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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之间

老鱼一觉醒来,已经晌午了。只是天有些阴,云也压得低,房子里便显得很暗。老鱼说,我梦到小魏了。小魏是老鱼的朋友,小老鱼两岁,上个月死的,也是在这个医院里。老鱼老婆说,你就没梦到好的。老鱼反驳,小魏又不是坏人。老鱼老婆接着说,梦到死人不好。老鱼嗤之以鼻,唯心主义。

老鱼的糖尿病害苦了老鱼老婆,特别是老鱼腿部溃疡以后。不说别的,就是一日四餐(老鱼必须一日四餐,所谓多餐少食,是医生交代的),也够老鱼老婆折腾的。本来就不会做饭也最讨厌做饭的老鱼老婆,不仅要做出咸淡合适热气腾腾的四餐,还要强调营养价值。给老鱼测量血糖也成为她每天的重要议程。老鱼不管这些,好像老鱼的身体不是老鱼的,是老鱼老婆的。当然,不可能没有烦的时候,烦的时候老鱼老婆就开始唠叨。她说自己上辈子做下什么亏心事了,老天要这样惩罚她。还说上辈子欠下老鱼家什么了,进了你们老鱼家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唠叨的时候老鱼在听秦腔,她大喊一声关了,上去就关掉了秦腔。然后她又开始批判秦腔,说她文化不高也知道这不是什么艺术,吱哩哇啦,乱喊乱叫,能是艺术?

老鱼最害怕老婆唠叨了,一唠叨,老婆就不是老婆了,就是仇人了。平日里待他怎么好,他都忘光光了,脑子里全是老婆的罪恶行径。什么神经病、老刁婆的光辉形象,就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和她吵,他说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好汉子不和赖婆姨斗。他沉默为金,在心里和她斗了几百回了。他也知道,老婆发泄一下也是对的,好多东西一跑出来,心里就空了,就舒坦了。他甚至想,这或许也是对老婆没有月经的一种补偿吧。有月经的时候她不这样,她热情,大度,脸上总是笑嘻嘻的。老鱼的朋友多,那时还没有条件到饭店吃饭,老鱼便三天两头在家里支桌子,虽然菜不多,但还是要老婆来做。那时老婆并不烦他,兴致上来,也坐到桌子上与他们凑伙伙。朋友都说,老鱼啊你可娶了个好老婆。老鱼心里就开了花,招呼大家喝酒——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年代啊!

老沈与老鱼的来往要多于他人,主要是老沈的几个爱好与老鱼恰好相投。比如喝酒,老沈比老鱼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顿饭没有酒,老沈就觉得没有滋味,吃起来就不是慢慢品味,一口酒一口菜地、很有些档次的样子;而是狼吞虎咽,生怕老婆再给他盛一碗似的。日子过得长了,老婆就知道了他的脾性,一旦有了机会,就会主动喊他,说老沈要不要来两杯。或者,老婆就会在做饭之前,刺激一下老沈。她说老沈,晚上我给你闹两个菜,也好喝两盅吧。老沈就会受宠若惊,把老婆爱得死去活来,然后主动下厨,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老婆喜欢他这样,喜欢自己做饭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

老沈的朋友都说,老沈之所以这样胖,这样魁梧,这样气喘吁吁,皆源于其老婆。老沈羞答答,说也就会烧两样菜。会烧两样菜咋了?已经了不起了!他们都这样肯定。与此同时,还对老鱼老婆的不怎么样进行了适时适度的批评。不能太过火了,这是大家知道的,太过火了要得罪老鱼老婆,倘那样,大家在一起聚的机会,就会减少许多。谁也不愿意让这种机会减少。当然,你也许会说,既然嫌老鱼老婆的菜烧得不好,既然老沈老婆的菜烧得那样好,香喷喷的,何不就到老沈家呢?哈哈,这个你就不懂了。人这个东西,占了这一样,另一样他就必定要亏,是不可能两全的。老沈老婆菜烧得好不假,但是有怪脾气,尤其有洁癖。你想,这几个老家伙去了,如果再喝高了,那会怎么样?对此,老沈说得一点都不玄乎。他说,说不定还真要了她的命哩。

所以,对老沈老婆的香喷喷,大家也只能望洋兴叹。但是大家从老沈的身体状况来看,认定他老婆的香喷喷,是“每况愈上”了。那时候皮包骨头的老魏,就喜欢拍老沈的大肚皮,说全是你老婆的香喷喷呀。老沈说再香喷喷的东西,到了这里面也都变成屎了。大家哈哈哈,老沈这家伙。

当然这都是工作之外的接触,毕竟是要少一些的。工作上的接触,也就和老沈老魏多一些,其他的人,什么石三毛呀路海亮呀,都不抵他们俩。但是就是老沈老魏,那时候也不如老鱼红火。老鱼在“知青办”,吃香的喝辣的,也都是要排队的。比如,石三毛或者路海亮他们要凑伙伙,说老鱼我们是不是要凑一下了?是不是还到你们家?老鱼就会说,这样吧,你们晚上跟我走就是了。大家就跟他走,然后到他们并不认识的什么人家里,跟着老鱼蹭一顿儿。老鱼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有这样的机会,老鱼的脸上就会光彩起来。不过,让老鱼这样带了过去的人,以老沈和老魏居多。原因很简单,他们和老鱼有工作上的联系。老沈当时在体委下属的一个体育学校,老魏在民政局,工作上都是搭边儿的。那时石三毛还不行,还在一个塑料厂里,只是一个车间主任,身上老是一股难闻的味道。路海亮就更不着边儿,在化工厂当库房保管员。他能够参与进来,是因为他是老鱼的媒人。老鱼老婆和他是一个单位的。

知道老沈的学校里要人,老鱼就有了算盘。那几天,老沈就没有在家好好吃过一顿饭。老沈还在办公桌上趴着,老鱼就进了门。老鱼说闲下了吧?老沈说闲下了。老鱼说走。老沈就跟着走。不是到老鱼家里,就是到别人家里。一切照旧,无非是喝酒。老鱼喊淑芳,老鱼老婆就进来,也来喝两口吧。老鱼老婆就坐下,开始喝两口。老沈就有了流氓话,说老鱼你天天喝酒,喝得醉迷三倒,淑芳和独守空房有什么区别。老鱼说你瞎操心。老沈说就是么,淑芳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淑芳还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哩。老鱼老婆就笑了,说我看你才是狼才是虎哩。老沈说你们还别说,我这个人还真行哩。老鱼说淑芳你去拿点儿醋来。老鱼老婆就站起来,就去拿醋,屁股竟然就扭了起来。老沈的眼睛就跟着去拿醋,老鱼说还是喝酒吧。

老鱼知道老沈的毛病不小,知道他没有被提起来,是因为他的毛病不小。学校里有女娃娃,锻炼身体练劈叉,不关老沈的事,但是老沈还是来看。有一次,体育教练有电话叫,让老沈盯着点儿,结果老沈就惹了事。老沈过去替女娃娃压腿,手就伸到了女娃娃的裆处。女娃娃后来告诉了教练,教练后来告诉了校长,校长后来告诉了体委主任,主任姓张,便找来了老沈。老沈说没有,没有的事儿。张主任就叫来了教练,教练就叫来了女娃娃,女娃娃就叫来了爸爸妈妈。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老沈老婆要和他离婚,大到老沈丫头不和他说话,大到老沈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大到老沈天天来找老鱼,醉迷三倒。当然,时间是能够抚平一切的。老沈老婆也没有和老沈离婚,老沈丫头也一样,话还得说,钱也得要,东西也照买不误。只是老沈的副科级到正科级那半格儿上不去了,只要拿到会上,就有人举手反对。反对的理由也是一成不变的,还是那件事,豆腐三碗三碗豆腐。张主任倒是个开明的人,他说总不能让老沈背一辈子黑锅吧。反对的人不管,说总不能发扬光大吧。张主任只好说那就散会。

老鱼在老沈面前,是不揭这个短的。为此,老沈才觉得老鱼够朋友,是一个有素质的人。倒是老鱼心里有数,对待老沈这样的人,火候把握得很好。既不伤了老沈的自尊,也不让老沈的阴谋得逞。比如最近,老鱼带老沈已经在朱爱华家里喝几场酒了,一来二往,老沈和朱爱华也混熟了,玩笑也开得有些大,眼睛也开始在朱爱华丫头的身上窜来窜去。老沈和朱爱华能够熟悉,也是老鱼的初衷。老鱼想,一旦熟悉了,事情也就好办了。朱爱华的丫头想到体校来,下乡的时间已经超了,托老鱼的时间也已经长了,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单位。朱爱华无权无势,但是人特别好,特别老实,老鱼和老鱼老婆都特别喜欢。老鱼还给朱爱华承诺过,说这回一定要把二丫闹到体校去。所以老沈来了之后,老鱼也尽量让二丫也在,说也让你沈叔叔对你有个好感,毕竟以后是要在一个单位处事的。二丫也懂事,毕竟在“广阔天地里”锻炼过,见老沈来了,便沈叔叔沈叔叔地叫。老沈喜滋滋,酒也喝得痛快。只是,不提一句体校或者二丫的事。

朱爱华问老鱼咋回事,老鱼说不急,指标还没有下来哩。朱爱华担心指标下不来,老鱼不悦,说怎么可能,我是干啥吃的。朱爱华只好耐心地等,还要时不时地叫老鱼和老沈来喝两口。老鱼和老沈也不自觉,有叫必到。老鱼还时而提一些东西来,什么猪头肉、猪耳朵之类的,也算对朱爱华的一点儿填补。老沈则不然,空揸着两只手,拎着一张嘴就来了。老沈身体好不说,嘴还大,是那种吃遍四方也不倒的嘴。他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两片厚嘴唇,不管吃进去多少东西,都会“吧唧吧唧”闹出声响来。老鱼教导他的儿女的时候,就是以老沈为反面教材的。他说可别像你沈叔叔那样,吃多吃少都要闹出声来。当然,当着老沈的面,他是不好说什么的。大家都不好说什么。于是,老沈就得以保持和发扬了这种传统。他不知道这是他的缺点,他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彼此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日子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过,夏天也就来了。老沈块儿大,是比较怕夏天的。他喜欢夏天的唯一理由,是觉得女人穿得都比较单薄,他可以一饱眼福。那天在朱爱华家,二丫就让他饱了眼福。二丫的白衬衫里,直接就是一件乳罩,从背面看,那道细绳绳,以及细绳绳之间的挂钩,都清晰可见,当然也就尽收老沈的眼底。老沈吧唧着嘴,眼睛却看着那道细绳绳。他想,人可真是伟大啊,就那么一道细绳绳,就解决了女人的多少难题,就阻挠了男人的多少妄想。具体到二丫的身上,他想,也是这么一道细绳绳,就遮掩了多少美好的东西。如果把那道细绳绳解开,或者剪断了……他搓了搓手,没有再敢想下去。

二丫说沈叔叔你喝酒呀。

老鱼说是啊,你喝酒呀。

老沈说喝。心里却想,老鱼可真是没有品位,就知道喝酒,喝酒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人生的乐趣,只剩下喝酒了么?除了喝酒,就没有什么追求了么?这样想着,就有了看不起老鱼的念头出来。老沈说,光喊喝酒,要真喝,你是我的料么?这话显然有些刺激人,也有些抬杠。老鱼是经不起刺激的,说,谁跟你假喝了?来,三拳两胜一杯,先闹一年。二丫笑着问,一年是多少呀?老沈说傻丫头,一年是十二个么。朱爱华一听急了,说这样喝是要醉的。老沈安慰他,说谁又不是没有醉过。于是就一年来,就十二个来。结果,如老沈所说,老鱼不是料儿,先爬下了。老鱼还嘴硬,说我没醉,再来。老沈舌头也有些直了,但不再和老鱼磨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丫。他说二丫没问题的,你的事是没问题的,有我老沈在,你的事是没问题的。二丫不懂酒,更不懂酒精的作用,听了老沈的豪言壮语,心里喜滋滋的,脸上笑开了花。她说沈叔叔你喝酒呀。老沈说还要我喝呀,再喝我就动不了了。二丫说怎么动不了了?这时候朱爱华把老鱼拖到了另一间房子,老鱼开始哇哇地吐,臭味迅速弥漫了屋子。老沈拉住了二丫的胳膊,二丫穿着短袖衬衣,白花花的胳膊就被老沈捏在了手里。老沈说没问题的,你的事是没问题的。老沈把二丫往怀里拉,二丫不从,老沈就用力拉,结果过猛,二丫就扑到了老沈的身上,两个人同时摔到了地上。二丫惊叫一声,朱爱华跑了进来。朱爱华很懂事,把二丫臭骂一顿,说干什么事都是毛手毛脚,一点都不像个丫头。二丫觉得委屈,眼泪汪汪的。老沈说不怨她,是我身子重。

