的就是我马富贵的。所以,一屁股污染了那张床以后,他反倒更兴奋了,立马又卷起烟来。他告诉李大宦,公社有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他已经为李大宦争取了,估计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燃着了烟,很美地吸了一大口,你小子就等好消息吧。

好消息果然很快就来了,李大宦被推荐到位于华北的一家医学院去上学。临出发的前一天,公社桑主任找到了他,对他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教育。桑主任要求李大宦要认真学习,把毛主席的话儿记心坎,回来后做一个又红又专的赤脚医生!他说,农民阶级兄弟在等着你,你要不辜负他们的希望。他还拍着李大宦的肩膀说,你就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边去学习了,这是我们全公社的光荣呀。有机会见到毛主席的时候,请你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个好!说到这里的时候,桑主任竟有点儿动情,声音也变了调儿。而李大宦则已经热泪盈眶了。他抱着主任的大手,一个劲儿地晃着。站在一旁的马富贵被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深深打动了,他突然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桑主任和李大宦也跟着高呼:“毛主席万岁!”人们听到桑主任屋里传出的口号声,纷纷涌过来,见到此情此景,无不感慨万千,他们在桑主任的带领下又一次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顿时,公社大院里欢呼声一片,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那天晚上,李大宦失眠了。他想了很多,但想得最多的还是毛主席。他想自己见到毛主席以后,应该说什么,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他在反复地斟酌。肯定之后又否定,真理就是这样产生的。他像一个真理的追求者,在荆棘中艰难地跋涉着。为此他在激动,在亢奋。一个激动和亢奋的人是无法入眠的。后来他干脆爬了起来,点上了油灯,爬在炕沿上奋笔疾书。这是一封写给公社桑主任的信,更是一封写给党组织的决心书。白天在桑主任办公室里的时候,他虽然有千言万语,但也没有能够表达出来。而此时此刻,一肚子的话儿像泉水一样向外奔涌,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尽。有好几次,他的泪水打湿了稿纸,迫使他不得不停下笔来。

那天晚上,队上有几个起夜出来撒尿的人说,李大宦窑里的油灯亮了一夜。

自从李大宦到毛主席的身边上学以后,王凡便买了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挂在了墙上,一天总要看几回。她把李大宦待的那座城市用红笔圈了起来,每次看到这个红圆圈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李大宦。她冲红圆圈笑一笑,说,你是不是也在想我呢?有时候她也对着红圆圈发呆,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她想,这时候他在干什么呢?医生大多都是女的,那么学校里的女生一定很多了?有时候她想得更坏,那是在她睡了以后,她甚至想他就在与哪个女生干那种事呢。他一定有很多理由在等着为自己干这种事而辩护呢。当然,最有力的理由就是:你王凡可以干我为什么不可以干!再说这也是你先开的头,是你先让我戴了绿帽子,是你让我承受了一个男人最不愿意承受的痛苦,是你,是你,一切都是你!

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王凡就彻夜难眠,然后以泪洗面。时间长了,人们便发现了王凡的许多变化。首先是她日渐憔悴,身子也不似先前那样圆润,眼睛也有些凹,布满了血丝。再者,性格上也开始好静,不似先前那样八面玲珑,春风得意。要知道,那时节的售货员就比较牛,卖自行车、缝纫机的就更牛了。县城里娶媳妇,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但这两样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媳妇是不进门的。奇怪的是,王凡过去的高傲让人们觉得她牛逼哄哄,现在的低调让人们觉得她更牛逼哄哄了。和她打招呼,过去她可能一声不吭,但至少要点一下头,而现在她不但不出气,连头也不点了。这样的情况终于让公社桑主任碰到了。于是,桑主任就有点儿气不过,他找到了商店主任,要求商店主任处理王凡。说到气头上的时候,他竟然一拍桌子:“不就是个卖自行车的嘛,有啥了不起!”

商店主任一听这话来了气:“咋说话呢,卖自行车的咋了,卖自行车的就不是革命工作了?就不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一抬屁股出了门,把桑主任晾在了一边。

桑主任是没有受过这种“待遇”的,这口气便憋到了商店主任的头上。商店主任不知道,桑主任是通天的,对付他还是不成问题的。对于商店主任而言,县“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王主任就已经是不小的官了,公社主任再怎么说也是下面的,还轮不到他骑到脖子上拉屎撒尿呢。再说了,王凡也还是不错的,他就捏了好几次王凡的圆屁股,也没有见她说啥。一个城里闺女,让他这样一个老汉捏屁股,已经很好了。

但是商店主任不知道,厄运已经向他靠拢了。

那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一个晴空万里的上午,商店主任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别人送给他的“凤凰”烟。知趣的人见他这样,连招呼都不和他打。这样反倒好,你不理他他也不理你,相安无事。你要是不知趣堆上笑脸和他打招呼,十有八九要招来一顿呵斥,热脸遇个冷屁股不说,他还把你惦记上了。他就是这种人,贱!头天晚上他老婆就是这样骂他的。他老婆是一个还算时尚的人,几个月前就同他商量好了,要像城里人那样,一星期干一次那种事,而且要放到周末。起先,商店主任也还能坚持下来,一个月下来,就有些撑不住了。他多次骚扰他老婆,虽都遭到了拒绝,但还没有像头天晚上那样厉害。不过这也是双方的事,谁让他头天晚上那么猴急呢,要是慢慢来,说不定还大功告成了呢。

就在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王凡扭身闯了进来。也怪王凡,她手里抱着东西,便用屁股把门闯开了。于是,首先映入商店主任眼眶里的,便是王凡肥硕的屁股。看到王凡的屁股,商店主任下意识地搓了一下手。他急忙跑过去佯装接王凡手里的东西,左手便顺势在王凡的屁股上捏了一把。也许是捏得狠了点儿,王凡竟然怪异地叫了一声。商店主任以前就听“知青办”的王主任说过,王凡要是号叫起来,是要吓死人的。商店主任经不住她这一声号叫,夺门而逃。这时候,桑主任领着一行三人迎面而来。看到商店主任这副落魄相,桑主任不由得一阵讥笑。接着他们便来到了商店主任的办公室,见王凡呆了一样地站着,桑主任便闻出来了一点儿味道。他阴不阴阳不阳地对商店主任说,有句俗话说,早不喝酒晚不喝茶,你大清早就有辣的喝了?商店主任的脸立马就开始红一阵白一阵了,他发现,随桑主任一同来的几个人里,还有他很面熟的县革委会的人。他立刻意识到,必定有凶。

果然,桑主任从肩上取下那个军用黄挎包,往桌子上一甩,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正好两个人都在,小刘你就宣布吧。”

叫小刘的于是取下了黄挎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高高展在眼前,声音激昂地开始宣读:“为民县革命委员会文件,为革发括号1974年第174号,关于对卞中华等同志进行隔离审查的决定……”

听到这里,叫卞中华的商店主任立刻跳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桑主任也跳了起来:“你敢反党!”

商店主任卞中华一听反党,立刻蔫了。桑主任却没有蔫,由于前面喊了几嗓子,他声音已经有些哑了,但并没有因此而影响他的正常发挥:“要知道,反党就是反毛主席,就是反社会主义,就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他看卞中华的嚣张气焰已经被他制伏,就对小刘说:“接着念。”

小刘接着念道:“百货商店五金组售货员王凡同志,经公安部门审查,发现有海外关系……”

这回该王凡跳了,她一把抓住桑主任的胳膊:“搞错了,搞错了,你们搞错了。”

桑主任怒目圆睁:“你口出狂言,党怎么会搞错!”

一听“党”这个字,王凡立刻呆了。她知道,党是不会错的,千错万错党不会错,爹错娘错党不会错。可是,她的的确确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海外关系,她甚至对海外关系的真实含义还不大清楚,让她幻想她也幻想不出来。可是桑主任说了,桑主任代表党说了:她有!若干年以后她才知道,当时桑主任确定她有海外关系的主要依据有两条,一是王凡的父母是从上海支边来的,新中国成立前她的父亲的父亲曾是资产阶级,当过老板,欺压过百姓,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剥削分子;听人反映,她父亲的家人还有为美帝国主义服务的。二是王凡平日里的穿着打扮,不仅透露着浓厚的资产阶级腐朽味儿,据说还有一些衣服就根本不是咱们国家出的,当然,也不是朝鲜、阿尔巴尼亚这些社会主义国家出的。由此就可以断定,王凡不仅有海外关系,而且还在来往。

在审查王凡的人里,就有那个黄挎包不离肩的小刘。小刘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小伙子,念了几天书,便有了一些书生气,在桑主任这一伙人里,算是一个文化人。一天,他问王凡:“王明是你什么人?”王凡一愣,说不认识。小刘说:“你连那个躲在苏修的卖国贼都不认识?”王凡说不认识。小刘接着说:“你叫王凡他叫王明,你们是不是一家子?”王凡说不是,她爸爸叫王全庚。小刘又问:“那王全庚的爸爸叫什么?”王凡说不知道,她没见过爷爷。桑主任对小刘说,什么是线索,这就是线索。在桑主任的鼓励下,小刘立下了军令状:不把王凡的老根子挖出来,誓不罢休!海可枯石可烂,挖出王凡老根子的决心不能变;头可断血可流,挖出王凡老根子的信心不能减。由于县革委会认为事件重大,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之一种,又由于工作需要,且桑主任表现突出,决定把桑主任抽调到县上,组成由桑主任为组长的领导小组,小刘也受到桑主任的重用,被安排到副组长的位子上。于是,小刘的斗志更加旺盛,不仅把黄挎包洗得干干净净,还托人在上面绣上了红五星,阳光照下来,也能发出耀眼的光。

一天,小刘兴冲冲地跑到桑主任面前,说他对工作有了新的想法。桑主任急忙问是什么想法。小刘说,既然王凡的衣服不是咱们国家出的,是外国出的,那衣服上就一定有外国字。把她的衣服找来,铁证如山,她还有什么可说的!桑主任说真是好主意,你马上组织行动吧。小刘说,只是还要找一个会外国字的人来。桑主任便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念过书吗?小刘脸立刻涨得通红,我……我认不全呀。见桑主任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小刘也反应快,马上说:请领导放心,我保证在两天内完成任务。

出了事之后的小刘说,都怨他性急,没有把事情想周全,要不然……说到这里的他已经泪流满面。其实,出事也就在当天。向桑主任作了保证之后,信心倍增的小刘开始四处寻找能认外国字的人,他先是在县上找,未果以后便想到了省城。然而,到省城显然是不现实的,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还要向桑主任提申请。就说桑主任这一关,恐怕也过不了。桑主任也是没到过省城的人,就算去,也轮不到他小刘。这时候,善于思考的小刘同志,想到了毛主席著作。在他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位老前辈就对他说过,遇到困难怎么办,毛主席的书里有答案。那天晚上,他在毛主席的书里终于找到了答案。毛主席说得很明白,外国字就是用咱们的汉语拼音组成的。他想,只要王凡的衣服上有汉语拼音,就可以肯定它不是咱们国家出的。这个发现使小刘难以成眠。睡不着的小刘便连夜突审了王凡。

