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阴差阳错?”冯世强问。
秦怡琴停了一会儿,看了冯世强一眼,接着说道:“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遗憾吗?”冯世强一愣问:“我们之间?我记不得有什么……”
秦怡琴微微一笑说:“不怕你见笑,那阵子你刚从学校出来工作,我们认识后,心里特别喜欢你,我还偷偷给你写过信,只是后来发现你和兰静宜先生很般配,不好意思给你,但又不甘心,还忌妒过你一段时间哩,直到后来我遇到了苏瑞。”她说着停了一下,接着笑着说道:“好了,不说了。但是自那以后,你就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尽管我和苏瑞结了婚。”
冯世强摇了摇头,笑道:“我真不知道有这回事。”
后来由于彼此身份问题,他们之间来往很少。再后来,由于肃反扩大化和唯成分论,不少人背上了历史和家庭的包袱,冯世强是其中一个,最后冯世强又去了一个乡镇卫生院,秦怡琴再没找过他,她虽守着自己感情寄托的秘密,却不知道冯世强心里的苦楚。
冯世强的媳妇范青莲,虽说与冯世强和好了,但是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那种爱慕虚荣的小姐脾气依然存在。家里的什么事,说她不管,她也管,说她管吧,什么也不操心。解放了,家里不兴雇佣人了,家里的家务应该说只有她料理了,可是吃的用的东西没有了,只说一声面没了、炭没了、菜没了、盐没了、醋没了,从不说自己去买。家里的家具、东西不知道顺理抹洗,加上小孩子的拉扯,屋里总是乱乱的。厢房里的炕头上,大人和小孩的衣服、小孩的玩具满是,灶房里锅头上、案板上,总是东一个碟子西一个碗,勺铲刀具顶空儿摆着,对这些事,冯四爷看在眼里装在心里,说过几次不顶用,也不说了。冯世强看不过眼说两句,她便说:“这有啥,你看不惯了,你去整嘛。”有时还要强地说道:“我在我娘家就没干过这些活,你把我老当下人待,难道我这辈子是专门来伺候你们老老小小的?”三言两句就又吵了起来,冯四爷听见了,便叫儿子去问话,说上儿子几句,冯世强为了免生气,听了转身就走,工作忙了几天不回家。有时家里生了气,青莲带着孩子去娘家,父亲范立文知道女儿的那种小性儿,最多让住一天,就打发了回去,或叫冯世强来接了去。
后来他们又添了一个小孩,青莲的母亲前来照应,似乎冯世强与媳妇之间,顺气的时候不少,而不顺气的时候也不少。夫妻之间的不很和气,使青莲的母亲常挂记在心里,早先她怪女婿,后来看到自己女儿那样,心里自觉别扭。为了这事,她还跑到东岳山上,悄悄地让一位道人给女儿算了一卦。那道人说:“夫妻二人都是个性太强,爱争个高上低下,为小小事情常常拌嘴争吵,主要是二人属相不合,彼此相冲。”青莲的母亲说:“我说来着,几年了还这样,可当初我家先生不信这个,真是……”道人又说:“不过也不要紧,夫妻二人又不是命理相克,要是命理相克,那就难以白头到老。不过又有一重说法,叫不冲不发,有时相冲对男的来说,还有发达的作用,况且现在都有了娃娃,娃娃是两人的心头肉,中年以后就会好些,你放心,到了老年会更好。”她回家给丈夫范立文说:“今天我到东岳山上,找那会算卦的道士算了一卦,灵得很。”遂说了那道士说的话。范立文笑了说道:“什么不冲不发,难道当官发财的人,自家后院里经常应该起火才行?那还能干事吗?”青莲的母亲说:“你就是不相信人家算卦的说的。”范立文说:“咱们那宝贝女儿的脾气呀,都是小时候咱们给惯的,你要好好给说说,她自己也是为人之母的人了。”
后来,冯世强被调到土改工作队,参加土改工作去了,在那里,他看到了当时原州农村的一组统计数字,占农户48%的雇农户占有的耕地面积,为总耕地面积的16.7%,其中占18%的雇农占有的耕地面积,才只有总耕地面积的2.97%,而占农户4.5%的地富,却占有耕地面积的37%以上的土地,地主农户耕地人均数量,是雇农农户人均耕地面积的十多倍,而且大都是川塬好地。接触到农村的实际之后,他才知道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存在着严重的土地占有不均的状况。而他原来知道的,听到的,和从中领略到的,那种雇工们的艰辛与无奈,只是现象不是根本。如今土改工作,是党和政府结束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土地制度,开创耕者有其田的伟大事业,他决心按照政策,把这项工作做好。就在他和同事们宣传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进行工作中,反革命势力策划的武装叛乱发生了。在叛乱中,作为土改工作组长的他被杀害了。当他的遗体运回城里时,他的妻子青莲哭昏了过去,苏醒过来后,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着自己:“我糊涂啊,我浑啊,我悔啊……”一声声一声声的哭诉,惹得人们都掉眼泪。秦怡琴知道后也来了,她流着泪,用手摸了摸冯世强的手和脸额。