老沈的身子重,所以便摔得不轻。胳膊上有一块青瘀,还是被老婆看到了。老婆知道他的爱好,无非两样,一是喝酒,一是骚情。就问,是摔了还是让哪个烂婊子掐的?老沈心虚,所以脸红,看你说的,哪有什么烂婊子。老婆就告诫,说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老沈说当然。

托了老鱼和老沈,朱爱华家的二丫果然就进了体校。起先没有什么可干的,就管起了档案,也就是一些学生的档案。二丫认真,三天两头往档案局跑,就认识了档案局里唯一的男人,和她同姓,叫朱建国。朱建国人高马大,一看就是粗人,却干起了细活。一来二往的,两个人就有了意思。当然,这些是跑不过老沈眼睛的。老沈的情绪就非常低落,和老鱼在一起,几杯酒下肚,就感到晕晕乎乎。有一回,也让老鱼出了口气,把老沈放翻在地。老沈吐了自己一鞋,睡醒了,呼啦一下就把脚踹进鞋里,结果那堆包括没有嚼烂的菠菜叶子在内的肮脏东西,又被他稀糊糊地踹了出来。其恶心程度让老沈大为光火。他问是谁干的,问老鱼是不是你干的?老鱼说是你自己干的。老沈当然不相信,然后收拾干净,回到家对老婆说,老鱼这号人没有交头。接着,便有意识地躲着老鱼,几个月没有来往。

其间,老鱼并没有闲着,成千上万的知青要回城,他哪里能够闲下来。老沈不来找他,正好使他可以有时间来忙别人的事。况且,依老沈的能力,能把朱爱华家的二丫办进去,已经不容易了,已经算他老鱼没有白认识老沈一场了。他还要忙老崔家儿子的事哩,还有老魏小姨子的小叔子,多了去了,都是沾一点边儿的。

老鱼老婆说那你儿子哩,你儿子的事你管不管?老鱼就看一眼儿子,果然,已经有了胡子了,已经在家里浪荡好长时间了。老鱼说学技术,现在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年代,不学技术不行。儿子指一指院子里的狗,一窝狗,大小不等,全是狼狗,说这是不是技术?老鱼的头发直了起来,是你妈的技术!声音大,引得一群狗也狂吠不断。老鱼老婆着了急,赶忙过去招呼狗,像招呼儿子一样。老鱼说哪天把我惹急了,我非让公安的人来连人带狗都关了进去。老鱼儿子一脸漠然,他知道他老子不会那样,因为狗儿惹出来的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是他老子出面,把事情圆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他老子,也就没有这一群狗的今天。

不管怎么说,儿子终归是儿子。所以,儿子的事,老鱼还是上心的。和老魏和石三毛就探讨过这些。他们赞同老鱼的意见,认为学技术是对的。他们还说,老鱼毕竟书读得多,总能够站到时代的前列。老鱼三思后,说这事还是托付给三毛吧。那时石三毛已经不是过去的石三毛了,石三毛已经是石红卫了,已经是一家毛纺厂的人事科长了。毛纺厂刚刚成立,招工的事就具体到了三毛身上,三毛和老鱼的交道就打得多了些。当然,两个人的交道之所以打得火热,缘于两个人的各有所求。三毛找老鱼,是因为有知青要到三毛的厂里,老鱼找三毛,也是因为有知青要到三毛的厂里。一个是管收,一个是管放,两个只有统一了才有可能水到渠成。三毛找老鱼喝酒,是因为三毛要求放人;老鱼找三毛喝酒,是因为老鱼要求收人。一收一放,两个人喝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三毛说你儿子到我那里吧,修理工总是技术吧?老鱼问修理什么?三毛说当然不是修理地球了,还是修理汽车吧。老鱼说对对,修理汽车好,走遍天下不愁吃。然后老鱼承诺三毛,说要杀狗招待他。说狗肉好,狗肉是热性的。老鱼儿子不干,说狗是人的朋友,怎么能杀。老鱼说你把狗当朋友,那你就让狗替你找工作吧。儿子不吭气,到伙房拿肉给狗吃。老鱼跟了进来,说你敢拿我的肉?儿子说反正吃不了,总不能浪费了。老鱼指着一只羊,说这是任科长送来的,又指着一个猪头,说这是李大婆姨拎来的,又翻出一盆子猪蹄子,说还有这些,你以为人家都是让你孙子白吃的?白吃人家没有长嘴?人家不知道肉好吃?老鱼老婆进来,说那就让三毛吃这些肉吧。老鱼翻老婆一眼,说这些肉人家吃够了,人家就想吃狗肉。然后几乎把嘴挨到他老婆的鼻子上,歇斯底里地喊道,想吃狗肉知道不知道!老鱼老婆一扭屁股,说他还想吃人肉哩。

三毛淫秽地一笑,说胡话哩,人肉是随便吃的么?老鱼说来,这块肉好。三毛就拎起了老鱼递过来的肉,说老沈倒是爱吃人肉,结果呢?老鱼说你吃,还是狗肉好。三毛就咬了一嘴,然后就出来吧唧吧唧的声音,说是好,就是太热,热得人心里燥。老鱼说不燥,才吃了多少呀。三毛说吃多了就更燥,我这个人可是燥不得的。老鱼停下,说咋个燥不得?三毛也停下,说咋个?你没听老魏说起?老鱼说没有。三毛说那你就等会儿看看。老鱼诚惶诚恐,不知道三毛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其实,三毛是嘴上劲大。老魏说得对,这种人放心,说一说又不犯法。老鱼说,话也不能那么说,因为一张嘴掉脑袋的事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魏苦笑,那是过去的事,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接着,老魏又列举了三毛的优点,比如办事牢靠。老鱼说那是,狗也吃了,儿子也让我得罪了,三毛他再不牢靠,我还怎么活人。

事实证明,三毛是牢靠的。老鱼儿子很快到了毛纺厂,很快当上了修理工。遗憾的是,厂里的车虽然不少,但都是新车,没什么可修的。老鱼儿子穿着新发的工作服,上面没有一点儿油点子,白净净的手往胸前一合,一摇三晃地,这个车间里进去,那个车间里出来,见了漂亮一些的丫头,认识不认识的,总要说上几句。时间长了,有人反映到三毛那里。就是一个二流子么,哪里是什么修理工!工人师傅的话不能不睬,他们是工人阶级,是最有发言权的,也是最有说服力的。碍于老鱼的面子,三毛没有直接找老鱼的儿子,他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先给老鱼通了气。三毛说他才多大啊,是要犯错误的。又问老鱼,你是多大年龄找的婆姨?老鱼说我二十六。三毛说那你也算早婚,我都三十一了,整整憋了三十一年啊。是笑话,但是老鱼并没有笑,一副沉思状。三毛告诫,说你要抓的,你不抓,小心让公安的抓了。

老鱼恨儿子不争气,不知道学技术。但是并没有恨儿子找对象。老鱼的情况和三毛他们不同,老鱼有老鱼的难处,有自己的苦衷。儿子是自己养的,但不是自己生的,老鱼老婆不生养,孵不出蛋来。所以,儿子在他面前,总是有理霸道。老婆是惯儿子的,老婆说找对象不是什么坏事,又不是强奸。老鱼一惊,老婆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这样开放的话来,让他难以接受。他叮嘱老婆,总之是要教育一下他的。

朱爱华没有想到,他家的二丫攀了高枝。那个和他同姓的年轻人,竟然是市革委会副主任朱家云的儿子。当然,朱爱华是不知道什么朱家云的,不知道副主任里头有一个叫朱家云的。但是二丫知道,但是老沈知道。让二丫和老沈都感到遗憾的是,他们知道得太晚了。对于二丫来讲,知道得晚,意味着她有很多的冤屈本可以免除,有很多的愿望本可以成为现实。而对于老沈来讲,知道得晚,意味着本可以早点儿下手的事情,却迟迟没有下手,意味着完全不必要干的事情,却自以为是地干了,乃至留下了无可估量的后患。他说小朱呀,有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你沈叔叔呢?小朱当然可以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了,她可以不置可否,也可以不屑一顾。但是老沈表现出了极度的热情,他说早知道朱大主任的儿媳妇在我的身边,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活得滋味不是滋味,将就不像将就的。二丫听得不舒服,说谁是他朱主任的儿媳妇了,不要见风就是雨好不好。

显然,二丫是不吃他这一套的,是对他记恨的。不吃他这一套不要紧,老沈对仕途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爱吃不吃,不吃老子还舍不得给你哩。关键是,他害怕二丫记恨,害怕现在这种滋味不是滋味的日子再有什么变化或者闪失。那几天里,他全面回顾了一下自己对二丫的一言一行。老沈想,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

可是,老沈不自觉地就把反省的范围扩大到了老婆的身上。他说你看,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说老实话,我对你关心得还不够,还有许多问题需要你批评。老婆说你无缘无故的,什么意思呀?他说我是诚心的,真的对你的关心还不够。他说比如上一次你感冒,已经发烧到了39度,我还嫌你这样那样的。他举这个例子,是想要说明自己的诚心,但是却勾起了老婆的酸楚,老婆的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往下流。他的大肚子就挨了过去,成为老婆的枕头,让哗哗的眼泪湿了一大片。夫妻的感情就这样浓了,就这样深入了。老沈想,反省真是个好东西。

但是二丫毕竟是二丫,毕竟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二丫,她白净净的胳膊,圆嘟嘟的屁股,绕得老沈迷迷瞪瞪像没有睡醒的懒猫。当然,晃不要紧,老沈还喜欢你晃哩,但是你不要晃上一会儿就晃得不见了人影,就晃到了那个小伙子身边。老沈说小朱呀。二丫想,好了,一旦二丫变成了小朱,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了。我说小朱呀,你找对象我不反对,我们都是找对象过来的人,但是要注意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这样吧,你坐下了我对你讲。说着,老沈挪过来一把椅子。是这样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不能影响到工作。你先不要说话,我讲完了你再说。二呢,要注意大家对你的看法,虽然现在还没有听到大家对你有什么看法,但是要防患于未然么。你看看这个电话,老沈指了一下桌子,除了你打,你见我这半天打了么?

二丫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把电话抱了过来,说你打呀打呀,谁拦着你不让你打了?

老沈愣了,老沈不知道二丫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我老沈还没有发火哩,我老沈还是和颜悦色地跟你讲话哩,就是你二丫的爸爸,朱爱华还是什么华,他也不敢对我这样哩。怎么?才把你娃娃弄进来,人还没走哩,茶就要凉了?想到这里,老沈宽阔的胸膛里燃烧起了一堆堆熊熊烈火,但是很快,烈火被二丫的眼泪浇灭了。二丫自己也不知道,说完这些话以后,怎么就哭了起来,怎么就难以平静下来。老沈也莫名其妙,怎么就哭了?怎么说哭就哭了?而且,哭起来那么让人怜爱,那么孩子气。他说哎呀,怎么就哭了?你沈叔叔不是爱护你么?你沈叔叔能够害你么?他说哎呀,好了不要哭了,沈叔叔明天放你一天假好不好?