那是夏季,睡眼惺忪的王凡懒洋洋地站在小刘的面前,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花布衬衣,凌乱的头发有一半覆盖在她的脸上。她的那件花布衬衣,虽然有些宽大,却依然能够凸现出她的胸部。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副爱怎么就怎么的样子,也就是在小刘他们看来一副很“油”的样子。显然,她的这副样子是有一些淫荡的。对于小刘来说,对于一个从没有见过充满睡意的成熟女人的男人来说,一个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女人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是这样一副淫荡的样子,又是深夜,又没有第三个人,这难道不是在为难小刘么?当然,小刘毕竟是红旗下长大的孩子,他厉声问面前的女人:“你的新衣服呢?”见女人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而且眼睛很好看,水汪汪的。小刘便走到她的身边,让她坐到板凳上,然后又绕到她的身后。小刘知道,好衣服都是有商标的,而且是贴在衣领内侧的。他想看看王凡的衣领上有没有商标,有没有印着汉语拼音的商标。但是他又感觉王凡的这件衣服不像是外国出的,外国难道还出这样皱巴巴的花布衬衣?早就应该是的确良的了。想到这里的小刘本想打消再去探究王凡衣领商标的念头,但是终于没有忍住那种好奇,把头伸向了王凡的脖子。结果,他看到了王凡白皙而丰满的乳沟,并且在起伏,在运动,在召唤着他似的。初出茅庐的小刘一只手停留在王凡的耳边,并且开始颤抖:他多么想伸进去,触摸那起伏的山峰,并且从此停留,睡眠,甚至死去。此时的王凡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在渴望。她能够清晰地听到小刘那只手的颤抖,像一只小锤头在敲打着一个庞大的鼓面,那种激动,那种亢奋,甚至那种无助,她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她断定他不敢对她下手,除非她主动。她转过身来,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着水花,死一样地盯着小刘。她说,我的新衣服都在宿舍里,我领你去拿吧。说着他们便站了起来,出了门,负责看管王凡的老华看到了,叫了一声刘干事。刘干事头也没回,我带她去拿证据。

他们走在炎热而寂静的夜里,那条宽大的石子路,月光下还泛着光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拉起了手,小刘的手被捏在王凡的手里,俨然一对情侣。那时,小刘的内心充满了幸福,占有王凡的那种欲望已经不再强烈。他想,生活真是甜蜜。他甚至想,他要和王凡永远这样好下去。正是在这样的憧憬中,小刘被王凡带到了一间黑洞洞的屋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凡就已经圈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她柔软的胸脯的起伏,嗅到她身体的味道,他想,王凡,我真的要和你好下去呢。这时候的王凡已经脱下了上衣,他的手已经能够触摸到她光滑的肌肤。一阵冲动,使他把她压到了床上。他开始亲吻她,王凡你是我的人了。

突然,小刘听到了死了人一般的号叫。在静谧的夜里,那声音似母狼失去狼崽的悲鸣,又像一个垂死的人在诀别前无助的乞求。小刘被这号叫吓得毛骨悚然,压在王凡身上的四肢仿佛已经僵硬,无法动弹。而那号叫声依然在他的耳畔回旋。他感到自己已经开始消融,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并且随着号叫声在屋里飘忽,游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什么人,把他从那种梦幻中拽了出来。他听到老华的声音:我还叫他刘干事,当时我就担心他上阶级敌人的当。接着他又听到桑主任的声音:老华是对的,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一定要防止糖衣炮弹的侵袭。忽然,他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是那种浪荡的、没有羁绊的狂笑。多少年了,小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笑声,像山际间放羊少年的“花儿”,满山遍野地飘;亦像那少年的痴情,大胆而执着,狂放而单纯。他无须猜测,便听出来那是王凡的声音。在王凡的笑声中,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甚至卑微。他甚至想,有朝一日也要像王凡那样活一把,痛痛快快地爱,不折不扣地恨。几十年后的老刘,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孙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了让他涕泪满面的那句歌词:爱就爱他个明明白白,明明白白。一辈子,他都没有彻底地明明白白过。

王凡又一次回家了,华大夫和医院里的其他人一样,一派欢欣鼓舞的样子,就像几十年前听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来时的那种欢欣鼓舞。唯一变化的人是李大宦。他像一个突然成熟的大人,也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过来人”,一副老道的样子,脸上只有若隐若现的一丝浅笑。老华捏着他的手说:“祝贺呀。”他白了老华一眼:“祝贺谁呀?是祝贺我还是祝贺你们?”老华一愣,他不知道李大宦是什么意思。

回来的路上,李大宦自我解嘲地说:是该祝贺一下呀,祝贺老华他们又一次完成了党交给的光荣任务。

王凡一知半解:什么任务?

李大宦哼了一声:经济效益总是增加了吧。

王凡没有吱声,但是老李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王凡又一次给他埋下了地雷。王凡心想,你不就是心疼那几个臭钱吗?是钱重要还是老娘的病重要?在你李大宦的眼里,我现在还算是什么?二十岁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一个纯纯的黄花闺女呀,就跟着你住窑洞睡土炕,吃不饱穿不暖,像旧社会的日子一样。可是我有过怨言吗?想到这里的王凡,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回到家以后,她就一直那样耷拉着脸子,眼看雷阵雨就要到来的样子。

老李倒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对于他而言,王凡这种样子,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把王凡放到家里之后,他便拎起提包,笑嘻嘻地对王凡说,我到老干部巷去买点菜,回来给你做好吃的。睡在床上的王凡,白了老李一眼,然后翻转身子把屁股冲向了老李。老李还在打哈哈,走到床边还是笑嘻嘻地:好奶奶你快点儿,要不然人家菜农回家了。王凡一个鲤鱼打挺,扯了嗓门就喊叫起来: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钱,账我早就算过了,怎么也对不上卯,除去药费、住院费,打的给你算上五十元,还差五十元跑到哪儿了?老李知道她迟早是要算账的,也早有了心理准备。他不温不火地说:我也要吃饭,还要抽烟。说罢他摊开了两只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以后你还是向我学学,少冒点儿烟。说着,王凡一把甩过来了十元钱。

老李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钱,塞进提包,一声不吭地出了门。他知道这一次是自己理亏,和华大夫在“一品香”吃饭,还是人家掏的腰包。五十元钱跑到哪儿了?早跑到歌厅小姐的小坤包里了。想到这里老李就笑了起来。他还想,幸亏现在工资都打到了账上,发一张卡,到银行直接就可以取出来。对他老李来说,把卡往王凡的手里一交,一切也就万事大吉了,省得她再有多余的想法。再说也增加了透明度。更大的好处是,单位里有什么外快,可以直接进到他老李的荷包里,神不知鬼不觉,由他老李一个人自由支配。老李想,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副处级干部哩,瘦死的骆驼比驴大呢。这样想着,老李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他一边在老干部巷里转着,一边就盘算着回去以后炒哪几样菜。他买了半斤精瘦肉,是后腿上的那一块儿,然后又买了一把小葱,一块姜,一元钱的芹菜,十元钱花得一分不剩,满载而归。

回到家以后老李也不管王凡干什么,径直上了厨房。他把厨房的门一关,围裙往脖子上一套,“打虎上山”的曲子就从嘴里飘了出来。自打和王凡过起小日子后,他就对关于男人下厨房等一系列谬论嗤之以鼻。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但是对于他而言,进了厨房,然后端出来几样看起来舒服吃起来爽口的小菜,心里面就有一种满足感,甚至成就感。对烹饪他也没有什么研究,但是坐到桌子上,谈论起菜肴来,倒也能够捏着筷子指点江山。有一次,他难得被别人请去到一家大餐厅撮了一顿,不小心就说到了吃上面,结果让他有了一次指点江山的机会。于是,他侃侃而谈,使很多本想再吃几口的菜被端了下去。桌子上就有人说:李处还是个美食家呢。特别是一位女士,一片爱慕的眼神:李处在家一定是模范丈夫。说得老李不仅飘飘然,晚上回到家都有点儿心猿意马了。

就在老李哼着小曲儿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王凡在卧室里也没有闲着。其实,自打老李出了门之后,她就开始翻箱倒柜了。她这是早有预谋的,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多少年了,在她看来,老李的所谓本分一直存在着巨大的疑惑。她不相信,一个健康的男人会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就是不健康的男人,身体有病,甚至阳痿,面对如花似玉的女人也不会心静如水的。关于这一点她实在是太清楚了。就说她自己吧,尚且不是什么如花似玉,同样有多少男人想占她的便宜。这是男人的劣根性。老李在单位好歹也是一个小头儿,手下又有几个娘们,漂亮不漂亮暂且不论,保不住就有一半个骚货呢。作为女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女人要骚起来就像一头牛,犟得很。有句俗话说得好,男人找女人是一堵墙,女人找男人是一张纸。捅破一张纸还不容易么?王凡也始终不相信,他老李就是一盏省油的灯。对女人而言,男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基于这样的考虑,王凡认为老李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在她住在医院备受痛苦煎熬的时候,一定伙同哪个女人在家里恣意狂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凡就不相信发现不了他老李的什么蛛丝马迹。当然,发现的重点必然要放在卧室里,卧室的床上,床单上,枕头上,也不能放过床头柜、大衣柜之类的地方。她以前在一部电影里看过,说一个男人回到家以后,打开衣柜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毋庸置疑,那是他老婆骚情的结果。看了这个电影以后王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里都是慌慌的,一回到家,不管老李在不在,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卧室里打开衣柜看一看。好几次她都是蹑手蹑脚地,轻轻地开门,再轻轻地走进卧室里,然后站在衣柜前,鼓足了勇气,猛然扯开衣柜的大门:她多么想发现点儿什么呀!

其实,倘若真的发现了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办,王凡还真没有细细想过。比如打开衣柜,里面果然站着一个如花似玉的花姑娘,亭亭玉立于她面前,她该怎么办?撕破她的脸!撕破了她的脸以后又该怎么办?离婚!说起来容易。如若真的要她离婚,她还不干呢。那不是正好成全了他老李了么?再说了,自己一个半老徐娘,又该去找谁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管紧他,看好他,让他没有任何机会!这种思想早在李大宦还在外地上学的时候就有了。后来他们在小县城里结了婚,再后来又两地分居,这种思想就更加牢固地根植于她的头脑中了。也正是由于这种思想的根深蒂固,那时候的她,常常被痛苦折磨得恍恍惚惚。张大姐还开导过她,说那种事是管不了的,你也是过来人,也不是不知道,几分钟就办完的事,能管得了吗?她就问张大姐,那该怎么办呢?张大姐沉吟半晌,说,那要靠自觉,靠爱。王凡也无数次地宽慰过自己,无数次地相信李大宦,相信他是爱她的,相信他是自觉的。但是她是受过伤的女人,下意识里便对男人有一种防范。倒是张大姐最后那句话让她能够铭记在心:不过管紧点儿总没有坏处。

此时此刻的王凡就有了收获,李大宦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床单被洗过了。当老李在餐厅喊她吃饭的时候,她很冷静地对老李说,你过来一下。凭感觉,老李知道一定又出了什么事。

你洗衣服了?王凡的口气里很有点儿不屑的味道。

老李说没有呀。

王凡说我看床单像是洗过了的。

老李一笑,恍然大悟的样子:实在太脏了,就在洗衣机里搅了几下。

此时的王凡已经没有耐心再去与李大宦兜圈子了,她脸子一拉,立刻由晴转阴:你李大宦是越来越嚣张了,你把人都带到家里来了,过两天是不是还要让我给她洗裤衩!