冯世强的丧事由党政出头单位承办,给开了追悼会,和冯世强共过事的各方人士都来了,秦怡琴也来了。冯世强的追悼会很隆重,只是人们看到他的媳妇和孩子,不由得心里难受,因为死者才三十出头啊。秦怡琴也流了不少眼泪,她后来写了一首诗:
人生难忆往悲欢,离合才知曾有缘。
鬓乱钗斜思恨泪,凄风愁绪锁容颜。
她的这首诗,虽是写失去丈夫的范青莲,却也写出了面对这种悲哀场面,她自己久有的心声。
冯四爷和房东奶奶,一下苍老了许多,青莲和孩子以及侄儿喜子,年年清明节和十月一,都去坟上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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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琴因为是旧军官家属,一直受到歧视,后来在街上小企业谋生。她的婆子妈好着时,开了一个压面条的小铺,婆媳两人,守了苏瑞的遗腹子过日子,直到婆婆病得起不了身。
房东奶奶家的喜子,解放后十六七岁了,总算混到小学毕了业,说啥再也不上学了,在家闲了一年,有点好吃懒做,还是奶奶找到街道办事处的吴先生,给说了说,在贸易公司才给找了个事儿。他自解放初进了贸易公司,便一直在商店卖货。有了工作,也没有人说他无能了,后来也就有了媳妇,也结了婚有了孩子,一家人的生活也有了保障。
有一天,房东奶奶接到了从银川寄来的信,信封上写着“冯喜子家收”,喜子不在,房东奶奶找到院子里的牛裁缝,让拆开念了一遍,她才知道,是几年前走了的贵喜写来的。信中说了她参军后的情况,后来转到地方医院当了护士,现在已经结婚。还说她走时没告诉奶奶,对不起奶奶和喜子,她感谢奶奶的养育之恩、和喜子过去对她的关照,说她不会忘记他们,她会来看望他们的,并寄了钱来。房东奶奶听了,点了点头说:“我说过,贵喜这女子品性是端正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出格,好,有个好落脚就好,还记着我这个老婆子,真难得。”不知是喜还是悲,说着说着,眼泪花花的。牛裁缝说:“贵喜这娃是个好娃,知恩,你没白养她。”后来贵喜真的来看了她和喜子。
大概过了十年,树生在老家大学毕业,分配参加了工作,他写信与当年的小丽华联系,因地址不详,被一次次退回。后来他利用假日,坐汽车到了原州,凶为不见了城墙,乍到之后,他以为跑错了地方,他住过的街道也变了样。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城隍庙前的铁抱铜狮子不见了。他到城南街、宋家巷、马家场,好几个地方打听,终于把小丽华找到了,她在医院里工作。他找到她后,听说她十天前结了婚,她出脱得非常漂亮,但是小丽华见到他后,却瞪着眼睛流下了眼泪。事实也是她已经等了他许多年,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曾经回忆过多少他们少儿时代的友情呀,诸如翻交交、蹬河、拉勾、相约学滑冰,在城里大操场上,看解放军演电影,相约上东岳山等等,她常常面向南望,十二年了,她才不得已结了婚。他惆怅地望了望,他曾经生活过和寄托着少年情感的地方,离开了,离开了原州,离开了她。
房东奶奶与冯四爷,已先后作古。
秦怡琴不到四十,头上也有了白发,她后来埋葬了公婆,尽到了一个儿媳妇的义务,并一直坚守着清贫,等待丈夫回来。生活带给她的苦涩和凄楚,远远大于她青少年时的期望,而她寄予丈夫的思念,却伴随她走着艰难的路程。这期间,母亲曾劝她改嫁他人,她摇摇头说:“我死不下对他的心。”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在这一点上倒像我,只是比我的命更苦。”
随着岁月的变化,秦怡琴的神情渐渐变得黯淡而木然了,她曾有两首诗写道:
西湖柳色复年年,君去音书不见传。
风雨频催春梦老,红颜流水付孤寒。
恩怨无计遣忧烦,春日城头望岭山。
白首痴心天不老,昔眚欲觅在耳边。
她的这两首诗,完全倾注了一个女子多年思夫情感的波澜,与心理平静的呼唤和志矢不渝的守望。
真是:
离恨故乡几时休,千里关山风雨稠。
坐视孤云行宇内,入眠清夜梦中忧。
海湖夜白雪种玉,月下雾轻锁远岫。
空泪一番青丛去,子规声里望白头。
冯世强的媳妇范青莲在丈夫去世后,在政府照顾下,进了一家商店工作。冯四爷去世后,她独自带了两个孩子支撑着门户,后来为了孩子们养育和生计,另外成立了家庭。
再后来,物是人非,听说有的人,几年间飞黄腾达了,有的人变得叫人不可思议的心黑。虽然没有的创造出来了,但是失去的却再也找不回来。在感情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多了直白不信任和不真实的臆想、虚假与阴郁悲情,少了憨痴、诚挚和厚道的蕴藉。真可谓:
苍莽五原暮日沉,几多执旗追风云。柳丛丛,频有梦,人生苦在多许情。
城旧色螟街巷深,天高云淡说征鸿。水弯弯,山巨峻,风霜几去几复陈。
这两首词牌为“渔歌子”的小令,就暂作为本书故事的结尾吧。
可叹呀,可叹:
人生何须带情来,
海角天涯亦记怀。
残影秋阳蝉声里,
云横河汉春径斜。
2009年12月6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