当然好,还有什么比不来上班更好呢?二丫破涕为笑,圆嘟嘟的屁股一扭,不见了影子。

眼前没有了二丫的影子,老沈觉得空落落的。他想,找一下老魏吧,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便抓起了电话。但是还没有拨号,就又觉得没有意思。一是没有什么事,二是凑到一起无非就是喝酒。喝酒又有什么意思呢?喝了一辈子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不知所措的老沈,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像一只没头苍蝇。下班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二丫家里。朱爱华见是老沈,说领导快坐,说还有一位领导呢?老沈说还有什么领导?朱爱华说鱼领导呀。老沈说你是说老鱼呀,他又不拴在我的裤带上,我怎么知道。老沈喝着朱爱华端上来的水,问二丫哩?朱爱华说二丫不是休息么,休息怎么会在家里。老沈说现在社会乱,休息也应该在家里。朱爱华说是乱,说他们单位的一个丫头,就是前一段时间的事,下夜班回家,对象没有来接,结果让人家……他摊了摊手。老沈问让人家咋了?朱爱华还是摊摊手,那个了呗。老沈说遇到流氓了?朱爱华说遇到流氓了。老沈说你看看,好好的丫头,这样一遇到流氓不是全毁了。朱爱华说是呀。老沈说那你还让二丫出去乱跑,万一遇到流氓了咋办。朱爱华一笑,没有乱跑,找她对象去了。老沈假装起来,二丫找对象了?朱爱华笑得厉害,找了,也姓朱。然后朱爱华严肃起来,他爸爸你应该认识,就是市里的朱主任。老沈继续假装,市里朱主任多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朱爱华一脸的骄傲,就是市里那个最大的朱主任嘛!朱爱华想,老沈一定会吃惊的。但是老沈没有吃惊。老沈想,看把你得意的样子,好像你也是朱主任了。

老沈继续喝茶,朱爱华过来添水。见朱爱华没有留他吃饭喝酒的意思,便起身说我还是走吧。朱爱华问没有事吧?老沈没有吭气,脚已经迈出了朱爱华的家门。外面已经挂起了月亮,是夏天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夜晚,二丫他们谈对象一定是很惬意的。他知道,这个城里的年轻人谈对象,一般都在城墙根儿上,那里僻静,是轧马路的好地方。老沈和老婆谈对象的时候,也在那里轧过。不过不同于现在,那会儿还是土路,也没有树,轧的人也少,夜深的时候,能感到鬼气森森。现在多好,柏油路,杨柳依依,还有路灯,若明若暗的。

这样比较着,老沈就觉得是新旧两重天,年轻人可真是幸福。也不觉得肚子饿了,竟然就来到了城墙根儿上。果然,有一对一对找对象的人,南来北往地轧着马路。有一对竟然没有躲着他,竟然与他擦肩而过,丫头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小伙子则是怒目而视。老沈的脸烧乎乎的。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要找二丫么?我又不是她爹我凭什么找她?就算我是她的领导,是她的顶头上司,也不能在黑灯瞎火的时候找她呀?

老沈回到家,说整了一个材料。老婆说还没有吃呀,我以为你喝酒去了。老沈说你就知道喝酒,我又不是酒鬼。老沈的大肚子已经响得厉害了,你怎么没有做饭?老婆说现在女人晚上不兴吃饭了。老沈问为什么?老婆说为了减肥,为了身材。老沈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大肚子,你已经瘦得像个干柴了,还要减肥,再减你就成了白骨精了。老婆腾地站了起来,白骨精就白骨精,有本事你找花木兰。

花木兰老沈倒不敢想,但是二丫他是敢想的。二丫不知道现在回去了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轧马路。也许,他们不但仍在轧马路,还抱在一起吃老虎哩。又也许,人家已经不稀罕吃老虎了,人家要在吃老虎的同时,再干点儿别的。再干点儿什么呢?会不会人家已经睡到一起了?要知道,领导的儿子都是纨绔子弟,是什么都敢干的。把你干了,然后人家又有了新欢,再把你一甩,看你二丫怎么办?到那时候,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二丫的命运和未来,老沈难过得差点儿掉下眼泪。

结果,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老沈的预料,男小朱把女小朱甩了,只是原因不详。那几天,二丫心灰意冷,无精打采。本来圆嘟嘟的屁股,在老沈看来,也不圆嘟嘟了。他对二丫说,情况我都清楚了,不行这几天你还是在家休息一下吧。二丫看一眼老沈,目光里满是感激之情。老沈被二丫的目光刺激了一下,你只管休息,什么时候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再来上班,这里的一切我都顶着。虽然二丫知道,这里本来就没多少事,也谈不上什么顶不顶着,但是人家老沈毕竟是好心,好心总不能当驴肝肺吧。

二丫休息的日子里,老沈见天就要到二丫家来一趟,不是说来看一看二丫,就是说单位里的一些事,想跟二丫交换一下意见。反正,总是有由头。这样来得多了,朱爱华就有些看不顺眼。他说二丫,老沈这样见天的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二丫说我哪里知道,他不嫌累就让他来呗。朱爱华说那不行,他又不是没有老婆,往我们家里跑啥?朱爱华决定,明天老沈再要来,一定要说说他。

第二天,老沈如期而至。不同于以往的是,今天他拎了一包东西。俗话说,有钱不打上门的客。对拎着东西的老沈,朱爱华只能笑脸相迎了。他说老沈呀,你太客气了,来就来么,又不是头一回了,还提什么东西。老沈情绪也好,也是笑呵呵的,二丫不是病了么。朱爱华问二丫,你病了么?我怎么不知道。老沈立刻责备朱爱华,你这个当爹的,丫头病了都不知道,像什么话。

老沈带了一包点心,油渍已经浸透了那张粗糙的包装纸,因而有一股香味弥漫了朱爱华的鼻子。朱爱华喜滋滋地接过了点心,说你看看你看看。老沈又拿出一份材料来,公事公办地对二丫说,你看,校长要的材料,本来是要你写的,我都已经替你写完了。二丫没有看,二丫说怎么又让我写材料了,我什么时候又会写材料了?老沈说你总要锻炼吧,总不能老让我写吧,我眼睛已经花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二丫说我看你脑子好得很。老沈尴尬地一笑,摇摇头说真的不行了,过去这些材料对我来讲就是小菜一碟。二丫说你就知道说过去,有本事说说现在。老沈有点儿拉不下脸子了,说二丫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像吃了火药。二丫说我就是吃了火药怎么了?老沈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二丫说我就是不识抬举了怎么了?

朱爱华跑进来,说二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领导?二丫说他这样见天地跑了来是什么意思?朱爱华说他这不是提了点心来看你么?二丫过去一把丢掉了点心。点心撒了一地,朱爱华和老沈同时去捡,老沈把其中的一个吹了吹,然后塞进了阔大的嘴里。二丫哈哈大笑。老沈自惭形秽,丢下手里的点心,扭头走了。

老魏告诉老鱼,说老沈病了,要不要看一下。老鱼说是喝坏了吧?老魏说不知道,反正是要看一下的。老沈老婆告诉他们,老沈是心脏上的问题,和喝酒没有关系。老魏说老沈是太胖了,心脏是受不了太胖的。老沈老婆想,胖又没有吃你们家的。老魏说像我,虽然瘦,但是心脏是不会有问题的。老鱼说也不见得是胖的原因,或许是心情的问题哩。老沈老婆接上话,我看就是,他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外面干些啥。老鱼莞尔一笑,你们家老沈爱干啥,你还能不知道?

老沈老婆当然知道,但是她不愿意相信那是事实。后来她还单独找到老鱼,问老鱼是不是听到了一些老沈的什么。老鱼说没有,我到哪里去听。老沈老婆说没有你可不能乱说老沈,你们都是朋友,怎么可以乱说?老鱼说正因为是朋友,他肚子里有什么货,我才更清楚。老鱼还说,你也是党的干部,难道不知道毛主席的群众路线?不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老沈老婆当然知道。于是,她真的开始走群众路线了,开始找发言权了。体校里的人,她也认识一大半哩,也认识一些群众哩。比如那个桑教练,胖乎乎的,不见有什么腱子肉,倒是一身的膗肉,走起路来还甩甩打打的,看得人心里难受。桑教练反映,老沈的情绪是不大稳定,忽好忽劣,让人难以琢磨。老沈老婆说你也发现了?桑教练说我早就发现了,校长也发现了,也走了群众路线了。老沈老婆觉得事情有些大了,觉得不抓不行了。她找到了校长,校长说这个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今天解决不了,明天解决,明天解决不了,后天解决,迟早是要解决的。老沈老婆不悦,让你这么说,我们倒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校长笑了,我只是打个比方。老沈老婆说,说了这么半天,老沈到底是啥问题么?你们到底打算怎么解决么?校长桌子一拍,斩钉截铁地说,把小朱调出来,或者把老沈调出来,反正两个人是不能再待在一起了。

老沈老婆找到了小朱,果然是白净净的一个丫头。她心想,老沈的眼光还不错哩,还想老牛吃青草哩。但是她低估了小朱,她没有想到小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说朱妹妹。小朱说我认识你是谁呀,你就喊我妹妹了。她说你年龄总比我小吧,我年龄总比你大吧,我不喊你妹妹我还喊你姐姐呀?小朱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老沈老婆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立刻撕下脸皮,老脸上的横肉扭来扭去。她说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当了婊子还当下理了?勾引别人家老头子还有下理了?

小朱还是二丫,是二丫就没有长大,就没有老沈老婆扭来扭去的横肉。于是,她的眼泪就在校长办公室里汇流成河。那是委屈的眼泪,是被羞辱的眼泪,是不甘屈服的眼泪。校长在办公室里打转转,这个老沈,这个老沈老婆。桑教练提醒校长,说你不能老是这个这个的,你要下决定的。校长说那就开会。

老沈的校长说要开会,却没有开,而是听取了桑教练的意见。桑教练说,实在不好安排,就让到我这来。校长说来你这里干啥?他是会劈叉还是会甩腿?见了女娃娃不是又要生事?桑教练说他又不是驴,再说有我哩。校长看看桑教练,眼睛里便有了信任的目光。

出了院的老沈,果然就到了教练大厅。他说桑教练呀,你把我要了来,是要我练劈叉哩还是练甩腿哩?桑教练说老沈呀,你不要小看了这里,待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可有意思了,比你在科里好多了。老沈说有啥意思,就是能多看几眼女娃娃。桑教练说看女娃娃咋了?看女娃娃不比看小朱强?老沈没有言语,老沈想也是,女娃娃不比小朱强?

的确,女娃娃要比小朱强。她们天真,单纯,而且活泼,教练大厅里到处都是欢乐的笑声。老沈被她们感染了,仿佛年轻了许多。他精神抖擞,忙里忙外,到处是他气喘吁吁的声音。桑教练说老沈,歇一歇吧。老沈说不碍事,说对了,更衣室里的一块玻璃有了裂缝,我看还是换一块吧。桑教练说你看着办吧,说这里的什么事还是以你为主,你说咋办就咋办。老沈也谦虚,说商量着来么。于是,大大小小的事,也就老沈说了算了,就“为主”了。一天,队长马燕燕跑来,说陈进步不洗抹布,也不打扫卫生,你看怎么办?老沈不喜欢马燕燕,嫌她虎头虎脑,走路哈着腰,不像个女孩子。老沈说她不洗抹布你洗嘛,有什么了不起。马燕燕说她凭什么不洗,她比别人尿得高还是咋的?