老李心想,安静的日子又要过去了,一切又会像从前一样。高尔基说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毛主席也说过,娘要嫁人天要下雨,由他去吧。有伟人这两条教诲,面对王凡,老李便坦然多了。他不卑不亢,语调平静地对王凡说:“我已经给你说了几百遍了,我李大宦从来没有干过对不起你的事。”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出那次在歌厅搂着小姐唱歌的情景。但也只是一划而过,并没有让王凡看出来什么,也没有在他的心里驻留得太久。

与往常不同的是,王凡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很疲倦地、几乎是瘫了一样地斜倚到了床上。王凡心想,我已经太累了,你李大宦丧尽天良,背着我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承认。我迟早会找到你的证据,甚至捉奸捉双,你就等着吧。

老李见王凡不言语,便走上前来拉着王凡的胳膊,细声慢语地说,不要生气了,我烧了几样好菜……

没等老李说完,王凡像触了电似的,两只胳膊猛然甩打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老李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时候,王凡开始哭泣,哭得很伤心,肩膀也在抖动。老李拉了一条毯子盖到她身上,被她旋即踢到了地上。于是,老李也不动弹,发呆一样地坐在床沿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李已经开始迷迷糊糊了,却听到王凡的一阵鼾声:她已经睡着了。老李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毯子,又轻轻地盖到了王凡的身上。然后,他到卫生间接了一盆凉水,像小伙子一样,狠狠洗了一把脸。这样多好,他想,这样就不迷迷糊糊了,我已经迷迷糊糊一辈子了,该清醒了。这样想着,就走到了餐厅,看到桌子上几样已经发蔫了的菜,丝毫没有了食欲。

老李决定去找一下华大夫,毕竟是大学同学,几十年的关系了,应该给他老李一个明确的答复。老李下了楼,来到一家电话亭,给华大夫打了电话。华大夫说他不在县上,已经回到城里了。

你到我家里来吧。华大夫说。

还是喝两口吧。老李说。

那就到芙蓉饭店,那儿安静。华大夫说,见老李没有言语,就笑了起来,说,兄弟埋单,你就带一张嘴来。

芙蓉饭店是城里数得上的星级饭店,老李从来没有进去过。他知道,华大夫这几年是发了,房子已经换了几次,现在住在探月花园的小高层上,160平方米的豪宅,连装修下来,快80万元了。这是他老李想都不敢想的事。早些年的时候,老李弃医从政,且仕途亨通,人们都说,老李名字就取得好,何谓大宦?乃大官也。40岁那年,他升为副处,算是响当当的后备干部。他自己也预期很高,在同学跟前也放过话,赶退休前弄个副厅就满足了。那时候,他在同学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老华常常找他办一些事情,像一个跟屁虫一样。然而,今非昔比,十几年的光景下来,他想当老华的跟屁虫,还要看人家有没有时间呢。这就是历史,他也说过,历史从来都是无情的。

在芙蓉饭店J座,他们的谈话进行到了让老李激动的时刻。华大夫告诉老李,说王凡的病恐怕一辈子也治不好了,特别是她的妄想症,单纯依赖药物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他说,他更寄望于心理治疗。他拍了一下老李,又说,这就全靠你了。他们边吃边说,但后来华大夫发现,这个“说”,竟然全部落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老李只是低着头,连屁都不放。华大夫就说,你倒是放个屁呀。老李才慢慢抬起头来,说,我想离婚。华大夫听了有些吃惊,因为他知道,老李虽然有道不尽的酸楚,但是他和王凡的感情还是很有根基的。从老李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是让老华感到吃惊的。多少年了,老华还没有从老李的口中听到什么硬邦邦的话来呢。关于单位是如此,关于家庭就更是如此了。比如关于王凡吧,他老华就从别处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也略知一二。可是和老李坐到一起,就很难听到他对王凡的评头论足。这倒不是说他老华有什么“窥私癖”,而是他觉得老李实在有点压抑。一个男人在家庭方面活到老李这份上,实在不容易。有好几次,他就故意刺激老李,说亏你还是个男人,或者亏你还是个副处级领导呢。但老李也只是一笑了之,淡然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大智若愚呢。

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以后,老李在等着老华对他批驳,然而却听到了老华很清爽的两个字:同意。

望着老华,老李张开了口。老华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你为王凡付出了不少,自己也一把老骨头了,也没有儿女照顾,说起来我都替你……说到这里,老华也不无伤感,声音也变了调儿。老李则一副备受伤害的样子,眼泪已经在眼皮子边儿上挂着哩。老华咽一口酒,压了压,又说,不过,王凡的病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你抛下她一个人,她可怎么办?

此时的老李已经不再是什么副处级领导了,他完全像一个孩子,像一个挨了妈妈打的孩子,一个需要哭诉需要告状的孩子:我不是要抛下她,我是在想我该怎么办呀?

老华被老李的情绪感染了,他深知,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天是说到老李的疼处了。同时,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起。他端起酒壶,给老李斟满了,说,干!几杯酒下肚之后,老华说,回,老李你就等着瞧吧,你不会白有我这样一个兄弟的,你的事我包到底了。说着,他们已经走出了宾馆,老华向天空看了一眼,月亮很干净地挂在天上。

王凡再一次成为小县城焦点人物的时候,李大宦还在千里之外的学校里。那时是夏季,学生们都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尤其是那些女生,衬衣上总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底花,煞是好看。李大宦羡慕她们的衬衣,更羡慕她们的底花。如果没有人打扰或是不怕人发现的话,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看她们几个小时。他看她们白衬衣下隆起的胸脯,看她们套在肥大的裤子里的屁股。看她们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是王凡的影子。他把王凡所有的好处都想到了,越想越思念她,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她。

也许,就在李大宦思念王凡的时候,王凡也沉湎于对李大宦行为的想象中。那个把阳具已经顶到她腹部的傻小子小刘,并没有因为王凡的恶作剧而名落孙山,桑主任保了他。桑主任对组织上说,王凡是个什么人他最清楚,小刘毕竟是红旗下长大的孩子,是一棵红苗苗。然后,桑主任还拿起了“红宝书”,虽然没有翻开,但他神色庄重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组织上相信了桑主任。难道能让组织上去相信一个里通外国的“内奸”吗?后来,小刘在桑主任的安排下,到桑主任原来的那个公社当上了副主任。再见到小刘的时候,桑主任就眯起了小眼睛,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都是主任了。小刘立刻谦恭起来,我是副的我是副的。桑主任就哈哈大笑起来,像吃了一碗“条子肉”一样满足。

其实,桑主任真想吃的“条子肉”,倒长在王凡的身上。早在公社当主任的时候,他就听说了王凡,听说了王凡如何把“知青办”的王主任骗上了床,然后又如何当上了售货员,又如何到了五金组,又让他看到了与商店主任卞中华的勾勾搭搭,直到最后把小刘哄骗到床上,差点酿成小刘的“千古恨”。当然,他也听说了王凡的另一面。比如,当年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王主任,如何被她“日弄”了下去,还有小刘,他也听小刘讲过,说王凡是个妖精,要离她远一点儿。那时候桑主任就想,看来古语说得没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在乡下的时候,他也认识王凡,也没有听马富贵说过什么,一直就觉得这个小丫头脾气犟,但人还不赖,也能吃得下苦。当然马富贵也隐瞒了一些,比如王凡还在乡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相好的,而且还睡到了一起。不过由此也得出了这样的判断:王凡是一个性早熟的女子。当然,让现在的桑主任来说,王凡就是一个性欲很强的女人了,也是一个让人害怕的女人。

小妖精!每当看到王凡的时候,桑主任心里就这样狠狠地叫道。

有一天,桑主任看到小妖精房子的窗户敞开着,便不怀好意地溜了过去。见王凡正爬在地上写着什么,圆润而结实的屁股撅得老高,桑主任就想,“知青办”的王主任在他看来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屁来的人,怎么就能够爬到这个小妖精的屁股上呢?莫非真应验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桑主任也算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呢,怎么就不见有什么桃花运?

正这样想着,只听得“呸”的一声,桑主任就觉得一些唾沫星子往脸上飞。“臭流氓!”随着一声怒斥,小妖精已经站到了桑主任的面前。她的眼睛里放着一种凶煞的光,桑主任想,这时候他如果进去站到王凡的面前,她一定会吃了他,他甚至都能够听到她口腔里发出的咀嚼的声音。

“你小心点!”桑主任气咻咻地甩出一句话来,转身找到了负责看管王凡的华师傅,把一肚子的窝囊气全撒到了华师傅的身上。他质问华师傅:“是谁把那个小妖精的窗户打开的?”华师傅说天太热。桑主任说你怎么知道人家热呢?华师傅说那也应该透透气呀。桑主任就怒火中烧,歇斯底里地喊道:“应该的事多了,你老华还应该是一个主任呢,还不光是一堆丫头片子,还应该有一个儿子呢,你怎么没有哩?”一顿暴叫,让本来就木讷的华师傅满头大汗。最后,桑主任下达了“三项指示”:一是不准开窗户,二是不准写东西,三是不准乱动弹,并要求老华要以此为“纲”,为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发挥自己的光和热。在桑主任的鼓励下,华师傅激情蓬勃,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像一个久经考验的老战士,“啪”的一声,一个立正,又一个标准的敬礼。桑主任满意地笑了,老首长一样。

第二天,华师傅便找来了几个大铁钉子,几锤子下去,王凡的窗户便被钉得牢牢实实。为了不打折扣地执行桑主任的指示,华师傅还动用了他所谓的代号“001”的搜查行动,几个小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王凡的房子进行了地毯式扫荡。不费吹灰之力,他们便获取了王凡的几个笔记本。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像苍蝇屎一样。老华如获至宝,往腋下一夹,急匆匆地去找桑主任了。桑主任也是一阵兴奋,打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他越看越觉得熟悉,越觉得似曾相识。“我们许多同志还不大清楚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区别。有许多党员,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完全入党,甚至完全没有入党。这种思想上没有入党的人,头脑里还装着许多剥削阶级的脏东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无产阶级思想,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党。他们想:什么无产阶级思想,还不是那一套?……”桑主任觉得不对头,他从华师傅的手里一把夺过来其他几本,疯一样地翻看了起来。所有的内容,几乎都是他熟悉的,有些还是他能够背下来的。比如,“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五台山工作……”显然,王凡所谓写东西,就是抄毛主席的书。抄毛主席的书能有错吗?抄毛主席的书是有功的,只能表扬。抓王凡的证据,结果抓出来了这些。谁敢说这是证据?那是要掉脑袋的。想到这些的桑主任,再看看老华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满腔怒火凝聚成一股力量。他一把把桌子上的几个笔记本横扫到地上,扑上去揪住老华的衣服,恶声恶气地叫道:“你这个驴日下的!”

