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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生的父亲经过伙计李祥以前吃粮当兵，吴先生被敌伪关押，杂货店被查封，自己被拘留后又被保释，花了些钱杂货店才撤封的事，已心灰意懒。后来开染房的东家突然得病去世，东家在这个县城也没什么亲戚，他帮忙经管办完丧事后，东家举家迁回陕西老家时，东家的女人又抽走了原先投到店里的股金，他生意便没法做了，一直闲在家里，日子开始过得有点紧巴。树生跟上喜子去苦水河东的山田地畔上，去割蒿子晒柴，晒干了捆成捆，背回家里烧，他有点犯愁。
吴先生来看树生的父亲，知道了他的情况后鼓励他，说道：“想办法重新开张经营，政府会从各方面支持工商业的，大家都要过日子的嘛。”他看世事好了，正想再筹集点钱重新开业。老家兄长来信说，家乡快土改了让他回去，不然分不上地。二十多年的在外奔波，使他认识到商活农稳的道理，但赤手空拳创业的艰难与漂泊的苦情，他难以忘记，便决定回老家去。树生的外婆外爷还活着，树生的母亲也有七八年没回过家、见过老人了。觉得和丈夫在原州住着租的房子，又没田没地，多年了还是个客。所以她欣然同意丈夫的决定。树生知道自己要跟着父母回老家，便把这一消息跑去告诉了自己的好朋友小丽华，他对小丽华说：“我要回老家了，要到老家上学去了。”
小丽华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不说啦，你不懂。”树生接着又说道：“拜大概再过几天我就要走啦。”
小丽华问：“那你们的那个学校很远吗？”
“不知道，反正不在这里。”树生说。
小丽华问：“那你还回来吗？”
树生说：“分了地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不过我想我会回来的。”
小丽华十一岁了，上小学五年级，树生十三岁，在上小学六年级，他们虽不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但因为父辈之间的友好来往，他们小人儿之间也结下了友谊。树生叫小丽华去玩，他们俩从宋家巷出来，绕过火神庙街的大戏楼，从水桥下，再到南河滩苦水河边。
八月里的苦水河，不下雨时浅浅的，水蓝清蓝清，河里的石子连颜色都那么好看，还能见到水里的小鱼儿游来游去。已经是黄昏时候，水凉凉的，他们脱去鞋提在手上，趟着哗哗的河水走着，河底卵石垫着脚掌，痒痒的，心里总想笑。树生说：“等过年时我回来，咱们在这里学滑冰吧。”
小丽华说：“你们过年，我们可不过年，不过你回来了叫我，我会让我阿妈炸油馓子给你吃。”
树生说：“等我回来了，咱们除了学滑冰，再一块儿上东岳山去，你没见过铁绳山上，那一抱粗的大铁柱子，和挂有铁斗、铁旗、盘着铁龙的铁旗杆，还有飞着五条龙的五龙碑。”
小丽华问：“你见过吗？”树生说：“我也是听大人说的，没上去过。”
小丽华是回民，父母不去那里敬神，她自然也没去过那里，不知道。但他知道河东北的那个大山东岳山，便偏着头说：“真的吗？那你说话算数。”
树生点了点头。
太阳跌窝了，夜幕降临了，树生说：“天快要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小丽华说：“那咱们从河里走吧，水里挺好玩的。”
两个人把裤子都挽到膝盖上，各自一只手提着自己的鞋，另一只手相牵着，踏着清洌的河水，在河中间走着。小丽华的脚被河里的石子硌吱了一下，哎呀一声，身子倾斜了一下，树生使劲拉住了她。他们在河水中走了好一阵子，捡了几颗好看的石子，才手拉手走上了河岸。走过河边的一片柳树林子，便瞧见了坐落在河西的小丽华家的黄土院墙。天尚未全黑，未圆的月亮已经挂上东天，风凉凉的，他们上了河岸，穿过树林子，到离小丽华家门不远的路上。树生说：“回吧，天快黑了，你爸妈早等急了。”小丽华看了看四周围，他们身后的路和树都已开始模糊了，说道：“那你怎么办？”
树生说：“我一口气就跑回去了。”
小丽华说：“你不害怕？”
树生说：“我是男子汉呀。”
这时，小丽华家的庄院门里，走出了人，树生说：“你们家大人出来了。”小丽华一转身，树生撒腿一溜风跑了。
农历十月一日到了，这一天，是民间祭奠亡灵，奉送寒衣的日子。冯世强知道兰静宜这里没有亲人，回民也不兴这个，但出于昔日的友情，加之看了她那个本子里的记述和对他的感念，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给她听。他在给自家上坟烧纸后，又于下午约了秦怡琴，同到兰静宜的坟上去。秦怡琴答应陪他去看看自己的好朋友，烧几张纸祭奠一下。他们来到兰静宜的坟前，正是夕阳西下之时，秋风瑟瑟，山塬莽莽，远处的苦水，河，绕城东向北飘然而去。他们站在坟墓前，冯世强摆上自己带来的供果后，拿了香烛点着，有心的秦怡琴，知道农历十月一日是给亡人送寒衣的日子，她来时为生前的好友用纸糊了一套衣服，摆在那里也点燃了，纸灰飘飘飞飞，腾空而去。其时可用一首诗记述：
残阳垂熊在西峰，晚景迷茫趋黄昏。
弱水一道西风里，城南荒冢祭衷情。