老沈说陈进步你为啥不洗,你比别人尿得高还是咋的?陈进步很委屈,说我这几天不能洗,过几天就可以洗了。老沈说岂有此理,这几天和过几天有什么区别。陈进步说就是有区别,我妈和老师都说有区别。老沈勃然大怒,在屋里转圈圈,说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自打老沈换了岗位,老沈老婆对老沈的要求就更严了,对老沈的盘问也更仔细了。有些事,不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要知道结果,还对过程很感兴趣。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饶有兴味地听老沈说他们单位里的事。她说真有意思,真好玩。老沈就是在她的这种鼓励下,越讲越来劲,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后来竟然成为一种习惯,但凡单位里有什么事,他都要回来一五一十地说给老婆听。所以,陈进步的事,自然就钻进了老沈老婆的耳朵里。老婆说你真傻,陈进步肯定是倒霉了。老沈莫名其妙,说她没有倒霉呀,好好的。老婆立刻拉下了脸,说你咋知道人家没有倒霉?你扒开人家裤子看了?是不是你老毛病又犯了?老沈被老婆搞得一头糨子,额头上都渗出了汗。他说老婆你这是无理取闹,倒霉和扒裤子有什么关系?和我的老毛病有什么关系?再说人家好好的女娃娃,你为什么非要让人家倒霉?人家倒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沈老婆忽然大笑了起来,她终于搞清楚了,老沈的老毛病没有犯,更不可能去扒人家裤子,是老沈真的傻,不知道倒霉是什么意思。她过去抱住老沈的头,在他的腮帮子上咂了一口。她说老沈,倒霉就是来例假了,就是来月经了。老沈恍然大悟,在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你们这些女人啊,就那么点儿臭事,又是叫这个又是叫那个,猫叫个咪咪,有什么区别。他说我懂了,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翌日,他把马燕燕叫来,批评她对自己的战友关心不够,有官僚主义思想。他说陈进步倒霉了你知道不知道?马燕燕说倒霉了有啥了不起,我们哪个月不倒霉?他说倒霉了怎么能洗抹布,寒冬腊月的,是要染上病的。马燕燕一扭屁股,哈着腰出去了。结果问题出来了。第二天上午,老沈不见女娃娃们打扫卫生,个个灰头土脸的,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打听,知道她们都倒霉了。他问马燕燕,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同时都倒霉?马燕燕说我咋知道,不信你可以看嘛。他说简直是岂有此理,我怎么可以看哩?我就是想看我可以看么?

校长说桑教练呀,你看乱哄哄的,老沈这是怎么回事嘛?桑教练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校长说不行还要开个会。桑教练不置可否,回到教练大厅,见空旷的大厅里,只有老沈一个人撅着屁股在擦地板。老沈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桑教练想,老沈你没事能不能缓一缓,你招谁惹谁了,这地板非要你来擦?但是桑教练只是叹了叹气,便也撅起了屁股,跟在老沈的屁股后面,擦地,然后气喘吁吁。好大的教练大厅里,两个老男人一前一后,笨重的身体和肥大的屁股,也只是一个小黑点儿。马燕燕最早看到了这两个小黑点儿,很自觉地,她就跟在了桑教练的屁股后面。接着,一个感人的场面出来了,一群穿着红运动服的女娃娃跟在了马燕燕的屁股后面。顿时,教练大厅里成为一片红色的海洋,像起伏的波浪,高上来又低下去,低下去又高上来。老沈还发现,那片红色的海洋里,有陈进步的身影。

陈进步进步得很快,她在日记本里写道:是沈伯伯改变了我。也是那次以后,老沈在女娃娃们的眼里,形象立刻高大了起来。老沈的话几近成为命令,成为圣旨。有时候,老沈几乎不用说话,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女娃娃们就会蜂拥而起,争先恐后。不多长的时间里,教练大厅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环境上的变化,你会不经意间,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化。比如,多了一盆枝繁叶茂的花儿,或者,一个女孩子头上的蝴蝶结儿,突然就挂在了那儿,而且看上去是那么贴切,似乎没有它,简直就不成体统。更重要的变化是,在一次城市运动会上,女娃娃们的成绩有了非常大的起色。她们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不仅在百米短跑、400米接力两个田径项目上拿了名次,而且还赢得了集体风格奖。在颁奖大会上,桑教练和老沈的脸上也是潮红潮红的。桑教练说老沈,等会儿还是你上去领奖吧。老沈说简直是胡闹,要领也是校长去领么。桑教练说不能那么说,应该是干具体工作的人上去。老沈说我又不是干具体工作的人,你才是干具体工作的,你应该上去。桑教练嘿嘿一笑,等会儿再看吧。

等会儿就喊到了他们的名字,喇叭很亮,有回音,在操场上余音袅袅。桑教练说老沈。老沈说桑教练,快上去啊。桑教练就抻了抻衣服,摆出了庄重的神情。喇叭里又亮了起来,说刚才念到的那几个单位,赶快派人上来领奖。桑教练咳嗽了一下,迅速向主席台走去。刚上了主席台,他就看到了他们的校长,也是神情庄重,也是抻了抻衣服。他说校长。校长没有看他,与他擦肩而过。这时候喇叭又亮了起来,说领导说了,还是让运动员代表上来领奖,各单位的领导就不要上来了。余音尚在袅袅,桑教练已经像老鼠一样,窜到了主席台下面。校长很有风度,校长没有窜,他站在台上喊马燕燕,他看见老沈把马燕燕往台上推。

那天,他们领回了三面锦旗,红艳艳的。也是那天,局长和领导班子成员都来到了他们学校。局长说要开庆功会,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和表扬先进。见到马燕燕他就说,小鬼不错呀,为我们拿回了锦旗。马燕燕说不是她,是陈进步。老沈急忙把陈进步推过来。局长又见到了老沈,就拍一下老沈的肩膀,说你也不错呀,听说她们的进步离不开你呀。老沈说是她,她就叫陈进步。局长说听听,多好的名字,名字都是进步的,人怎么可能不进步哩!大家说是呀是呀。接着就开始开会。局长说我们今天开的这个会就是庆功会,就是宣传和表扬先进的会。他指出,今后要把工作的重点转移一下,不练田径了,要练游泳,要把毛主席畅游长江的精神发扬光大。我们这里虽然没有长江,但我们有黄河,长江和黄河都是母亲河,都是一样的。畅游了黄河,也就等于畅游了长江。最后,他大声地问大家,你们说好不好?大家异口同声:好!

老沈也很兴奋,大声说好!只有桑教练苦笑了一下,说好什么好,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

校长把老沈叫到了办公室。他说老沈你看,我们也不是外人了,我是个有什么话都说在当面的人。我问问你,你在咱们学校时间已经不短了,你说,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老沈说校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校长说你看看桑教练这个人,工作起来不是踏踏实实,可领起奖来,比我跑得还欢。可你老沈就不是这样,我看见你的,你还把马燕燕往前推哩。说老实话,就凭这一点,你比他桑教练就强。老沈说校长看你说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校长说我最不喜欢桑教练这种喜欢虚荣的人了。他说这样吧,今后教练大厅你来管上,这次畅游黄河,你也来管上。老沈说校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人家桑教练是专业人员,又会劈叉又会甩腿,比我强多了,我怎么能。校长说怎么不能和他比,我们要的是又红又专的人才,光专不红不行,红比专重要。老沈无言,心想,我莫非又红得不行行了?校长继续,你毕竟是校里的老干部了,有一定的工作经验,虽然也犯过错误,但我们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对不对?不能不发展地看问题对不对?不能不辩证地对待问题对不对?

老沈只是点头。见老沈点头,校长面露欣慰之色。这样吧,他说,完了我们开个会,把你的事情定一下。

晚上回家的路上,老沈唱起了《红灯记》: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八百斤算啥?他自己想,我这样重的身子,就是“千斤重”也不怕。

老鱼的儿子叫鱼飞,老鱼的意思是,他的这个儿子是飞来的,不是他老婆孵出来的。孵不出娃儿的老鱼老婆,除了对飞来的儿子宠爱之外,对老鱼也是够意思的。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亏着老鱼一些的,毕竟没有让老鱼抱上自己的骨肉。这种够意思,也包括在她对老鱼喝酒的谦让上。或许正是因了她的这种谦让,因了她的孵不出娃儿,老鱼的喝酒,也就毫无节制,也就死去活来。

老鱼也好老鱼老婆也好,都不反对儿子找对象,所以对石三毛在老鱼面前状告儿子的“不作为”和“胡作为”不以为然。但遗憾的是,鱼飞并没有好好找对象,而是一只脚踩着两只船。一条船上是刘丽丽,一条船上是肖霞。鱼飞先认识了刘丽丽,继而又认识了肖霞。不同于刘丽丽的是,肖霞的漂亮和开放。漂亮当然谁都喜欢,但是那时候的鱼飞更喜欢肖霞的开放。肖霞的开放表现在她的交际上,她街上的朋友很多。有些朋友是鱼飞久仰了的霸主。肖霞经常不经意地对鱼飞说起他们,说他们真烦人,晚上喝了好多的酒,还要喝。当然,最多的话题还是他们如何在一起打架。她说小铁子手狠,已经二进宫了,还不怕。鱼飞爱听肖霞讲这些,特别是关于小铁子的事情。鱼飞知道,小铁子是远近闻名的霸主。有时候,鱼飞还把从肖霞那里听来的关于小铁子的故事,再讲给他的一些朋友听。经过他的演绎,小铁子已经完全成为他的朋友了。没有人不相信这些,因为细节的真实性是有目共睹的。

当然,鱼飞是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些的,他试图通过肖霞认识小铁子。肖霞说你找残呀?鱼飞不解。肖霞说小铁子知道你和我好,不卸了你才怪。鱼飞仍然不解。肖霞说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我和小铁子也好着哩。鱼飞恍然大悟,原来女人也是可以脚踩两只船的。醒过来的鱼飞,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他说肖霞,既然你和小铁子好,我看我还是……肖霞说怎么了,你和刘丽丽好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呀。鱼飞说不是,人家小铁子毕竟……肖霞说毕竟什么毕竟,和他好的女人多了,我都不知道排第几哩。鱼飞说总之……肖霞说你就这一点儿出息呀?鱼飞不好意思了,终于说去他妈的。两个人就挽上胳膊,肖霞在鱼飞的腮帮子上来了一口。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铁子终于知道了肖霞后面的鱼飞。他说胆子不小,吃老虎吃到肖霞头上了。有哥们插话,说说不定已经那个了。小铁子说哪个了?他敢!下手的那天,肖霞不在,她在和另外几个人喝酒。第二天她知道了他们的事。鱼飞被打得不轻,住进了医院。肖霞买了水果想去看,但终于被小铁子的淫威震住,没有去成。那边的刘丽丽,觉得鱼飞是罪有应得,活该,也没有去看。只有老鱼老婆,泪水涟涟,送吃送喝。老鱼气不过,说他的那些小妖精哩,怎么不给他送吃送喝?