老华被桑主任这一招吓得瘫到了地上,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惹得桑主任如此光火。这时候的桑主任,又想起了什么,丢下老华,跪到地上捡起了那几个笔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像抱着他的知心爱人。所有这一切,都让老华看得目瞪口呆。跪在地上的桑主任,泣不成声地对他说:“这都是毛主席的话儿,你们把毛主席的话儿拿来当证据,你们是不是罪该万死,你们是不是驴日下的?”

这个大帽子扣到老华的头上,老华显然是吃不消的。不过桑主任也知道,归根结底的错,还是出在他这里。老华是一个文盲,你也不识字么?再说了,老华也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办的。那么不能怪罪于老华,又能怪罪于谁呢?只能是那个小妖精了。这个千刀万剐的小妖精!想到这里,桑主任决定加大对小妖精的看管和审查力度。

然而,小妖精的又一个高招,把桑主任彻底打蒙了。

那天上午,华师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对桑主任说,王凡脱光了在房子里撒野。

桑主任大吃一惊,脱光了?

脱光了。

裤衩也没穿?

裤衩也没穿。

真是个小妖精!骂罢,桑主任便扯开两腿向王凡的房子跑去。门口站着两个老华的人,小伙子脸上都是潮红潮红的。门口边儿上放着一把椅子,显然是用来站在上面向房子里面看的。桑主任就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眼两个脸上已经潮红的小伙子,厉声说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小伙子撒腿就跑,像被营救而获得自由的囚犯。

看到跑远了的小伙子,桑主任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华,并没有说话,便挪过椅子站了上去。透过门上面的窗户,他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王凡:王凡手捧红宝书,在房子里疯狂地跳着“忠字舞”,几近到了痴迷的状态。桑主任的眼睛贴着略有凉意的玻璃,眼珠子几乎暴跳了出来。王凡白皙而健康的身体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她那一双丰满的奶子,随着她身体的跳跃而抖动着。真好呀!桑主任不由得发出赞叹。此时此刻的王凡,让他心虚,更让他感到小腿肚子发软。

已经完全忘乎所以的桑主任,涎水顺着他的下巴像小孩撒尿一样流了下来。他半张着嘴,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全然忘记了还在给他扶着椅子的老华。良久,才在老华的呼唤声中清醒了过来。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角,走下椅子的时候,身子都感到有点儿软。像真的干了一场好事一样,他无精打采地向老华摆了摆手,不管她,随她去吧。

然而,当天晚上的干部会上,桑主任就感到不对味儿了。方副主任一边吸着烟,一边拿眼睛不断地向他身上看着。好像方副主任的眼睛特别有号召力,一屋子人的眼睛,也都开始不断地向他身上看起来。桑主任便想是不是脸上有什么污垢,就用双手在脸上来回搓了几把。但是不管用,大家的眼睛还是像方副主任那样,不断地向他身上看着。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一把手开始发话了,眼睛还是像方副主任那样,向他身上看着:“有些人还提出了三项指示,还要为纲。什么三项指示为纲?我告诉你,不许放屁!”说到这里的时候,同志们的眼睛几乎定格在桑主任的身上。一把手的目光像是带着刺,扎得桑主任浑身发抖。“我告诉你们(这是他的口头禅),毛主席的书我们不但要读,要学,还要抄哩,要像王凡那样几大本几大本地抄哩。”说着,鬼使神差般,他竟然一把把王凡的几个笔记本“哗啦”一下摊到了桌子上。他用宽厚的手掌拍着笔记本,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女娃娃把毛主席的书抄了这么多,同志们呀,不容易啊!”接着,一把手宣布,从明天开始,停止对王凡同志的审查。他还建议,为了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遍地开花,“就让王凡同志再回到商店里,就让她当革委会的副主任吧”。雷鸣般的掌声覆盖了整个会议室,有人举起手臂高呼:“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坐在桑主任旁边的民兵女连长“倏”的一下站了起来,声情并茂地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社会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她缓了口气,眼睛注视着身旁的桑主任,一字一顿地叫道:“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有一段时间里,王凡迷上了练功。她神情庄严,恰似一个干大事业的女强人,经常是匆匆地回到家,又匆匆地出了门。有时候老李烧了几样好菜,端到桌子上,她也只是看看,毫无食欲。老李就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在减肥呀。她也只是白一眼老李,并不做声。老李想,这样倒好,相安无事。只是时间一长,他发现王凡变得痴呆了起来,整日慌慌张张,几乎茶饭不思。他就对华大夫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死去的。华大夫对他说,只要她按时吃药,不会有什么大危险的。老李就开始关注王凡的吃药,结果发现,王凡并不吃药。王凡胸有成竹地对他说,我不用吃药了,我已经好了。说得多了,她还发起火来:你怕我死不了还是咋地,要把我毒死呀。说着,一把把药甩到了地上。老李也生气,想,爱吃不吃呢,好像我上辈子欠下你的什么了。一扭身,要么上了阳台,侍弄他的花草了,要么到自己的房间,横着一躺,懵懵懂懂地睡了。

忽然有一天,老李就在这样爱睡不睡的状态下,听到了他久违了的声音。

“电报,电报,王凡的电报。”楼下有人在喊,并且狠命地摁着喇叭。多少年了他都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正是这样的声音,把他带回到遥远的时空里。那时,他还在校园里,几乎每天都在渴望着这样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王凡的声音,是天籁之音。他会像兔子一样奔下楼去,冲向邮递员,一把夺过那张带着淡绿色方框的薄纸,掖到怀里,找一个可以恋爱的地方,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当然,那时更多的是信,是门房老大爷在叫,李大宦的信。然后他奔过去拿,急吼吼的。如果是电报,是那种带淡绿色方框的薄纸,那就一定说明,王凡要来了,或者要他回去。那时该多么幸福,有一种期待该多么幸福。

李大宦从阳台上探出头来,信差骑着一辆摩托,正好看到了他,你就是王凡?李大宦迷迷瞪瞪地点了下头。信差是个老小伙子,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还不快下来拿还发什么迷糊。一句话提醒了老李,他趿着拖鞋跑了下去。一看,并不是什么电报,而是一件“快递”。老小伙子看他有些疑惑,就说,叫电报叫顺口了。话音未落,冒出一股黑烟来,人已经窜出去了老远。

上了楼,打开快递,竟是一封信。老李看是一封信,急忙折回去,递给王凡说,你的信。王凡接了,也有些诧异,但还是附带了一句:拆私人信件是违法的。看罢了信,王凡竟满头大汗。老李顿时有点儿慌乱,凑到王凡身边欲看个究竟,却不料被王凡连头搂到了怀里。王凡大叫了起来,高兴死我了,高兴死我了。一把甩掉了快递,接住老李的嘴就是一阵狂吻。起初老李还有些惶恐,继而下身便有了反应。他腾出一只手,迅速游荡到王凡的隐秘处。老李心想,你王凡终究是我的老婆呀,也该让我轻松一下了。他还想,难得王凡有这样高的兴致,说不定还双双达到高潮哩。在他就要把王凡的裤子褪下来的时候,也在他激情蓬勃到就要一触即发的时候,王凡突然用劲把他推到了一边,大声斥责道:李大宦,你还要脸不要脸了!

躺到一边的李大宦,虽然没有如刚才王凡那样满头大汗,却也已经是气喘吁吁了。他怏怏地站起身来,捋了一下头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真不是个东西!自打王凡病了以后,李大宦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在王凡的面前亢奋过,虽说工作上没有多大的压力,但是王凡却始终让他难以喘过气来。所有这一切,他只能往肚子里面咽。记得有一年他过50岁生日,恰逢王凡住进了医院,他便独自买了一瓶老白干,又买了一些猪耳朵、花生豆之类,在家里闷头喝了一通。那时他就想,自己活得也真是可怜,甚至找不到一个能够敞开心扉说真话的朋友。他也知道,现如今大凡是个男人,甚至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他差些的男人,屁股后面也都有一半个女人跟着哩。但是他却没有,有时候他还真羡慕他们呢。比如现在,他就非常羡慕他们。如果他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王凡甩在家里,然后到那个“她”的身边,泣诉他的苦衷,得到她的关爱,从而也就抚平了自己的伤痛。这种想法他不只是想过一次,但每次也就在头脑中晃一下,晃完之后一切依然如故。

见老李有些发呆,王凡也没打扰他,到客厅操起电话一通乱拨,老李在这边便听到了她兴奋的声音。不用猜测,老李就知道她是给张大姐打的。他听到王凡说她有了女儿了,便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又听到王凡说不是不是,便又如泄了气的皮球,“哧”地瘫到了床上。接着,王凡仍然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只是他一句也听不清楚了。不大一会儿,他均匀的鼾声也传到了客厅。

但是一个事实已经摆到了老李的面前:王凡远在美国的大姨妈已经决定把她的女儿过继给王凡,而且要王凡不日内赶赴美国,办理相关的法律手续。这一消息的出现,其实不仅对老李是当头一棒,就是王凡,也感到喜从天降。老李对王凡说,原来你是有海外关系的呀。王凡说我也不是很清楚。老李又说,那桑主任也不是空穴来风呀。王凡便沉下了脸,想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口口声声既往不咎,过去的事情不再提,其实呢,是牢记在心坎儿上哩。沉下脸的王凡,由于有好心情的支撑,便没有再与老李过分地纠缠,而是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俨然一个就要出发的旅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了。看得出来,她有些兴奋,要不是老李在,保不住会翩翩起舞哩。无事可做的老李,便在她的周围打转转,试图找一些话来说。结果没等他先开口,王凡先慢声细语地说了起来。她说,我听说手续特别复杂,你得提前给你那些关系户打招呼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不能白认识了他们吧。老李本想找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不料却是让他最敏感的。于是,从鼻子里喘出一口气来,不言语地走了。

所有的事情并不像王凡想的那样容易,她那个已经打好了的行李,转眼就已经闲置快一个月了。王凡也时不时地去擦一下箱子上面的灰尘,一边擦,一边就热泪盈眶。老李看了,心里也就有些酸酸的。不过,这样的时候好在不多,王凡更多的精力,还是用在了练功上。但是让老李担心的是,她已经快半年没有吃药了。一天,老李找到华大夫,再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对王凡采取强制措施:拉回到医院里。

王凡其实是被诱骗到医院里的。老李对她说,出国手续里还有一关,就是进行体检,倘不合格,又要打很多麻烦。显然,找华大夫就要放心得多,因为是自己人么。王凡看老李还在惦记着自己的事,心里就高兴起来,顺顺溜溜地就到了医院。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老李设的圈套。还是华大夫打了圆场,说老李都是为了你,夫妻一场,他还是爱你的哩。几句软绵绵的话,说得王凡心里暖融融的,也就没再记恨老李。

但是让王凡始终挂念在心的,还是出国和过继女儿的事。那几天,她不断给张大姐打电话,要张大姐来看看她。她无限伤悲地对张大姐说,自己有一种预感,可能这一次很难恢复,真害怕再也见不到张大姐了呢。说着,她就在电话里哭起来。那边的张大姐听得也很伤悲,也嘤嘤起来,并说一定要来,明天就动身。果然,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张大姐见到了她担心再也见不到的王凡。让她吃惊的是,王凡并没有像她电话里说得那样可怕,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她又想,莫不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想到这里,她对王凡就更加地怜爱了。她抚摸着王凡的花发,说怎么头发都花白了,都是病折腾的?王凡就低下头,真像一个小妹妹的样儿。张大姐也不顾路途的劳累,又打开包裹,为她削起水果,俨然一个慈祥的妈妈。

正是这个慈祥的妈妈,在华大夫那里死缠硬磨,把王凡带出了医院。华大夫给李大宦单位打电话,死活没有人接,也知道他没有手机,便叹了口气,索性眯起眼睛打起盹来。这一幕恰好都被王凡清楚地看在眼里。她暗暗窃喜,拉起张大姐的手,撒欢似的跑出了医院。

一路上,王凡就想,要给老李一个突然袭击,把所有的问题都查他个水落石出。想到真相就要大白于天下,王凡不仅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张大姐是不常进城里的,老姐俩遇到一起,她自然觉得还是先逛逛街才对。她说,你也该散散心了。王凡坚决不同意,她说她现在最想回家。张大姐就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泛红,喃喃道,那我是不是不方便?王凡一听,爽朗地笑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王凡可不是个贱骨头。

看着王凡这副神情,张大姐不仅心生诧异:这难道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么?要说她有病,鬼才信哩。这样想着,张大姐就有些生气,便拉下脸来,说:“你是不是盘算好了要日弄我呀,我不是千里迢迢,也是百里迢迢了,你好好地样儿把我骗了来做啥?”