就在他们点燃纸钱、纸衣，默默祝告的时候，有三个人也向这座坟前走来，并听到有人说：“这里就是兰静宜先生的临时坟地。”冯世强、秦怡琴抬头看时，说话的是马文凤，另外两个人不认识。那两个人中，个头儿一高一低，都穿一身黄军服，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志，白底黑字。一位年纪约摸三十出头，高鼻梁大眼睛，眉毛浓浓的，黑胡茬大脸盘，英气、壮实而健稳；另一个，看样子年龄不到二十。冯世强和秦怡琴与马文风打过招呼之后，冯世强便猜想，那年龄稍大一点的兴许是任知义——兰静宜原来的未婚夫。因为冯世强在边区时，虽然没见上任知义，但从别人的口述长相上，觉得有点像，他准备向马文风探问。
对方看到坟前祭奠之人，便肯定了是墓主的亲人，从祭奠的方式上看，又是汉民习俗。觉得祭奠之人，一定是兰静宜生前的同事或朋友。既然同为一个墓主而来，自然友情难得，也想询问对方。
这时走过来的马文风看见了冯世强和秦怡琴，说：“冯老师、秦老师，你们也在这里呀。”接着介绍说：“这是任知义同志，那位是警卫同志。”又对任知义介绍了冯世强和秦怡琴，几个人彼此握手后，任知义和冯世强说话。秦怡琴心想，这就是兰静宜的未婚夫呀，兰静宜原来还有这么一位威武英俊的人，可惜这么多年，她没能遇到他，好人不长命呀，真可惜！冯世强和秦怡琴对任知义说了、兰静宜的忠贞可敬和后来的不幸，任知义表情凝重，大家都感到异常惋惜。秦怡琴说：“兰静宜死后，本来在阿訇的主持下，按回民习俗安葬。但是考虑到先前她说过，她要回到母亲身边，去陪伴母亲，当时又值国民党败军大撤退，危城乱军，身边又没有亲人，只好暂按汉民习惯，用一口棺材栖居此处，等和平了，让她弟弟迁回她母亲身边去，好再按民族习俗安葬。”任知义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我是汉民，早年逃荒期间，父母死在了路上，自己是被马教长收养后，信了伊斯兰教，现在又信共产党，你们的做法我能理解。虽然我们的信仰不同，但是，大家都是咱们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他说完话，抬头扫视了坟墓周围，附近缺少树木，显得一片荒凉。
几声乌鸦之声掠过天空，暮霭一片，该回城了。
宁夏继甘肃青海解放后也被解放，西北战场上除了新疆，基本上结束了军事对抗，任知义被任命为一个地区的军分区司令。这次路过原州，经人介绍，即将与马文凤结婚。他已从马文风那里，知道了兰静宜的一切，并得知，兰静宜临时寄埋在这里，他为没能见到这位可敬的未婚妻而感慨万千，他在她的坟前沉默片刻，脱掉军帽，对着兰静宜的坟头鞠了三个躬，绕坟墓转了一圈，对冯世强说：“冯先生如果她的家里有人来迁坟，不要忘了告诉我。”随后留下了单位地址。冯世强点了点头，任知义转身要走，马文风又对着兰静宜的坟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嘴里不知念了一句什么，然后拉了拉秦怡琴的手，给冯世强打过招呼，便随任知义而去。冯世强这天回到家里，思绪翩翩，无聊之中喝了几口闷酒，谁知夜深了仍无睡意，遂起身来到院中转了一圈，听到空中雁鸣之声，抬头望去，一轮冷月，一阵秋风，凉意倍添，回屋后写下了一首诗：
银河夜布星拱北，汉露施浸中土西。
端砚一方空对酒，秋风玲月写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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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协成立了，范立文、徐馆长、师范学校的刘先生、中学的赵先生、女校的秦校长，伊斯兰鲜门的鲜教长与耶合林马教长，都进入了政协委员会。雪安海和石干在北乡热心于发展教育，办了七所小学，此举深受乡民称赞，也进入了政协。马教主、雪安海和马文凤一起，还被选为了人民会议代表，马文风后来又担任了县妇联主任，不久调走了。冯世强在县团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一年，便担任了城关镇镇长，不长时间，传言他要被任命为副县长了，后来却又被调到文教局，担任了文教局长，再后来又到粮食局，担任了局党组书记，转而又成了卫生局局长。一次他与秦怡琴相见，闲话起来，问秦怡琴道：“苏瑞仍没有消息吗？”
秦怡琴摇了头说：“你都是共产党方面的领导哩，都现在了，还说什么消息呀。”
冯世强说：“现在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生活上还可以吧？”
秦怡琴说：“还将就吧，就是苏瑞的母亲身体不行了，有两个月了，成天躺在炕上，原先唠叨儿子时，还常唉声叹气，现在什么也不说了。”
冯世强说：“我还想抽时间去看看老人家哩。”
秦怡琴说：“快别说了，你不去的好，这年头儿，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去看一个旧军官的亲属，去了对你影响不好。”
冯世强说：“很遗憾，我没有能很好地履行苏瑞临走时的嘱托、和我自己的承诺。”
秦怡琴说：“这也完全由不得你呀，吃谁的饭随谁转，几年了你也不容易。”
冯世强觉得这女人很能理解人，真是难得。
秦怡琴又说：“也许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唉，说来也是阴差阳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