出了院的鱼飞,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对肖霞说我饶不了小铁子。肖霞说我不和你好了,我不敢和你好了。鱼飞说我不管,反正我饶不了小铁子。鱼飞有鱼飞的招儿,他在他的狗上下功夫。他对老鱼说,我留下了四条,剩下的你下酒吧,也算儿子孝敬你了。老鱼对老婆说,算他小子长了记性。但问题是,夏日炎炎,怎么吃得下狗肉?怎么下得了酒?老鱼对老婆说,先杀一条,余下的天凉了再杀。可鱼飞不让他们余,几天后见还不杀,便拿来几条绳子,齐刷刷地吊死在院子里。他吊死它们的时候,故意把留下的几条狗牵了来,让它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暴行。那天下午,他家的院子里杀气腾腾,狂吠不止。鱼飞满脸得意之色,一种成就感弥漫了他的全身。他恶狠狠地说,小铁子,你就等着我的厉害吧。

那一段时间里,认识鱼飞的人,经常看到他在晚上的时候,领着四条气势汹汹的狼狗,在一些僻静的地方窜来窜去。鱼飞很会调教它们,他伸出食指往嘴上一放,做出一个“打枪的不要”的架势,它们就会立刻屏住呼吸,八目圆睁,俨然等待突袭的侦察兵。他还在野地里为它们设置了一些障碍,要它们飞跃而过。他奖罚分明,铁面无私。由于那几条狗的出色表现,伙房里别人给老鱼送来的肉,很快便被他消费光光。老鱼老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知道这个不省油的灯又在搞什么名堂。

结果终于出来了。那天,鱼飞率领他的四条狗潜伏在小铁子家的门口,小铁子和平常一样,晚饭吃完以后,打着饱嗝,一摇三晃地准备找他的狐朋狗友。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鱼飞轻轻一声命令,上!四条大狗一跃而起,立刻把小铁子扑倒在地。先是听到小铁子的鬼哭狼嚎,接着,便只能听到狗的喘气声了。鱼飞判断,已经差不多了,便打了一个响哨,领着他的狗们凯旋而归。他以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以为万事大吉可以逍遥自在了,以为肖霞可以为我所有任其所为了。其实不然,正如老鱼后来说的,他小子光做好梦了,以为别人都是吃干饭的。

那天警察带着一辆吉普车,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班了。成群结队的工人们看到,鱼飞从保卫科出来的时候,手腕上有一圈闪闪发光的东西。鱼飞的脑袋抬得很高,满脸自豪的神情。刘丽丽说他甚至还冲她乐了一下。肖霞不以为然,肖霞认为刘丽丽是自作多情。她还明确地告诉刘丽丽,说鱼飞这样干,完全是为了她。

老鱼知道儿子是为了女人,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石三毛告诉他,是烂货。老鱼说烂货你们厂里也要,你当初是咋审的。三毛说人总是变化的,谁知道她现在是这样。再说,工作上人家还是不错的。老鱼说思想是关键,是决定一切的,你知道不知道?三毛早已经不是过去的三毛了,不是那个身上永远有洗不干净味道的三毛了,现在的三毛,身上不但没有了化学味儿,多了酒精烟味儿,还有那么一股说不清楚的味儿。老鱼觉得那是女人身上的味儿,但是又不敢肯定。他回来在他老婆身上闻,不是;又到办公室里闻,打字员小齐身上的味道让他豁然开朗。他对老魏说,三毛变了。老魏说你还以为哩。他说三毛身上有女人味儿。老魏说你还以为哩。他说老魏你说过三毛不是那种人,是那种嘴上劲大的人。老魏说我啥时候说过,再说人是变化的。

为了儿子,老鱼不在乎三毛身上的味道了。他说三毛你们要保的,你们不保鱼飞就完了。三毛说玄乎死了,咋就叫完了。老鱼说咋不完了,监狱里头待几年还不完了?三毛不置可否。老鱼知道,三毛不是以前的三毛了。这样想的老鱼,晚上就给三毛背了一只狗过去。老鱼说你也知道,都是自家养的。三毛说你老糊涂了,这么热的天气让我吃狗肉,烧死我呀。老鱼说补一补么,也没啥好送的。三毛不吱声,心想怎么没有好送的。

其实老鱼不只找了三毛,但是大家的共识还是:只能找三毛,单位保是最划算的。于是,老鱼也只能找三毛了。老鱼见天地来找三毛,不厌其烦。碰不到了,就在门口等,几个小时地等。结果坏了事。原因有二:一是科室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老鱼的来头,知道老鱼为什么这样死乞白赖地要找三毛;二是,也是最要命的,老鱼发现了三毛的隐私。那天,他在门口等三毛,听到里面有响动,便说三毛你在里面怎么不开门?里面就没有了响动,老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不再叫门。结果里面又有了响动,很有节奏的,老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先就红了脸。老鱼想,这种事还是不要干涉,便红着脸要走。走了一半,又突然脑筋急转弯,红着脸折了回来。他对着三毛办公室的门说,三毛你在里面干啥我是知道的,你先忙吧,我明天再来。结果话音未落,三毛就冲了出来,一把揪住老鱼的衣领,你知道啥?你进来看看你知道啥?老鱼被揪了进去,结果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他闻到了,那股味道他是熟悉的。你是狗呀,你以为你是你们家的狗呀?三毛气急败坏,没有几根头发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老鱼只好赔不是,接着又套近乎。他嬉皮笑脸,说咱们两个谁跟谁呀,你这样不是就见外了么?三毛说谁跟你谁跟谁哩,我老实告诉你,鱼飞的事我是不管的。老鱼有点儿下不来台,说三毛你咋能这样?你说我咋不能这样?老鱼说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总不能落井下石吧。三毛说我啥时候见死不救了?我啥时候落井下石了?我老实告诉你。老鱼打断了三毛,你不要老实告诉我了,也让我老实告诉你一次吧。三毛在洗耳恭听。老鱼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说完,老鱼看了一眼床下的一只鞋,是那种很少见的高跟鞋。

老魏听说了老鱼的事,听说了三毛的所作所为。他对老鱼说,公平地说,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说你吧,老老的人了,见到那种事还不赶快躲开,还凑上去干什么?凑上去有你什么吃吃喝喝?当然,老魏接着把矛头对准了三毛,三毛也他妈的不是东西,大白天的,还是办公室里。幸亏是你老鱼碰到了,要是让别人碰到了,还能有他三毛的好果子吃?老魏这种实事求是一分为二的态度,不仅得到了老鱼的认同,也让三毛捣蒜一样地点着头。他冲着三毛的头说,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三毛点着头。他说肯定没有你三毛的好果子吃么,对不对?三毛还是点着头。他问咋了?我说得不对么?老鱼的狗你也吃了,酒你也喝了,你还要老鱼咋个?三毛说老鱼怎么啥事都告诉你啊?他说所以说老鱼就是这么个人,就是这么张嘴,他知道了他就要说,不说都不行,就难受。

三毛决定要保鱼飞,他给有关领导打了招呼,理由也是很充分的。他说毕竟是我们的职工,毕竟是年轻人,毕竟是可以改造过来的人。有关领导也予以认同,说老石你就看着办吧。三毛就开始写材料,心想老鱼这个老东西。写好了材料,三毛就开始盖章,心想老鱼这个老东西。拿着材料,三毛跑派出所跑公安局,心想老鱼这个老东西。结果多亏了三毛,鱼飞很快回到了单位。老魏说老鱼呀,多亏了三毛呀。老鱼说是是。老魏说要感谢一下三毛呀。老鱼说是是。

去感谢三毛,老鱼不敢再背狗了,再说也没得狗可背了。老鱼就开始想好东西,想三毛喜欢什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那只女人穿的高跟鞋。他想,给三毛相好的女人买一双高跟鞋,应该是三毛最高兴的了。老婆不同意,老婆说你恶心不恶心。老鱼问怎么就恶心了?老婆说你以为是你相好的呀?你这个姿势有谁愿意和你相好?老鱼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还是说三毛吧。老婆说三毛我不管,他又不是我男人。老鱼知道老婆的逻辑一贯混账,便无心再去理她。

可是三毛还是要感谢的。老鱼说鱼飞呀,我看还是你去。鱼飞就提了烟和酒,去看他的石叔叔。石叔叔老婆不在,鱼飞问阿姨呢?石叔叔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他说鱼飞呀,再没有什么事吧?鱼飞说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石叔叔说没什么事你就先走吧。鱼飞说我说的是心里话,石叔叔你一定要相信我。石叔叔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这时候鱼飞看到,肖霞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肖霞的脸上红彤彤,肖霞的羔羔(乳房)鼓囊囊。鱼飞低了头。石叔叔说鱼飞呀,我还要和肖霞谈工作,你先回去吧。鱼飞出了门,石叔叔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放心,你石叔叔会好好照顾你的。鱼飞眉飞色舞,一路唱着进行曲,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里。

然而,晚上他梦到了肖霞。肖霞鼓囊囊的羔羔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鱼说鱼飞呀,不要太兴奋了,三毛可不是省油的灯。老鱼老婆指责老鱼,说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三毛还是办事的。鱼飞坐了起来,妈你说啥呢,石叔叔哪壶不开呀?老鱼老婆知道失了口,忙说我胡说哩。老鱼纠正老婆,啥胡说哩,他就是有不开的壶。鱼飞有了兴趣,穿着大白裤衩下了地,问老鱼究竟是哪一壶不开。老鱼看一眼鱼飞的大白裤衩,说就是裤裆上的事呗。

鱼飞听懂了他爹的话,知道裤裆里的事是什么事。不过,他心里有主意,只要石三毛兑现诺言,让他从现在的困境中走出来,他才不管你石三毛的什么事哩,才不管你肖霞的什么事哩,反正你肖霞早已经是烂货了。所以,他在等,在耐心地等石三毛的行动。

但是石三毛没有行动,或者说石三毛的行动是针对肖霞的。比如,肖霞离开了车间,先是进了库房,然后又到了档案室。肖霞不仅从此告别了那身沾满尘灰甚至油腻的工作服,整日里穿着白底碎花的薄衬衣,而且还昂首挺胸,咯咯咯地满院子里笑。就是不见他鱼飞的动静。老鱼说这样吧,我再找找这个老家伙。老鱼老婆说光找有啥用,还是给送点啥吧。老鱼说送啥哩,他吃我的喝我的还少了嘛?老鱼老婆说现在的人。老鱼说现在的人咋了?现在的人也要看是谁。

鱼飞站了起来,说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下,关你们屁事。

鱼飞找到了石三毛,石三毛说我答应过你啥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我还能一点儿也不知道?再说我答应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老实告诉你,不是看你老爹的面子,不是看你小子还年轻,我保都不保你。你知道我不保你你会咋样?你小子还在劳教队里和泥烧砖哩。石三毛燃了一支烟,然后接起了一个电话。

从石三毛那里出来,鱼飞翻过了院墙,来到了一片无名湖畔。他想,老鱼不是他的爹,老鱼老婆也不是他的妈,那么他的真爹真妈在哪里呢?过去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过去只是想一想而已,甚至就没有好好想。他今天想好好想一想。他躺在柔软的沙地上,今天要好好想一想。阳光并不很烈,只是暖烘烘,今天要好好想一想。

醒来以后,太阳已经斜了,鱼飞已经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但是他依稀记得,他梦到他的真爹和真妈,虽然是两个影子,但能看得出来,他们是恩恩爱爱的。他们在湖边上走着,肩并着肩,好像还手拉着手。他们离他越来越远,渐渐成了两个小黑点儿。他想看清楚他们的面孔,于是便追了上去。两个小黑点儿就开始放大,放大放大放大,就变成了石三毛和肖霞。鱼飞吓了一跳,赶紧爬到地上。他不明白,他的真爹真妈怎么就成了石三毛和肖霞。他们怎么是他的真爹真妈哩?他们是他的仇人,难道他的真爹真妈也是他的仇人?

石三毛从包包里拿出了一块单子,铺到了柔软的沙地上,然后和肖霞双双坐到了单子上。已经看不见太阳了,但是太阳的余光还在半天里闪着。石三毛把肖霞的脖子抱住,他们开始吃老虎。鱼飞和肖霞也吃过老虎,知道肖霞喜欢把舌头吐出来,伸到对方的嘴里,对方就开始吸吮她的舌头,她就有了哼哼声。果然,鱼飞听到了肖霞的哼哼声。接着他看到,石三毛脱下了肖霞的白底碎花薄衬衣。肖霞的后背在昏暗里很白,像月光一样刺着鱼飞的眼睛。鱼飞有点儿气喘吁吁,他听到不远处也是一片气喘吁吁。空气里很干燥,没有水分,他感到憋得慌,就像有什么人在掐着他脖子。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要掐我的脖子?如果没有掐我怎么会感到憋?而且我的心已经跳了出来,在沙地上晒着,虽然没有太阳,却依然很干。难道不是么?我的嘴唇已经开始龟裂。

老鱼对他老婆说,你儿子近来神经兮兮,是不是要出什么事?老婆说要出什么事?我看你才是神经兮兮。老鱼说反正我把话撂在前面,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要怪我。老婆说怎么?儿子光是我的不是你的呀?老鱼从嘴里就泄出一股臭气来,谁知道是谁的儿子!老婆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来欺负我,又来捉我的短,都几十年了你还没有放过我呀!老鱼说你看看,又来劲了是不是。老婆真的来了劲,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唤,怎么了?你老鱼早是干啥吃的,嫌老娘不行你早说呀,把老娘折腾成黄脸婆了你开始说三道四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光是我的事就没有你的事了?你那个烂东西不行你怨老娘啊?