其实,张大姐也是多余,王凡何曾怕过她?不要说拉下脸,就是真的骂王凡几句,到最后也是她主动找王凡沟通,达成谅解。今天也是如此,她的话音刚落,王凡就抱住了她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我死不了还不好呀,你就不想我这个老妹子啊!

张大姐便侧过头来,深情地看一眼王凡,想:也真苦了这个女人,大半个身子已经埋到土里了,何曾消停过?十几岁的女娃娃,就到那样一个深山大凹里,点着牛粪烧饭,顿顿都是马铃薯。找一个李大宦,还是个没啥本事的窝囊人,看着自己的女人让人家睡了。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就拔起屁股走了,丢下一个傻丫头,险些被关进牢里。总算熬到头了,又得了这样的一个病,三天两头地被关进医院。还听说,李大宦又不是个省油的灯,锤头大点的官,也开始在外面找女人了。想到这里,张大姐又侧过头来,一把揽住王凡的头,眼泪便“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她们没顾上吃饭,便一路杀到王凡的家。站在家门口的时候,两个老女人像少女一样,天真地把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到屋里面的动静。屋里倒是有一些动静,但不是她们所想象的那种男欢女爱的动静。究竟是什么声音,她们也没有听清楚。王凡便有些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就向门上捶了起来。听到了李大宦的应声,接着便看到他已经苍老的身躯。首先是他喜出望外,但并不是冲王凡,而是把矛头对向了张大姐。他乐呵呵地与张大姐握手,然后又把她拉到沙发上,说我给你沏杯茶,上等的龙井哩。说罢,也不正眼看一眼王凡,便径直到厨房忙乎起来。

其实,王凡倒也没有在意那么多,一进房子,她就像进入阵地一样,开始在各个角落搜查。她查得非常细,便耽误了一阵时间,等到她出来的时候,张大姐已经喝了好几口茶了。一无所获的王凡回到客厅,看到老李和张大姐正聊得热火,张大姐眉开眼笑的,而老李的眼睛则是色眯眯的,他在看着张大姐的胸部。王凡知道,张大姐有着一双丰硕的乳房,年轻的时候,就曾是老李觑探的对象。想到这里,不由得怒火中烧。她一扭身进了里屋,大声叫道:“李大宦,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见了女人你就丢了魂儿了……”话还没说完,便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客厅里的李大宦像没事人儿似的,只是摇一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张大姐。张大姐则惊呆了,似乎有一口气被憋在了胸腔里,脸被憋得通红,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想问老李,王凡这是怎么了?她还想问老李,我们究竟干什么了?但是她终究没有问,她已经不知所措了。她还想从老李的脸上得到答案,但老李的脸上只有一片无奈,再什么也看不到。幸好她是个机敏的人,提上挎包,来了个胜利大逃亡。

形容王凡当上副主任的日子,用四个字就够了:吃香喝辣。“辣”也就不说了,无非就是那二两毛烧,喝多了谁也不舒服。但这个“香”字,搁到现在,恐怕都没人愿意吃哩。那时也不兴下饭馆,大小的饭局,基本都是设在家里的。王凡就是这样在别人家里,又吃香的又喝辣的。那时她感觉生活特别有意义,她遇到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轻蔑,而是羡慕和嫉妒。尤其是嫉妒,仿佛更能够使她感到刺激。一天,张大姐与她闲聊,无意间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还有像王主任这样不要脸的人。你猜他说什么?他要我给你带话,看能不能给他搞一台缝纫机,还要蝴蝶牌的哩。”王凡愣了一下,问:“就是原来知青办的那个王主任?”张大姐说:“你还以为谁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王凡就跑到了邮电局,与原来知青办的王主任通了电话。头天晚上,王凡为这事是想了很久的。她想,不管怎么说,主要责任应该是在自己,是自己主动贴上去的,要不然,他一个乡巴佬,是不敢轻易对她这样一个城里丫头下手的。再说了,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营业员也当上了,也把他搞臭了,还怪可怜的。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王凡才又托人搞到了王主任的电话,并即刻赶到了邮局。她说王主任你好,我是王凡。里面一阵停顿,只有“滋滋”的电流声由小渐大地冲撞着王凡的耳朵。接着传来了王主任的声音,遥远,低沉,而且熟悉。他说,你现在是主任了,我不是主任,你是王主任,王主任你好。王凡脸上就露出了笑意,话音里也有了官腔。她说,是呀是呀,挺好的。我听说你找我要办一件什么事,带话的人也没有说清楚,是什么事呀?里面又是一阵停顿,又有“滋滋”的电流声传了过来。因为王凡已经知道了他要办的是什么事,这时候干脆就把电话挪到了一边,眼睛也开始向周围看了起来。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冲那个面孔点了下头。熟悉的面孔便出了声音,说王主任打电话哩。她还是点了下头,又听到了里面熟悉的声音。大儿子要结婚,要“三大件”,我一件也没有搞到,只好求王主任你……听到这样的话,王凡更是心花怒放。她拖长了声调,模仿着她曾经在宿舍里苦练过的官腔,很有耐心地说道,目前县里这样的情况很多,应当统筹解决嘛,你说是不是?再说了,我还要回去碰个头呀,是不是?里面只是附和,一个劲地说是是。最后,王凡向王主任交代,以后你就直接找我,不要再转弯抹角了,麻烦!

果然,王主任就直接找了王凡。那天是个星期天,除了营业员,王凡他们坐办公室的是不上班的。不上班的王凡也闲不下来,甚至比上班还要忙呢。上午一起床她就开始洗洗涮涮,然后爬到桌子上给李大宦写信。自当了主任以后,她写信前总是先把毛主席语录抄一小段,而且避免雷同。她想让毛主席的话说得既有教育意义,又不生硬,又有一些温情。为此,她确实下了不小的功夫,《毛泽东选集》几乎让她翻遍了。有一次,她甚至动了把毛主席的话改动一下的念头。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立刻就遭到她自己的强烈反对。她看着端放在桌子上的毛主席塑像,看着他老人家慈祥的笑容,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谴责。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她在信里对李大宦说,我们要每时每刻,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也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要手捧红宝书,心中想着毛主席。她还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她说,我必须要在你面前作自我批评,我也深深地认识到,在我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性;不铲除掉这些思想,我就不是一个完全的无产者,也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正当王凡把事情已经拔高到哲学层面的时候,温文尔雅的敲门声打乱了她的思路。显然,这是一个陌生人的行为。张大姐他们是不会这样敲门的,他们甚至就根本不敲门,过去如此,现在她当了主任还是如此。王凡打开了门,来人是王主任。虽然不是很吃惊,但王凡仍然感到了紧张,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一微小的举动,被深谙此道的王主任尽收眼底。他涨红着脸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这一下让王凡找到了感觉,她挺直了腰板,脸子立刻拉了下来,你跑来干什么?王主任睁大了眼睛,不是你让我来的么?我让你来我是让你到我宿舍里来了?那你是……王凡大喝一声:“出去,有事明天到办公室里来。”

这一声非同小可,吓得王主任屁滚尿流。他可是领教过王凡的喊叫,那是豺狼的嚎叫,是雄狮的怒吼。王主任甚至认为,他的命运的改变,也与王凡的喊叫不无关系。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王主任不怕水不怕火,不怕上刀山下火海,单怕女人的喊叫。

王主任走了以后,王凡才发现在王主任站过的地方,有一盒方方正正的“北京糕点”。她拎了起来,看到那层不薄的包装纸上面,已经有了点点油渍。显然,这盒糕点买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王主任家里或许也不是放了一天两天了。王凡急切地打开了糕点盒:满满一盒五彩缤纷大小不等的糕点立刻揪住了王凡的肠胃。她把鼻子凑上去,用她灵敏的嗅觉贪婪地吞噬着它们。她记得很清楚,就在半年前,她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这种“北京糕点”。那是李大宦回来的时候给她带的,李大宦说,尝尝北京的好东西吧。她就吃了一小块,李大宦问,好吃不?她幸福地一笑。李大宦又说,北京的东西就是好。她立即赞许道,那当然了,毛主席就住在北京么。李大宦又得意地说,我就住在离毛主席不远的地方。王凡就点一下李大宦的额头,看把你美的。然后,两个人都幸福地笑了。

想到这里的王凡,心里荡漾着幸福,便沉浸在对李大宦的思念之中。她捡起一块小蛋糕,端详着,就像端详着李大宦。她看到了李大宦憨厚的笑容,一排碎细的牙齿便暴露无遗。他就用这样的牙齿咬王凡的舌头,王凡要说你咬我了,他就又憨厚地一笑,吐出王凡的舌头,说,我哪里是咬你,我明明是在爱你嘛。他们就这样缠绵着,像天空里的云,纠缠在一起,怎样扯,也有一丝一缕缠着绕着。

想完了李大宦,王凡又回到了她的副主任的角色中。这样,她又想到了王主任。想到了王主任的“北京糕点”,顺着又想到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甚至想到了王主任对她的照料,甚至想到了他们的云雨之欢。他不同于李大宦,李大宦总是急吼吼的,而他却不紧不慢,咬她的耳朵,咬她的脖子,甚至咬她的腰。他在体味她的同时,让她也体味了他。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投入进去,真实而言,更多的谴责是对着自己的。后来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时,她才有了更深的认识。一个不能够抵御“糖衣炮弹”的人,就难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而她,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认识,王凡立马感觉到自己的境界高了,眼睛也豁亮了,恰似身临大海。再看看眼前的这盒“北京糕点”,便有一丝不屑挂在了脸上。

统统都是糖衣炮弹!她像一个将军一样挥了挥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王凡找到了王主任的家。她所以选择黑里,是因为她要把那盒“北京糕点”送还给王主任。就是在黑里,她也是躲躲闪闪的,生怕碰到什么熟人。在别人眼里,她王凡是不需要“走后门”的,只有别人走她的后门。白天里,王凡很狡猾地打听到了王主任的家,现在敲他家的门,心里还发虚呢。究竟为什么发虚,自己都说不清楚。

幸好是王主任来开的门。他吃了一惊,嘴巴张了老大。接着,便急匆匆把王凡让进了屋。

屋里一片狼藉,昏暗的灯光下,立着几个陌生的人。他们用同样陌生的眼光看着王凡,好像黑夜里看到了光明。王主任笑嘻嘻地向他们介绍,说这就是商店里的王主任。

王凡谦虚地向他们点点头。她看到,他们依然木桩一样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变化。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王凡又画蛇添足地说道,我叫王凡。话音未落,王主任就连连摆手,说他们知道,知道的。王凡的脸便红到了耳根上,她狠狠地看了眼王主任,心里也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那时候她想,赶快把糕点放下,赶快离开这个鬼窝窝,然后不要说你王主任的什么缝纫机了,就是你王主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滚你妈的蛋!想到这里的王凡,便把糕点大方地往屋里唯一的一张圆桌上一放,对屋里所有的人说,这是你们的……

机敏的王主任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头像鸡啄米样不停地点着,你看你你看你,来就来么,还提什么点心。

王凡顿时一愣,她甚至想大骂这个不知廉耻的王主任,但她看到了他的老婆,特别是他的两个孩子,便想,他这是自己在给自己增面子哩。心里虽然已经把王主任看到了底,但嘴里并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是一副常态。她说,那我就先走了。说着,便转过身去。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一举动,惊动了那几个像木桩一样站着的人。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哗啦一下全堵到了门口,形成了一道人墙。王凡大惊失色,她不知道,在这样的黑里,他们想对她怎么样。

王凡多虑了,他们并不想把她怎么样,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在他们的眼里,王凡是至高无上的,是让他们感到敬畏的人。你想,一个大城市里来的丫头,又有这样炙手可热的官职在身,怎么可能不让他们对她产生敬畏呢?他们一股脑儿地上去,把王凡摁到了炕上。接着,王主任的大儿子端来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沿上,他的眼睛在王凡的身上贪婪地扫射着;王主任的老婆也端来了一大盆面食,有玉米面发糕、窝窝头、油饼和最惹人眼的油馓子。当然,王主任老婆是把油馓子放在最上面的。她掰了一根递到王凡的手上,说:“新鲜着哩。”然后眼睛就开始在王凡的胸脯上狠狠地看着。王凡接过了馓子,但被王主任老婆看得心里开始发虚,越发虚,胸脯就越起伏得厉害,王主任老婆的眼睛也就更有了力量。

尴尬的局面当然是由王主任来解决的。他及时地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说王主任你还是坐这里吧,这才是客人坐的地方。王凡就坐到了椅子上,结果一眼就看到悬在房梁上的自行车。她惊讶地张开了嘴,王主任立刻昂起了头,说那就是我为儿子准备的。王主任老婆也帮腔,你看封条还没有拆呢。王凡再仔细一看,不仅封条没有拆,牛皮纸封条的外面,又缠了一层厚厚的塑料薄膜,足可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护程度。见王凡看得认真,王主任更来了兴致,指着墙旮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说,鸡我都养好了,五只,够办它五桌子的。说罢,满意地笑了起来。

王凡这时候才注意到,有一股难闻的味道钻到了自己的鼻孔里。她下意识地咳嗽了几声,用手轻轻揉了揉鼻子。她感到,自己的鼻子竟有点儿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有了要帮一把王主任的念头。

这时候的王凡如日中天,要帮一把王主任,可谓小菜一碟。没有多长时间,王主任的缝纫机便被他的儿子婆姨浩浩荡荡地从商店里搬了出去。也是没有多长时间,王主任儿子的婚礼便在县城里传为佳话。五桌子!人们伸出去一巴掌,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王凡当然是被作为上宾邀请了去的,她落落大方,俨然与王主任不曾有染,或者有染而不曾被人们知晓。她喝得有些高。据知情人讲,席间,她还与王主任频频举杯,双腮桃红,颇有几分风骚。于是,那些看在眼里恨在心头的人,便默默地为她埋下了“机关”。

一个惊天的消息在李大宦单位里炸了锅:李处离婚了!我操,多大一把年纪了,还有这个花花肠子,真是看不出来呀。李大宦的几个小部下开始放出话来。单位里一些与老李年龄相近的女人,甚至一些小媳妇们,见了李大宦,也开始有一种异样的目光。这些目光像蚊子、苍蝇一样,弄得李大宦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舒服。幸好他是一个人一间办公室,进了屋子把门一关,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工作,反正也没有什么硬指标,今天干和明天干也没什么区别,干多和干少也不好去衡量,李大宦也混了几十年了,早就不把这些当回事了。现而今眼目下,他就把头靠在大班椅上,两眼一闭,迷迷糊糊地等着下班。

想到下班,李大宦的眼睛又无法安然地闭下去了。最近这些日子里,仔细的人就会发现,李处再不像以前那样赶着回家了。总是在别人都走完了之后,走廊里已经黑乎乎了,才能看到李大宦疲惫的身影。他像一个刚刚赶完了材料的人,一边走着,一边还揉着发酸了的眼睛。也因此,门房老张头总是用敬佩的目光向他问候:“李处,辛苦了!”李处听了,就苦笑一下,微微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之后,李处便是一副疲惫的神态,像一个喝高了的人一样,踉跄着回到家里。所以这样,有两个原因:一是与王凡离婚后,家对于他来说,已经只是一个遮雨避风的房子而已;二是虽然已经同王凡离婚,但由于王凡没有房子,两个人还住在一起,只是你一间我一间,互不干涉。然而,正是这种所谓的互不干涉,却让老李难以适应。比如,老李做了饭,喊王凡吃,起先王凡是不吭气,老李就自己吃。后来喊得多了,王凡就很严肃地对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夫妻,甚至不是同志,是两个陌生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你凭什么喊我吃饭呢?老李想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便一声不吱,低了头吃起来。后来老李发现,王凡其实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把肚子填饱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上厕所。王凡有便秘,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遇到老李内急,就只好憋着。好几次,老李都是憋到单位里解决的。总之,诸多的不便,让老李对家已经没有了“回”的欲望。回家,甚至都已经成为他的一个负担。

这种烦心的事儿,也似乎只有对华大夫可以讲一讲。但是有一次,当他再一次对华大夫讲起这些事来的时候,发现华大夫的眼睛里,飘荡着一丝儿轻蔑。他连忙住了口,并从此再也没有与华大夫相约。有时候,当他百无聊赖,并有与人倾诉欲望的时候,就会被一种悲哀深深地笼罩起来。他想,我多么孤独啊,不要说异性朋友了,我连一个同性的知己都找不到。他觉得自己活得那样可怜,要钱没有,要权没有,要爱情也没有……他甚至都感到了绝望。好几次,他想累了,便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奇怪的是,每及此时,他总能够在梦里实现自己的夙愿。他梦到最多的就是钱,数以亿计。当然,他还是像一个暴发户而不是像身价过亿的大富豪,他会急匆匆地为自己置办一些象征富有的东西,什么小别墅了,劳力士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对权力嗤之以鼻,什么处长、厅长,他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可以让他们为自己所用。他甚至下流地想到,那时候的他,美女如云,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睡起觉来换着搂。有一次,他真的梦到了与她们大行云雨之欢呢。醒来之后也是一阵一阵地激动,屁股怎么也沾不到椅子上,总想出去转一转,涮一涮。出去就不自觉地来到了那条被人们称之为“红灯区”的小巷子里。然而,时辰不到,大小的歌厅都被卷帘门封得严严实实,像一个拉下脸的老鳏夫。是呀,自己不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鳏夫么?一个死灰复燃又开始发情的老鳏夫么?

想到这里,他既想笑,更想哭。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李大宦性格的改变,绝对与离婚与华大夫有关。这是后来被心理医生所证明了的。当然,学术上的术语比较艰涩,大家也不好细究,但诸如“障碍”了、“臆想”了,人们还是略有知晓的。于是,大家对李大宦的所有行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同情甚至怜爱。也因此,对他的那个臭婆娘更是怨声载道。人们常常会这样说:“老李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或者:“都是老李那个神经病老婆害的。”久之,老李的形象竟然光辉了起来,而这种光辉迅速就波及了厅里的主要领导那里。厅长也有了兴趣,听秘书讲了老李的几个小段子,会心地一笑,说:“这个老鳏夫呀!”

老鳏夫性格变化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对事物反应的迟钝和麻木。对人也是如此。他处里的那几个小媳妇老婆姨,都是深有体会的。过去的老李可不是这样,过去他还和她们探讨菜市场里的甜酸苦辣呢。现在他对她们的这些议论,往往视而不见,甚至有过不屑一顾的时候。当然,她们不会怪罪于老李的,老李是无辜的,甚至是受害者。于是,她们对老李有了往日都不可想象的热情。比如,老李早晨再不用拎着水壶到院子里打水了,甚至都不用再亲自沏茶了。他上班来了之后,可以在办公室里先绕一圈,然后径直到厕所里去解手,不慌不忙地,慢条斯理地;等到他回到办公室,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已经摆放在桌子上了。他可以端起来,轻轻地吹一吹,“吱吱”地喝上半小时。甚至有一段时辰里,老李的早点都有人给他送过来。当然,无非是一些饼子之类的,顶多里面再夹一些萝卜丝、土豆丝。但即便如此,老李也享用得受宠若惊,且沾沾自喜。那时候,他就想,多么好的同志呀!

时间久了,人们渐渐地发现,老李已经变得有些儿痴呆了。有好心人就对他说,老李,你该去医院看看病了。他总是慈祥地一笑,不用,我好着哩。厅里的领导也有了看法,认为如果继续下去,这个处不仅形同虚设,甚至大有取消的必要了。倘厅长不首先发话,恐怕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的。比如副厅长魏四杰,他还拿老李开涮呢。有一次,他见老李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捂着嘴巴,眉开眼笑的样子,便有了要看个究竟的欲望。他推开虚掩的屋门,轻拿轻放地来到老李的身旁,然后静候着。老李并没有发现他的老上级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还是一如既往地听着电话,嘴里还不时地发出难以辨别的声音来。魏四杰见状,便一把夺过了老李的电话,一听,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你知道魏四杰听到了什么吗?里面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呻吟。

老李呆了般地看着魏四杰,一时不知所措。老魏毕竟是厅长,放下电话,燃起一支烟来,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沙发上。两个老家伙就这样闷闷地坐着,仿佛还沉浸在那个缥缈的女人的呻吟声里。约乎一支烟的工夫,还是老魏张了口。他说,老李,你真的需要去看看医生了。见老李还是痴痴的样子,又说,我们都是老组织了,有些事情总不能撕破脸面吧。我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你的家庭情况厅里的领导都清楚,不是我们不关心你,清官难断家务事嘛,总要给我们一个时间么。见老李还是痴痴的样子,魏四杰便住了口,站起身来,这样吧,从明天开始给你一个星期的假,好好看看医生。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老李的办公室。

魏四杰在厅里排位老二,也就主管着财务。外表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他,其实是外粗内细,其秀于内。厅领导班子同意让他主管财务,于此也不无关系。一天,他让财务处把老李他们处里的电话开支给他报了上来,一看,一个月里老李他们竟然用去了600多元。魏四杰对财务处的人说,你去到电信局把清单给我调出来。这不费劲,一会儿的工夫,财务处里的小丫头片子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魏四杰带上老花眼镜,开始在一行一行的蝇头小字上耕耘。终于,他拍案而起,揪掉老花眼镜,“啪”的一声丢到桌子上,怒目圆睁地喊道:“太不像话了!”