老鱼知道闯下了祸,而一旦闯下了祸,老鱼的一贯政策就是:撤!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老鱼想我跑还不行么?我惹不起我躲得起吧。

其实,躲也就只能躲老魏那儿了。老魏说,一样,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看看我那儿子,嚷嚷着要学技术,结果现在连开车都不愿意了。他说老鱼,你说开车难道不是技术么?老鱼说怎么不是,开车的学问大了。见老魏有听的意思,他就继续道,比如挂挡,你要是不懂,把二挡当三挡挂,怎么能行?还有,踩刹车你要是踩成油门,那还了得,不出人命才怪。老魏说就是么,人命关天的事,还不好好学。

两个老家伙开始叹气,老魏的儿子就进了门。老魏儿子说鱼叔叔。老鱼就眉开眼笑,说儿子挺懂事。老魏儿子说鱼叔叔,你家鱼飞出事了。老鱼“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老魏儿子喊鱼叔叔,老鱼没有吭气。老魏说快送医院,老鱼就在医院醒了过来。他说儿子呢?老婆就喊鱼飞。鱼飞精神饱满地跑了进来。老鱼说你怎么回事?你不是出事了么?鱼飞一笑,是石三毛出了事。老鱼问石三毛出什么事?鱼飞看一眼老鱼老婆,还不是裤裆里的事。

二丫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比不得人家朱建国。虽然朱建国也是出身卑微,地道的贫下中农,但是人的改变是很快的,就像他老子一样,工厂里的车间主任当得好好的,自己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就忽然当上了市里的副主任。听起来好像都是主任,而且还是个副的,但此主任非彼主任,是谁都能够明白的。当年在车间里的时候,这个朱主任就对他手下的一个小组长说,你也是组长,人家江青也是组长,能一样么?

显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二丫她是不能和人家朱建国比的。人家朱建国觉得档案局没啥意思,就跑到建设局,说还是没啥意思,又跑到防空办,隔三岔五地拉一下防空警报,呜呜地在全市上空响,就觉得美滋滋的。二丫不行,是人家的媳妇,就是觉得档案局没啥意思,也得没啥意思地待着。就这样,没啥意思的日子一晃就是几年。晃到后来,二丫已经觉得再晃下去自己就要死了。她对朱爱华说,真是没啥意思。朱爱华也想,真是没啥意思。其实朱爱华的没啥意思,已经由来已久。一开始还觉得风风光光,院子里进进出出,谁见了都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乐此不疲,笑呵呵的,一个大领导谦虚的样子。但是久了,就笑呵呵不起来了。原本是想托了朱主任沾一点儿光,至少捞一点儿什么,却不想一事无成,女儿和自己都觉得恹恹的,像霜打了的茄子。朱爱华就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日子为什么会和以前一样?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变化?

爱琢磨的朱爱华就开始在二丫身上找毛病。他看着二丫的肚子说,二丫呀,你也该让我抱抱孙子了。二丫红了脸,像熟透了的桃子。朱爱华说我就想不明白,几年了,你怎么回事么?二丫躲开了他爹,一个人出了门。黑洞洞的屋里,朱爱华就多少有一点儿明白了的样子。他抹一下眼睛,说怨不得会没有变化哩,怨不得会和以前一样哩。

二丫不这样认为,新社会了,都是新一代的社会主义青年,还那样传统,那样老封建,妇女咋样个才能翻身?不过,想虽然是这样想,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小女孩,穿得花花绿绿的,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又蹦又跳的,心里总是发慌。朱建国倒是不以为然,他说我是最烦娃娃了。二丫就不明白了,说那你为啥老不回家?朱建国说老不回家和娃娃有啥关系。二丫说你不就是嫌我不生娃娃才不回家么?朱建国拿眼睛斜斜地瞟二丫,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太复杂的二丫想不出来,她想不出来朱建国在外面挂着一个。那时不叫二奶,也不叫情人,就叫挂着一个。朱建国挂着的,是和二丫一个单位里的花子。花子是骚货,大家都知道,正经女人是不愿意和她接近的。二丫就不愿意和她接近。但是二丫心里明白,这样的骚货男人都喜欢。比如花子的奶子就大,男人都喜欢奶子大的。还有,花子的屁股也鼓,翘得老高高,等男人的样子。女人们在一起说过,说一看就是个骚货,长得就像个骚货。

就是这个骚货,让朱建国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当然,花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想当年,不是自己委身于公社书记,不是公社书记和“知青办”的鱼主任是老熟人,她怎么可能到了这个“养人”的档案局?又怎么可能和这个市里大主任的儿子勾搭上?所以,花子看自己的奶子和屁股的时候,心里总有一股感激的情绪,也会时不时地冒出一句公社书记和朱建国他们说的那句话:真是好东西啊!

花子对朱建国说,我宿舍里的燕子,还有刘大姐,越来越让人讨厌了。朱建国问怎么了?花子说还不是因为你。朱建国就明白了一二。花子又说,我以后再也不到城墙根儿上去了。朱建国惊了,你不想和我好了?花子说不是,我要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和你好。朱建国就抱住了花子,就跑到他爹那里,说一个老朋友要结婚,需要房子。朱家云说什么老朋友?你屁大的年龄也有了老朋友了?话虽这样说,但房子还是有的。老鱼的朋友他都帮过,儿子的朋友有什么不可以帮呢?他把钥匙递给儿子,说小两口,有一间房子就可以了。朱建国说可以了,心里想,其实能放一张床就可以了。

但是花子不这样认为,她说要有个样子的,房子里起码要有些家具,起码要“36条腿”的家具。那时兴“36条腿”,一样家具四条腿,九样家具才能够36条腿。朱建国想,“36条腿”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大问题是在哪儿打家具哩?风风火火的,挺大的动静,闹不好就要出事。花子使性子,说我不管,我就要“36条腿”。朱建国无奈,只好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先把阵势稳下来再说。他先托人买了几方木头,耀武扬威地拉到花子的院子里,知道的人都跑过来看,摸着木头不住地赞叹,说是真正的水须柳,花纹多好。花子的心里就高兴,就让朱建国吃她的大奶子。

但是木头就这样放了下去,不见来敲“36条腿”的人。花子拧着抹布,说我要等着擦“36条腿”哩。朱建国就把他的朋友喊来,来了之后对木头发一阵儿呆,说一些花子听不懂的话,然后拍屁股走人。朱建国说看见了没有,他们是来敲家具的。花子心里又高兴了,又撸起衣服,挺了她的奶子过来。

朱建国就这样一路哄着花子,天气便渐渐地凉了下来。显然,这时候不是敲“36条腿”的时节,这时候是暖和和睡在被窝里养娃娃的时候。花子就是在这时候给朱建国养下了一个胖儿子。一向自称讨厌娃娃的朱建国,对儿子的诞生也是欢欣鼓舞。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二丫在朱建国的身上闻到了娃娃的尿骚味,很呛人的尿骚味。朱建国不承认,使劲在自己的身上闻,说没有呀,我怎么没闻到哩?二丫就使了心计,就开始跟踪朱建国。

结果是不难想出来的,屁大的城市,找几个大活人是容易的。但是让二丫没有想到的是,朱家云从此对她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对二丫来讲,这可是要命的事情。朱爱华见到自己的女儿,脸上一圈一圈地往下瘦,心里如刀绞一样。不喝酒的他,也开始把老鱼时不时地喊来,然后喝得头昏脑涨。一肚子的苦水水,也只好倒给老鱼了。老鱼只是听,只是不住地喝酒,并不言语。但是时间长了,老鱼觉得自己喝的酒里,都有了一股苦水水的味儿。待到朱爱华再喊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回避的念头。

而这边,朱爱华并没有因为没有了老鱼,就停止了喝酒和诉说。他照样喝,照样不停地倒着自己的苦水水。只是,他的面前没有了老鱼,只有一屋子的烟雾,和一屋子的空寥。

有了自己的亲骨肉以后,朱建国俨然一个当父亲的派头。在他爸爸朱家云面前,他甚至都觉得能够平起平坐了。他对朱家云说,我也是个做父亲的人了。他还说,我现在才知道,男人在做了父亲以后,才是真正的男人。朱家云对儿子的认识当然是高兴的,但是他不知道儿子的儿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当他和老伴跑到花子那里看到小孙子的时候,激动之余,心里又隐隐生出莫名的悲戚。他似乎已经有一种预感,这个小家伙的诞生,或许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再看一看花子,这样的想法就更强烈了。

不过,没有当过爷爷的朱家云,毕竟还是喜大于忧。他抱着小孙子对老婆说,像咱们建国。朱建国见老爷子高兴了,心里也开了花。花子见一家人都喜滋滋的,心里就更拿定了主意。她知道,有了这个娃娃,朱建国想跑都跑不掉。其实朱建国也没有想跑的意思,一旦老爷子接受了他和花子,他干脆连家也不回了。正像花子说的,这儿才是你的家哩。

苦的是那边的二丫。日子长了,甚至朱家云看到二丫,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天,见二丫无所事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晃,心里就有了烦劲。他说你不要晃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心脏不好么?你这样晃来晃去的,让我的心脏也跟着晃来晃去的,难道不难受么?二丫的婆婆也跟着掺和,说晃得我也难受起来了。二丫泪流满面,只好在朱爱华的房子里晃。朱爱华说好闺女,你要把爸爸晃死呀。二丫还是泪流满面,只好到街上晃。在街上晃的二丫,发现真正自由的天空是在街上,空气也新鲜,人来人往,没有人会讨厌她。不长的时间里,这个不大的城市,已经被她晃得差不多了。有几条街上,已经有一些人对这个经常晃来晃去的小媳妇眼熟了。起先,他们以为她就住在附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还是个高干子弟。渐渐地,他们就认定她是有了毛病。没有毛病你在街上晃什么?后来他们还发现,她时而还冲他们乐一下。他们被她的“乐一下”吓了一跳,断定她是真的有了毛病。街上的二流子不这样看,他们认为小媳妇是痒痒得难受,到街上来找他们玩儿的。终于有一天,他们挡住了她。他们说,你的奶子晃来晃去,你的屁股扭来扭去,我们都看到了,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也知道了。他们把她挟持到一间未完工的小房子里,他们亲吻她,抚摩她的身体。一直麻木的她,仿佛忽然醒了过来,突然就拾起身边的一块砖头,向一个比自己还要矮小的男孩子头上砸去。一缕尘埃散去,砖头劈为两半,血腥味便冲进了她的鼻子。他们呼啦一下散了,留下她一个人瘫软在地上。

朱爱华对老鱼说,都是你办的好事,你看看吧,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了。老鱼说,老朱呀,我们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了,说话怎么能这样不负责哩?我成人之美反倒有了错了?有了罪了?朱爱华吸两口烟,说有罪不有罪的我不知道,娃娃现在成这个样子总是事实吧?老鱼说你没学过辩证法,总也学过毛主席的书吧,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朱爱华眼睛瞪大了,说啥道理?老鱼就摆出循循善诱的架势,说你看,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事情的发展总是在变化的,总是在矛盾中发展着的。朱爱华打断了老鱼,说你扯远了。老鱼说没扯远,下面我扯回来了。他咳嗽一下,接着说,事情的变化你能料到么?谁有那个先知先明?毛主席也没有,要有的话,早就把林彪抓起来了。朱爱华把烟屁股往地上一甩,说你老是拿毛主席作比较,我就不爱听。老鱼说不管拿谁作比较,道理都是一样的。