太不像话了!大家异口同声。厅长也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步。班子里的人都知道,但凡厅长开始在屋里踱步,那就是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一边踱步的厅长,一边还在嘴里嘟囔着:一个月的声讯费就是400元,那一年下来要多少钱?突然,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站住脚问老魏:“什么是声讯费呀?”坐在魏四杰身旁的工会主席毕大海立马应了上去,就是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是色情的东西。啊?厅长大惊失色,电话里还有这些东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毕大海又应道,多得很哩。魏四杰见毕大海过于话多,便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老毕是不是也听过呀。毕大海“腾”地站了起来,你老魏可以去查我的话单嘛,我毕大海怎么可能去干那种事,简直是血口喷人。厅长见乱了方寸,便厉声道,怎么回事,我们在说老李么。于是,又回到了说老李。

事情很快在厅里传了开去,说老李的人便也多了起来。大多的话就是,老李看上去并不是那种人,怎么也会有这样的花花肠子,看来真是人心隔肚皮呀。只有极少的人表示出同情,都是男人嘛,正常的生理表现。但无论如何,人们都有一个共识:恐怕老李这个处长是熬不到头了。

果然,干部处里的几位同志便来到了老李的家里。倒是牛奶、水果提了一大堆,名曰慰问老李,实际上老李一看就明白了。他也不是没有让人慰问过,那是办公室的事,关干部处的屁事。他们来得也是凑巧,老李和王凡好像还在硝烟弥漫之中。老李一脸的尴尬相,比几天前看上去又老去了许多。干部处的尤处长虽然很年轻,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便放下东西意欲出走,不料被王凡一把揪住。王凡说,你们来得正好,你们来给评评理。说罢,也不管尤处长如何推脱,硬是把他按到了沙发上。正是借着这个空儿,老李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机关的尤处长,见了魏四杰一脸的无奈。他对魏四杰说,我看还是让老李再干一段时间吧。魏四杰一惊,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尤处长便燃起一支烟,细细向他道来:王凡上厕所的时候,老李大概也内急,便推门而入,结果就看到了王凡的大白屁股。毕竟是男人嘛,再说也没有听说老李有什么生理障碍,老李就冲王凡笑了笑,大概笑得有些下流吧,王凡便破口大骂,说他不要脸,说他企图强奸她。就这么回事。

魏四杰问,这个与让不让老李干有什么关系?

尤处长就低下了头,我觉得,老李怪难的。

魏四杰把新燃的一支烟狠狠地在烟缸里摁灭,严肃地看着尤处长:革命工作是要不得儿女情长的!

后来,事情发展的结果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有目共睹的是,李大宦的办公室还是李大宦的,纹丝不动,动的却是尤处长,他到了机关事务服务中心,照厅长的话说(其实是毛主席说的):决定我们胜利的因素是干部。很显然,尤处长仕途上的命运由此而大打折扣,人们无不为这个年轻人的幼稚而感到惋惜。但是这一切李大宦并不知道,他还在为他的“电话事件”羞愧得无地自容呢。但是解决李大宦的问题并没有因此而搁浅。照魏四杰的指示,新来的干部处处长把处里的事情稍作安排,便立刻把李大宦的事情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他先后率处里的干部“三进茅庐”,基本上已经把李大宦的问题搞得清清楚楚。按照常规,他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的调查报告,呈递到魏四杰的手里。

在又一个厅长办公会议上,关于李大宦的问题,终于形成了一个正式文件。让与会者感到欣慰的是,虽然让老李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但已经同意给予他助理巡视员的待遇。正像人们说的那样,他老李是不应该再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应该满足了。连魏四杰都说,也算他老李命好,摊了我们这样一些好人。接着,他就对干部处的新处长说,还是发扬你雷厉风行的风格吧,马上报批,也好给老李一个圆满的答复,也算我们对他精神上的一个安慰吧。不光是干部处的新处长,就是一旁的其他人听了,也无不为魏四杰的一番肺腑之言而感到激动。

那天,临时负责老李那个处的小谈要请客,魏四杰倒是推脱了,但经不住女同志的哼哼呀呀,便笑嘻嘻地钻进了车里。席间,小谈就坐在他的身边,大家都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身子便有些晃来晃去。魏四杰就是在这个时候,用他的肩膀、胳臂和后背,感受到了小谈丰满特别有弹性的胸脯。再看看小谈白皙的脖子,魏四杰就想,胸脯还不定怎么白呢!这样想着,也就有了一些亢奋,也就回到了家。睡到床上搂着糟糠之妻,就有了要求。正值云雨之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立刻让魏四杰软了下来。

接了电话他就对老婆说,我要上医院,这个李大宦又搞出问题来了。

他老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怎么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魏四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婆说,他自杀了。

王凡是在早晨解手的时候发现大字报的。在他们这个大院里,厕所只有一个,且不分男女。她当了副主任以后,倒是想再盖一个,可是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说职工厕所嘛,不需要那样讲究,用不着再浪费国家财产了。但是它的隐患还是时常暴露出来的。比如,同时遇到三个人需要方便,就要有其中的一个人为此而让步。而那两个人,还必须是同性。经常发生的事情是,有些男同志等不及了,索性跑到外面更远的地方。或者,就近找一个背一点的地方,一阵机关枪扫射,匆匆了事。久了,大院里就时常能闻到一股呛人的臊味。有闲话说,有臊人在里面住着,能没有臊味么。

王凡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就同时发现,除了她一个人在看之外,别人似乎早已经看过了一样,即便是路过,也只是看她一眼。大字报的内容,虽然只是涉及一些她“走后门”的问题,但语言却是非常恶毒的。而且提到了她和王主任的关系,什么“藕断丝连”,什么“旧情复发”,看得王凡脸上烧乎乎的。

商店开门不到一个小时,也就是大字报大白于天下不到一个小时,王凡就被紧急约见。要见她的人,是县上的方副主任。方副主任说,县里已经决定了,要我带队,到你们那里蹲点。王凡知道,所谓蹲点,也就是搞调查。哪个单位里遇到这样的事,大凡领导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见王凡不言语,方副主任就问,怎么不说话呀?总要有个态度嘛。

王凡猛然大悟了似的,欢迎欢迎。

王凡这边焦头烂额的时候,也正是李大宦那边焦头烂额的时候。大学上完以后,为了避免再回到那个小山坳里,彻底背叛毛主席关于“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不是按照桑主任的安排,回来以后当一个响当当的赤脚医生,李大宦像龟孙子一样滞留在城里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次他从毛主席身边带回来的“北京糕点”,连一丝丝糕点渣子都没有给王凡丢下。他一边用没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重新把糕点包裹起来,一边神情虔诚地面向王凡居住的这个方向,喃喃道:“对不起你了王凡,我也是没有办法,等事情办成以后,我会报答你的。”说罢,拎起一盒“北京糕点”,像奔赴战场一样,很庄严地走了。

不知道是李大宦的憨劲儿起了作用,还是他的“北京糕点”发挥了效果,总之,李大宦终于留到了城里。虽然没有干上医生,没有“学为所用”,只是到一个街道办事处打打杂,但只要留到城里,他也就心满意足了。满足了的李大宦干劲十足,按当时办事处主任的话说,就是“充满豪情,干劲冲天”。照这样干下去的小伙子,一般不会没有出息。果然,一个年头下来,李大宦就被上调了。这时候的他,完全有理由有条件对王凡说一些大话。比如,关于王凡的工作调动问题,他就在信里对她说: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是爱情,爱情才是压倒一切的。而且,每当他写到这些的时候,他就会抬起头来在大办公室里巡视一遍,他就会看到三三两两出出进进的女人。就像大学时代,在校园里看那些穿白衬衣的女孩子一样,他会看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

当然,王凡看到李大宦这些话的时候,在一阵失意之余,更多的是愤慨。人心不古,爱情也是如此。一年多来,在方副主任的带领下,她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思想上有了质的飞跃。对李大宦的一言一行,也有了深刻的认识。她明确地告诉李大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倘若他不立即悬崖勒马,不改邪归正,她就会把他的所作所为,向组织上反映。她说,让党来为我们作出正确的选择吧!

王凡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熬了好几个晚上。自方副主任带领工作组到商店以后,商店的工作已经由他来全面负责了。王凡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学习,二是配合工作组搞好调查,主要是批评和自我批评,商店里的事,她已经基本不管了。方副主任为了使商店的革命工作有一个新的飞跃,为了从根子上解决商店的问题,为了使王凡这个革命的好苗苗彻底脱胎换骨,成为革命的接班人,他常常夜不归宿,就在商店的办公室里和衣落枕。王凡给李大宦写信的那几个晚上,他就看到了她久久不灭的灯光。他想,好苗苗终究是好苗苗,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学习。有好几次,他都走到了王凡的窗下,又默默地回去了。

不几天,王凡就把自己写的几大张东西交给了方副主任。看到她庄重的神情,方副主任就想,已经到了工作组该撤退的时候了。

当王凡出了门,方副主任再拿起那几张纸的时候,他惊呆了。他原以为是王凡写的学习总结,至少是一个心得吧,但没有想到却是写给对象的一封信。弄了半天,她点灯熬油就在写这个?方副主任一阵心灰意冷,任重道远啊,他想。读罢信之后,他又欣慰了。看来,自己没有看走眼,王凡不愧为革命的好苗苗!