但是朱爱华转不过这个筋来。他心想,你老鱼比我有文化,比我读的书多,说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事实是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了,这你老鱼总是知道的,总是与你老鱼有关系的。说一千道一万,你老鱼能把眼前的事实说没有了么?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的时候,喝到一半,就会忽然伤心起来,觉得世态炎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都是为了自己。老鱼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巴结那个朱主任,只是可怜了二丫,可怜了他朱爱华。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哩。朱爱华就把自己看作一个急了的兔子。他找到朱建国,又找到朱家云,说你们要给我说个道理,我们家二丫这是咋了,咋成了疯疯癫癫的样子,成了满大街晃来晃去的傻子。起先他是来软的,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把自己尽量装扮得可怜兮兮。在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以后,他开始来硬的了。他说朱家云,我也不喊你什么朱主任了,我也不是你什么亲家了,你如果不给我把问题解决了,我就死在你们家里了,我要让城里的人都知道你朱家云是个什么东西。朱家云是当过“造反派”的人,是搞过“打砸抢”的人,对朱爱华这号人不是没见过。他说你的这套臭把戏,我姓朱的早就领教过了。朱爱华说你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姓朱呀,老子也姓朱。朱家云通知警卫班的人,说把这个疯子给我关起来。警卫班的人知道朱爱华是主任的老亲家,觉得情况有些复杂,就报告了领导,领导又报告了领导,情况就变得更复杂了。这种复杂的局面让朱家云感到很不舒服,感到有些威信扫地。他说建国,干脆你找几个人来,把这个老家伙收拾一下,让他老实一点儿。朱建国就找了几个人来,把朱爱华收拾了一下。但是朱爱华并没有就此老实起来,反而变本加厉,再来找朱家云的时候,腰里竟然就别着一颗手榴弹。他说朱家云,我死也要找一个垫背的人哩。朱家云是从来没有想到过死的人,如日中天的日子,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哩?他说朱爱华你可不要胡来呀,你这是犯法你知道不知道?朱爱华冷笑一声,说我老朱连死都不怕了,还管什么犯法不犯法的。朱家云说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抓起来。在朱家云拿起电话要打的时候,朱爱华举起了手榴弹,然后拉了下面的一根小细绳儿,下面就开始冒烟,就开始“哧哧”地响。朱家云撒腿就跑,朱爱华在后面追。这时候,“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

朱爱华当场毙命,朱家云身负重伤,住进了医院。老魏来找到了老鱼,说朱主任住院了,总不能不去看。老鱼发着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买了东西,到医院的时候,朱家云恰好睡着了。朱建国说要叫醒,老魏说不用了,让主任休息吧。老鱼看看朱建国,又看看床上的朱家云,还是摇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老魏晓得老鱼的意思,低着头走路的时候,就说,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愿意不愿意的,都要这样。老鱼点点头,手却在胸口上抚摩。老婆问是不是又不舒服?他说又开始感到憋,比以前还要厉害。

老沈很忙,没有闲时间来和老魏他们打交道。再说,前一次老鱼在老魏家里的态度,也让老沈心里结着一个疙瘩。不过所有这一切,他都没有闲时间来想。甚至接老魏的电话,他都是急匆匆的。放下电话的老魏,知道老沈在忙什么,就很宽容地笑一笑。其实城里大多数的人都知道老沈他们在忙什么,因为对于这个不大的城市来讲,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小事情。老鱼还是很清高的样子,说不就是游泳么,好像有什么大事。老鱼办公室里的人告诉他,游泳是不假,这回庄则栋要来。老鱼就发起呆来,但是仍然认为,就是出风头也轮不到他老沈。

老沈倒不惦记着出风头,单位里一样一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顾不上惦记别的。老婆在摸他的大肚子的时候,不无怜爱地说,老沈呀你瘦了。当然,老沈是无所谓瘦不瘦的,只要工作干上去了,他就心满意足了。单位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老沈变了,虽然眼睛里不无色眯眯的光芒,但是老沈还是变了。校长很高兴,不但嘴上说,心里也想,等这阵儿忙过了,要赶快开个会,把老沈的事儿议一议。

在老沈的忙里,最主要的不是组织游泳队,因为黄河边儿长大的孩子,水性都比较好,是不把黄河放在眼里的。主要的还是庄则栋要来,有关接待方面的一些杂事。很多事是要通过开会来解决的,所以会就非常多。校长开会离不开老沈是自然的,但有时候主任开会也要老沈来参加。主任忙,便有很多会要放在晚上开。对于老沈来讲,这种晚上开的会,已经算是久违了。所以他回到家以后,胡乱吃两口饭,甚至见到有几样好菜,也不喝两口。老婆问怎么了?他说等会儿还有个会要开。老婆说晚上还开会呀?他剔着牙,很无奈的样子,还有好几样事要研究哩。时间久了,连院子里喜欢与老沈下两把棋的邻居,见他慌慌地拎着一个黑包包要走,打招呼时也说,又要开会呀老沈?老沈就一边走一边回答,还有好几样事要研究哩。于是,大家普遍的看法是,能够研究事的老沈,一定在单位里升了官。再看老沈老婆的时候,也发现脸上有了异样的神态。

爱开会的老沈,一边听主任讲,一边在本本上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虽然主任看不清,但他的认真劲儿,主任是看在眼里的。甚至有时候,主任在讲话的时候,把头和眼睛都对向老沈,好像这些事都需要老沈来处理一样。主任问都清楚了吧,也好像只是在问他老沈。老沈的头点得很有力量,主任说这样好,今天就开到这里吧。

第二天上班,老沈就开始忙起来,落实昨天晚上会上布置的事情。小本本上记得很清楚,一二三四,每一样事都需要老沈亲自去跑。比如安全方面,这是一大块,里面有好多细节。领导的安全是一方面,需要公安方面的配合。游泳队员的安全也是一方面,不能出什么意外。好在公安方面他认识的人多,办起来也不费什么大劲。不过人家也认真,说晚上还是开个会好,把具体的方案再落实一下。老沈说行,晚上咱们再研究一下。回来就去找主任,把安全上的事向主任进行了汇报,还说,晚上我们还要再开个会,把方案再落实一下。主任只是点头,等老沈把话说完了,才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沈呀,你最近变化很大,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过,工作上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比如安全方面的事情,我是分给秦大伟管的,你再把手插进去,他就比较被动了。老沈说不要紧,公安方面的人我比较熟悉,而且这方面我的经验也比较丰富。主任说不是熟悉不熟悉的事儿,也不是丰富不丰富的事儿,既然已经分给秦大伟了,你再插手就不合适了。老沈说要不这样吧,让秦大伟也过来配合我一下。主任说也不是配合不配合的事儿,就让秦大伟管上好了。老沈说庄则栋要来,安全是大事,我担心。主任打断了老沈,总之你晚上不要去开会了,我让大伟去。主任就打了电话,告诉秦大伟晚上要去公安那里开会,还告诉他,不会再有人插手你的工作了。打完了电话,主任说我还要开个会,便站起来要走。见老沈跟着他,又回过头来说,这个会你就不开了。

老沈红着脖子回到家,一路上走得很慢。老婆问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又开会了?老沈说没有,说要喝两口。老婆说我没搞什么菜哎。老沈说没搞就没搞,反正要喝两口。结果,老沈没有喝两口,老沈喝了很多,一直喝到眼泪汪汪的时候还在喝。老婆不解,问是怎么了,是高兴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老沈说什么缘故都没有,就想流流眼泪。

流了眼泪以后的老沈,似乎清醒了许多。教练大厅里有人没人的时候,都能够看到老沈的身影。有时候他故意找到校长,看有什么反应,校长也不像以往那样,见了他之后,总有干不完的事情要等着他一样,急慌慌地给他安排了,又急慌慌地要他去办。校长俨然没有要畅游黄河的那桩子事,没有庄则栋要来那桩子事,泰然地看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再没有什么别的话了。有时候他真的是按捺不住,真的想问问工作的进展情况,因为日子越来越近,而在他看来,还有大量的工作没有落实好。但是一看到校长眼睛里那股凉飕飕的东西,一大堆的话便冻结在肚子里了。

无所事事的老沈,眼睛里色眯眯的东西又多了起来。那些日子很热,教练大厅里就更热,女娃娃们穿得也少,有几个年岁大一点儿的,胸脯就凸显得厉害,跑起来或跳起来,奶子就跟着跑或跳,很惹人的眼球。老沈的金鱼眼,就是这时候被引了过去的。那个叫马燕燕的,虽然老沈一直不大喜欢,嫌她虎头虎脑,走路还哈着腰。但是现在老沈不这样看了,现在马燕燕的奶子甩得最厉害,是最惹老沈眼球的。又因为马燕燕生性泼辣,一副不管三的样子,有一次弯腰的时候,还让老沈看到了半个耸起来的奶子。老沈的记性好,心里就搁不下这半个奶子。

只有几天的工夫,大厅里的女娃娃就感到了老沈的用心。本来马燕燕就是队长,就有一官半职,就神气得很,现在让老沈这样一宠,更加变本加厉了。对女娃娃们她不仅颐指气使,有时候把老沈的话也不当回事。她的角色完全变了,恰如以前的桑教练。当然,对于这些,老沈不是没有看在眼里,但是他顾不了这些,他心里想的只有一样,就是要摸一摸马燕燕的奶子,或者干脆把她搞到手。这样的想法,因为马燕燕在面前的“嚣张”而变得更加厉害。终于有一天,他留下了马燕燕。他说我们要谈一些工作的。他说你是队长,有些工作我是要同你商量的,这就叫“民主集中制”。马燕燕虽然不懂何谓“民主集中制”,但是她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她为自己能够和老沈一起研究工作而感到骄傲,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老沈看她穿着一件跨栏背心,圆嘟嘟的肩膀露在外面,胸脯挺得老高,心里就开始烧乎乎。他不停地搓着两只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马燕燕说你坐下来我们好商量工作呀。老沈心想,你这样我怎么能够坐得下来。他说当前工作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是需要加强的,不是不需要加强的,不加强不行,不加强就要坏事,就要出问题,所以说必须要加强。见马燕燕眼睛瞪得老大,他说你瞪眼睛干什么,在我面前你不能瞪眼睛知道不知道?马燕燕说你不是要研究工作么,怎么不研究呢?他说我刚才不就是在跟你研究么?我刚才说了半天你难道就没有听么?马燕燕说我听了,你说要出问题,要出什么问题呀?老沈怔住了,是啊,要出什么问题呢?是谁要出问题?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是他关上了门,在马燕燕丝毫也没有察觉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把第一项预备工作干完了。他继续搓着手,站到了马燕燕的身后,闻到了她身上的汗味,再一次看到了她的半个奶子。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两只手,颤抖着放到马燕燕的肩膀上。他感到了一股滑腻,一下子从他手掌传遍了全身,全身都是滑腻腻的。他说小马,他说马燕燕。见马燕燕并不言语,他的手便开始向她的胸脯滑去。慢慢地,他触摸到了那块柔软的地方,手也因此颤抖得更加厉害。他闭上了眼睛,期待着突破。

当然,事情的发展总是非常合乎情理的。马燕燕一闪身跑了出去,回到宿舍钻进被窝,一睡就是几天。虽然她并没有张扬什么,但是她的队员们还是揣测出了什么。回头再看看老沈,无精打采,神不守舍的样子,她们更坚定了自己的揣测。很快,校长也认同了她们的揣测,校长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接着,校长也模仿主任,在晚上开了一个会。校长说,早就想开个会,来专门研究下老沈的事儿,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校长是那种喜欢开短会的人,他简短地把老沈近来的表现列举了几点,然后认为老沈已不适合在体校工作,建议把老沈上交到主任那儿,照他的话说,主任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然后又说,没有意见我们就这么办了。大家唯唯,校长说那好,我们就这么办了。校长站起来,收拾面前的本子,准备说散会。这时候桑教练站起来,说校长,咱们口说无凭,不能让那几个娃娃说老沈怎么了就怎么了,应该听听马燕燕的。大家说对,应该听听马燕燕的。

桑教练就把马燕燕找了来。校长说马燕燕,你给大家负责地说一下,老沈到底把你怎么了。大家的目光都聚到马燕燕的身上,同时也看到,马燕燕的胸脯确实很高,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孩子了。马燕燕低下头,开始流眼泪。校长说不要流眼泪,有什么委屈你就往出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