说时迟那时快,方副主任揣着信就来到了县大院。大小几个头头看罢之后,无不为王凡的革命行动所击掌。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撤销工作组,撤销调查,还王凡一个清白。甚至有人还提议,就让王凡当主任吧,不要再挂什么“副”字了。还是老大拿得稳,他说,先恢复工作,其他的再放一放。与此同时,大家对方副主任的工作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方副主任脸上都快开了花。

方副主任也是个政治嗅觉非常灵敏的人,他想,如果利用王凡的这封信,把文章再做大一点,不仅对王凡有好处,更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有好处。于是,他让王凡把信又誊抄了一遍,并对她说,县里准备以此为契机,彻底整顿一下作风问题。他还告诉王凡,让她再誊抄一遍,是准备拿到县广播站向全县人民广播一下。

王凡一听要广播,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上。

方副主任见了,会意地一笑,没关系的,我们会进行再加工的。

在李大宦收到王凡的信的时候,也正是县广播站开始广播那封信的时候。与他看到的不一样,广播出来的信,更有朝气,也更生动。比如,信里就把王凡与李大宦的关系,弄得已经到了敌我矛盾的地步。信里,李大宦虽然已不叫李大宦了,但他还是一个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思想暧昧、格调低下的人。他一心沉湎于家长里短,围着自己的小家庭转,是没落阶级思想在青年一代中的突出反映。而王凡的形象则倏地高大了起来。她不仅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还有一颗革命的红心。当亲情与革命发生冲突的时候,她勇敢地站到了革命的一边。

那几天里,县城里唯一的石子路两旁的电线杆上,高高悬挂的喇叭里,不断地回荡着激昂的女声。王凡的名字像这个夏日里的蚊子一样,在人们的耳边“嗡嗡”地叫着。一时间里,人们可以不知道县老爷是谁,但却不能不知道王凡是谁。声名大噪的王凡,穿着平底布鞋,也能踩出“嗒嗒”的响声来。

另一边的李大宦则如惊弓之鸟,收到信之后,连着几天都是失眠。给王凡回信的时候,写一张团一张,迟迟难以收笔。最后,他决定亲自找她一趟。

那天是个好天气。李大宦托关系找了一辆上海牌轿车,月白色的,缓缓驶进县城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了广播里激昂的女声。不大一会儿,他耳朵里就灌满了王凡的名字。王凡,他想,你在这里好辉煌呀。

辉煌的王凡看到李大宦从一辆上海牌轿车里钻出来的时候,陡然失色。同样看到李大宦和他坐的那辆上海牌轿车的,还有方副主任。方副主任想,自己还没有坐过这样的车呢。县里最好的一辆北京吉普,还让老大占着。

这时候,大院里已经围满了看车的人。对于县里的人来讲,他们知道上海,是通过凤凰牌自行车。同时他们也知道,要想把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推到家里,不走王凡的后门是办不成的。至于上海牌轿车,一个见过方副主任的老汉说,恐怕县老爷才能有的。

方副主任立刻反感了起来,我又不是县老爷,你冲我说啥。

你咋不是县老爷?

老大才是县老爷!狠狠地说罢,方副主任便立即赶到了广播站。一路上,他的耳边还回荡着那个激昂的女声。进了门,他“啪”的一下关掉了电源,对着那个女声就喊:“你怎么没完没了呀!”女声傻呆呆地看着方副主任,不知所措。

晚上,方副主任果然以县老爷的身份招待了李大宦。方副主任是怀着一副忐忑的心情来的,他想,无论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毕竟给李同志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虽然大家不知道信里面说的就是这个李同志,但是都知道说的是王凡的对象呀。既然已经证明这个李同志就是王凡的对象,那么向他坦陈一下自己的过失,也许会得到他的谅解,对今后的工作也是有好处的。

同样,李大宦也是怀着一副忐忑的心情来赴宴的。王凡告诉他以后,他就推托,碍不过王凡的哼呀,只好来了。一路上就想,自己这是拉大旗做虎皮呀,万一让方副主任看出了破绽,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王凡可怎么办呢?于是,席间,两个人都各怀鬼胎,吃得也不紧不慢,喝得也小心翼翼。方副主任想解释一下广播里的事情,但话题还没有引过来,就被李同志又引到了别处。他就想,到底是城里的干部,也到底是大干部,不像咱们鸡肠小肚的。于是,就把这个话题撂到了一边,开始专心恭维起李同志来。而对于李大宦来说,最怕的,莫过于对他的恭维了。他想,如若这样下去,久而久之,自己势必会原形毕露。也是像前面一样,还没等方副主任把话题引过来,他就立刻又引到了别处。方副主任就又想,到底是城里的干部,也到底是大干部,多么谦虚呀。

吃完了饭,方副主任说,我已经向县招待所打了招呼,你们去睡就是了。

不胜酒力的李大宦,已经有些飘飘然了。他对司机说,先送方主任,回来再接我。其间,他伙同王凡来到了王凡的宿舍。他抱着王凡,硬邦邦地顶着她的肚子,说,想死我了。王凡早有准备似的,说,咱们结婚吧。

那天夜里,王凡的单人床险些让李大宦折腾散了。

王凡的婚礼是在县城办的,这是李大宦的意思。按王凡的想法,她想把家置在城里。钻在李大宦的怀里,她就娇滴滴地说,你现在是大干部了,你可以把我调回去的呀。李大宦也摸着她圆润的肩膀,正因为我是大干部了,我才有时间有条件多来县里呀。王凡说,我天天都想让你来。李大宦就又爬到了她的身上。

分居的日子是很难过的,特别是到了冬天,长夜难熬。有一次,王凡在张大姐家里玩,张大姐和大光在厨房里做饭,她就和他们的孩子小文摆积木。不一会儿,张大姐红着脸进来说,王凡你带着小文轧一会儿马路吧,我和大光做好饭了就去喊你。王凡带小文轧马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二话不说,抱起小文就走。好大一阵工夫过去了,王凡估摸着饭已经做好了,便带着小文往家里走。到了张大姐的门上,见拉上了窗帘,正疑惑着,却听到屋里张大姐的声音。那是李大宦爬在她身上时她也有过的声音。忽然间,她有了一种要窥探的欲望。她放下小文,急切地爬到窗户上。当然,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耳边是张大姐越来越急促的声音。

那天晚上,她梦到了李大宦,不知怎么,李大宦又换成了大光。她听到了她的呻吟,不是迷乱的,而是有节奏的。那种节奏像海边的浪潮,“哗”的一声过来,然后又“刷”的一声下去。她的身子就在那片柔软的海上,“哗”地到了岸上,又“刷”地沉入海底。

李大宦匍匐在她的耳边,不断地喃喃:宝贝……宝贝……

她沉迷了,呓语般地说道:真好……真好……

她看到李大宦的嘴唇凑了上来,然后他们的牙齿碰撞到一起,溅出绚丽的色彩。

同类推荐
  • 扶贫札记

    扶贫札记

    《扶贫札记》根据作者自身的扶贫经历,用小说的形式记录精准扶贫实践中的酸甜苦辣。小说既有对脱贫攻坚“啃硬骨头”的客观呈现和理性思考,又有对梦想的诗意抚慰和对希望的温暖传递。《扶贫札记》聚焦的虽是一个小山村的故事,但它与全国脱贫攻坚形势同频共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政府消灭穷困的承诺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 白银谷(中)

    白银谷(中)

    故事讲述了明清两朝的商业素以南徽北晋并称于世而西帮商人(晋商)独创的票号更有着秘史般的金融传奇。该作品首次全景式地再现了晋商望族的商业活动、社会关系、个人隐秘等诸般形态;对豪门深藏的善恶恩怨、商家周围的官场宦海、士林儒业、武林镖局、西洋教会都有着丰满鲜活、淋淳尽致的描绘。作品将翔实的史实依据与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飘摇激荡的社会与让人牵挂的人物命运艺术地融为一体,使这部长卷十分地好看。
  • 逆战苍穹(全2册)

    逆战苍穹(全2册)

    《逆战苍穹(上下)》讲述:炼丹师叶天原本平庸无能,却意外获得一宝丹,而后发现,其内竟封印着整整一座远古巨头府邸,以及一名高级炼丹师残存的灵识!在高级炼丹师残魂的指导下,他一次次打破命运枷锁,一次次创造出神魂大陆的奇迹,以废柴的身份战胜家族中的天才,以强悍的实力拯救家族于水火之中,更是一次次地挑战生理极限,挑战那些在人类世界创造出传奇的传奇人物。天地间的天材地宝为他所用,乾坤宇宙中的奇人异士为他折腰,时空中任何一个角落都留下他的身影。这是一个平庸者一步步走向乾坤巅峰、重写天地法则的传奇人物史!
  • 在幽暗中接吻

    在幽暗中接吻

    本集收入了7篇小说。人心里装着阳光,也装着阴暗与龌龊。每个人在不同的情形下会呈现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这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代表着爱情的吻,有多少是纯洁的?亲爱的,请不要心存恐惧,这无非世界的常态,人类自从摆脱了四足爬行的窘态后,便开始钟情于躲在幽暗处接吻,以及,更龌龊的交流……
  • 我知道你去年在中国干了些什么

    我知道你去年在中国干了些什么

    这是一本用长篇风格来书写短篇的奇妙作品。除却历史和现实,曹三公子展现更为天马行空的臆想,用观察历史的眼睛探究青春,用寓言式的智慧调侃人性,用果敢大胆的想像去描绘众生。风格多样,类型多变,谐趣、先锋、怪异、犀利、颠覆……其空前绝后的想像力、多重转换的视角以及睿智风趣的语言、多种元素的随意切换、形散神不散的风格成为后期历史小说写作的积累,也成为无法超越的一段写作历史。如此的曹三公子,你绝对想不到。
热门推荐
  • 残星流夜

    残星流夜

    我是新人你们可能觉得前面没有什么很好看的元素但是看上你们绝对会越来越期待
  • 戕

    一个穷苦潦倒的网络作家,穿越到了自己正在写的仙侠小说世界里,随着实力的逐步变强,却发现这个世界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个惊天谜团和生死危机接踵而至!(注:新书需要您的支持,收推荐、收藏、点击、评价票、鲜花、板砖……另外,本书慢热,需要大家的持续关注哦!!)
  • 在异界开挂的冒险之旅

    在异界开挂的冒险之旅

    在一个与《冒险岛》背景类似,却又不完全一样的世界,迎来了一个开挂的穿越者。。。全职全屏,无延迟,全屏采药挖矿,无敌,无限技能。。。装备样式不喜欢又舍不得属性怎么?对了,还好还有点装商城(笑~~)好吧,此作已坑,以上的简介全作废。这其实是一个有着《冒险岛》职业技能的咸鱼穿越者,游历各个世界的故事。PS:本书已太监!
  • 英雄联盟之喷子快奶我

    英雄联盟之喷子快奶我

    被LOL各赛区、各大战队、各粉丝团联名封杀的姜瞳,意外重生到一个刚刚进入职业联赛的普通人身上。他本有可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成为一个儒雅随和的带明星。却在系统的影响下,重新走上了那条作死的不归路。前世是作死一时爽,一直作死一直爽!这一世作死不仅爽,而且还能变强强!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加强大!
  • 诸天万界随机系统

    诸天万界随机系统

    【欢迎光临,这个世界是个随机的世界。你干什么都靠扔两颗六面骰子。如果通过则成功,没通过则失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乃修炼第一人

    我乃修炼第一人

    现实一无是处,睡觉还穿越,捡了一个坑系统,还真是心酸(作品简介透露到这,有兴趣的欢迎观看哦!)
  • 带着农场逛异界

    带着农场逛异界

    当农牧场的动植物可以带出外界,当农场可以随着等级提升而加快在里面修炼的速度,当牧场可以随着等级提升而加快魔兽在里面的进化时间……罗杰在异界注定不是废物。
  • 我真没想当秦始皇

    我真没想当秦始皇

    重生回春秋战国的李逸只是邯郸城外的一个小农民却不想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李斯:恭喜陛下,成就一统天下的伟业!秦始皇:早着呢,这只是个开始,来人呐,去把西边的罗马也给我端了!(本故事纯属虚构,考据党请高抬贵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