老鱼后来知道,石三毛出事与他儿子不无关系。也就是说,三毛是栽在他儿子身上的。

当鱼飞对石三毛已经失去信心的时候,便开始琢磨起石三毛来。老话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鱼飞又是一个天性木讷的人,爱钻牛角尖,一旦琢磨起石三毛来,便对其他的事不感兴趣了。他知道捉奸要捉双的道理,也知道石三毛的老把戏。于是在一天黄昏临近的时候,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带着两个派出所的便衣,鬼鬼祟祟地守候在厂子后面的无名湖畔。不出所料,石三毛和肖霞双双而来。派出所一位便衣问鱼飞,是不是他们天天都来?鱼飞肯定地说,天天来。便衣就裂开了嘴,说这个老家伙也真行,也是金枪不倒啊。鱼飞说管他什么枪哩,今天就让他倒在你们的枪下。便衣拍一下他,说没问题。

果然没有问题。就在肖霞哼哼的时候,在石三毛快要哼哼的时候,便衣说上,就刹住了石三毛的哼哼。鱼飞躲在暗处,看便衣带着一对狗男女走远了,才翻起来在沙地上打了几个跟头。当天晚上,消息就在厂里传开了。保卫科的人知道了,看大门的也知道了;看大门的知道了,下中班和上夜班的人也就知道了。据说,那天晚上的夜班,出了不少的小事故。最不爱出事故的洗染车间,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电机跳了闸。那天是生产科的调度麻老六值班,他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他对科长说,都是他妈石三毛害的。科长说关石三毛个屁事,不要人家一倒霉,狗拉的也是人家拉的了。麻老六说就是的,满车间都在说他们的事,说得满车间都是一股子骚味儿。

老鱼老婆见老鱼不好好吃饭,就问咋了,是不是又不舒服?老鱼回答,憋得慌。老婆知道他为什么憋,就看了一眼睡在屋里的儿子。儿子睡得很香,口水洇湿了头下的一片枕巾。老鱼说,三毛毕竟是朋友一场。老婆无语。老鱼又说,裤裆里的一点儿事,就让他进了牢房。老婆站了起来。老鱼还是说,男人就是他妈的倒霉。老婆已经起身出了门。

老鱼知道和老婆说不到一块儿,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说老魏,你看这事闹的,让我的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老魏说你也放宽心,事情已经出来了,内疚又管什么用?还是想想办法吧。两个人就喝茶,开始想办法。这时候老沈进来,见到了久违的老鱼。老沈很大方,说哎呀是老鱼呀,好久不见了,还好吧?老鱼涨红了脸,说还好。又冲老魏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商量,我还是先走吧。老魏说没啥事,都是朋友,瞎串门嘛。老沈说就是,也是来说说朋友的事。

大家坐下,老魏就开始喊老婆,说随便折腾两个菜吧。然后很神秘地对老鱼说,今天也让你喝瓶好酒。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老鱼就给老沈递上一支烟,老沈又给老鱼点了一下火。老鱼说,这个老魏。老沈说,老魏这个老东西。

老魏这个老东西果真拿出了一瓶好酒,茅台。然后给大家倒,然后大家不等老魏老婆的菜折腾上来,已经开始喝了。老鱼呷一口,说到底是好酒。老沈也呷一口,说就是不一样。老魏的脸上喜气洋洋,说其实我这个人是很想得开的,人活一世为哪般?不就是吃一口好的喝一口好的么,操心太多有什么好处。大家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儿沉重,也就没有言语。只有老魏在继续,所以说,我有时候想,三毛既然已经栽了跟头,也不要太难过,哪有男人不栽跟头的?老沈说你这话说的,栽跟头也要看怎么个栽法。老魏说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认为男人为裤裆里的事栽跟头不值?老沈红了脸,说你这个人,我就不爱听你说话。老魏说畅所欲言嘛,你说说你的看法。老沈吐一口烟,我是说呀,朋友毕竟是朋友,翻了脸的朋友也是朋友,对朋友是不能下套子的。老魏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有人给三毛下套子?老沈就看一眼老鱼,老魏也看一眼老鱼。

老鱼的脸已经白了。

老鱼甩下了酒杯,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老魏老婆进来,端了两样菜,说坐下喝嘛。老鱼摇摇头,说真是没有喝头,便抬腿出了门。

然后老鱼就碰到了路海亮,多少日子不见了,老鱼几乎认不出他来。路海亮告诉老鱼,他们单位的老金死了,是上吊死的,他在忙这些事。老鱼无精打采,说那你忙吧。路海亮不饶,说也是因为上头要来查账,把自己吓死了。老鱼感到蹊跷,问他贪污了?路海亮说他是管账的,是账的问题。老鱼又问,账有问题么?路海亮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老鱼说这是什么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账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要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说着这些话,他们不自觉地就到了老鱼的家里。老鱼继续刚才的话题,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对路海亮说,你嫂子过去也管过账,反正是库房里的账,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但她都能够管得清清楚楚。老鱼还认为,只要账上没问题,就是中央来人查也不怕。老婆的观点不同,她说账这个东西你老鱼不懂,只要你查,就总能够查出点儿什么问题来。老鱼说谬论,没有问题怎么能够查出问题来?说明你还是有问题的。老婆说放屁,我有什么问题?你老鱼才有问题哩。老鱼说我有什么问题?我有问题还能成为副处级?老婆呸,你那还叫个副处级,你看看人家老魏,那才叫个副处级哩!

老魏后来对老鱼说,淑芳说得也对,你也是“四清”过来的人,账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复杂,就怕查来查去没完没了。老鱼说那你说该咋办?老魏仿佛突然苏醒,说我们缠着这个问题干什么?跟我们有屁关系。老鱼说我是怕淑芳。老魏打断老鱼,扯上淑芳了?老鱼不置可否。然后大家默然,死水一潭。良久,老魏低声细语,说现在我不好说话,现在对我来讲是非常时期,老局长要退居二线,上面已经考察我了,等我把这个局长位置坐稳了,啥事情都好办了。老鱼说那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老魏说不急,很快的。老鱼心里就踏实了,对老婆也说,不急,很快的。

果然,不长的时间,老魏的事情便有了着落。老鱼回到家让老婆收拾一下,说晚上咱们去看一下老魏,人家有着落了。老婆便穿穿戴戴,收拾了起来。老鱼说你这是干什么?打扮得像个妖精一样是去嫖风呀?老婆说你不是要我收拾一下么?老鱼说我是要你收拾一下东西,老魏已经是局长了,我们去看人家总不能空着一双手吧。老婆说看老魏也要带东西?老鱼瞪大了眼睛,满脸困惑。老婆说亏你们是几十年的朋友,简直是一些丢人现眼的朋友。老鱼说你咋能这样说,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么。老婆说我算是看透了,你们纯粹是酒肉朋友,是狗屁朋友。我是犯法了还是咋的了,要这样大的动静,他老魏想给帮忙就帮忙,不想帮老娘还不上门求他哩。说罢,一身的穿穿戴戴,便脱了下来甩了满床。

于是,到老魏家看一下老魏的事就这样搁了下来。但是路海亮又来过几次,说账上的事儿,人家还是没有松下来。老鱼老婆问有什么进展,路海亮说人家保密。老鱼老婆便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说爱咋就咋吧,老娘在家里等着他们哩。但是老鱼不这样想,便私下里备了东西,都是上好的东西,一个人摸到了老魏的家里。

老魏不在,老魏老婆蔫蔫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局长太太的派头。老鱼想真是低调,若是自己坐到这个位置,老婆还不知道要把尾巴翘多高。他以为老魏又在外面应酬,却不想老魏已经住进了医院。他问什么病?老魏老婆告诉他,是胃上的老毛病。他说才当上了局长,你看看就住进了医院。老魏老婆说,什么狗屁局长,要不是那个局长,他也不会犯病。老鱼不解。老魏老婆又说,就是为了那个局长,天天不回家,天天在外头昏天黑地地喝,硬是把自己喝坏了。老鱼就叹气,老魏老婆洒下了泪,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现在倒好,局长是当上了,人也睡到医院了,呜呜呜。

老鱼说没事,上了年岁的人,没有病是不可能的,住几天医院就好了。老魏老婆说什么好了,大夫已经告诉我了,他这回恐怕是出不了医院了。老鱼一惊,心里便掠过了一丝儿寒意。回来告诉老婆,老婆也像个哑巴。老鱼说,我们还是看看他吧。

医院里,老鱼就碰到了也来看老魏的石三毛。老鱼红着脸,说老石。石三毛西装革履,领带很艳,一看就是春风得意。他笑眯眯地问老鱼,还好吧?老鱼还是红着脸,说还好。靠在床上的老魏就插了话,说三毛现在发达了,已经是“万元户”了,还有了自己的车。三毛嘿嘿一笑。老魏就问,车呢?三毛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院子里停着哩。老鱼是不自觉跟着三毛走到窗户前的,结果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那辆车,一辆厢式的小货车。老魏感叹,说还是三毛想得开啊。三毛说哪里,你现在都是局长了,以后还有很多事要麻烦你哩。老魏大气地说,当然,那是没问题的。

回家的路上,老鱼老婆问老鱼,说三毛不是因为男女关系被劳改了么,怎么就一下子成了“万元户”了?老鱼苦笑,说这样的人才胆子大,才能发财。老婆说那他更猖狂了。老鱼不解,说什么更猖狂了?老婆说男女关系呀。老鱼“扑哧”笑了,说还男女关系哩,你没见人家车里坐着一个小丫头哩。老婆说真是不像话,革命干了一辈子了,倒让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成了“万元户”。老鱼觉得这个话题很沉重,就说,我们还是买点菜吧,我来做扯面。不料,老婆的嗓门忽然大了起来,你就知道扯面扯面的,不怕把你噎死。

说归说,晚上还是吃了扯面。但是,吃完以后,老婆没有和他坐在床上看电视。老婆在睡觉的房子里翻箱倒柜,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眼泪也一串串地流下来。老鱼说你这是干什么?老婆就把一件衣服甩过来,砸在老鱼的身上,又落到地上。老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婆又把一件衣服甩过去,还是砸在老鱼的身上,自然又落到了地上。老鱼捡起衣服,他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背影。他忽然意识到,老婆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添过新衣服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眼泪流得实在太迟了。老鱼过来用胳膊圈住老婆的肩膀,老婆被他难得的举动感染了,呜呜地哭出了声。

老鱼说他想开了,老魏怎么样,为争一个局长,要死要活的,这一回可好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有什么用?石三毛是对的,石三毛就是一个想开的人。老鱼没有和老婆商量,采取果断措施,从银行里取出一笔款子。他说老婆,我们今天转街去,上商场下馆子,也想得开一回。他让老婆试模特身上的衣服,营业员说不行,她穿不上去,她太胖。他说试一试有什么不行,穿不上再说穿不上的话。老婆进了试衣间,然后出来,说果然穿不上。他说那就找能穿上的。营业员问要多少价位的?他说最好的,不要管价位不价位。老婆说你咋回事,不过日子了?他说啥叫过日子,这样就不叫过日子了?老婆就试了身高价位的衣服,他说好,就不要脱了,咱们穿着上“迎宾楼”。

那天他们很开心。老鱼说,有钱人的日子真好。老婆说当然。老鱼说,石三毛这家伙就是这样过日子的。老婆说石三毛还有女人哩。老鱼说就是,他还多一样女人哩。老婆说我看还是不好,你们男人有了钱就想女人。老鱼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老婆说你不是?我看你还厉害。老鱼就过去把老婆的屁股抱住了,说我不厉害你能高兴么?

就在他们高兴的时候,老魏已经咽了气。开追悼会那天,老鱼要老婆也去,老婆说不去,说那种地方,去多了晦气。老鱼想说她没有文化,但是又憋了回去,就憋出了一句唯心主义。唯心主义要比没文化好,没文化什么主义也不会有。时间长了,老鱼想说老婆没文化的时候,就会说她是唯心主义。唯心主义在老鱼那里,已经成了没文化的代名词。

开完追悼会回来的老鱼,身上果然就沾了晦气,天天喊胸口憋得慌。但是他告诉老婆一个好消息,说你们厂里那个账,不会再惹上你了。老婆问怎么不会?老鱼说老魏在医院里已经打了招呼。老婆听了,就发起呆来。晚上吃完饭,说她想去给老魏烧个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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