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莲的娘,听了冯世强的三伯母让别人给他们捎去的话,话还是冲着她的,便说:“这不是狗拿老鼠多管闲事吗?儿女的事是我们两家的事,她管啥?”并将这事说给丈夫范立文,范立文忙把女儿叫到跟前,不得不对女儿说:“你女婿不在家已经十数日了,我没有给你说,你公爹的生活照应是个问题,赶紧回去吧,你这时候回去,对老人好,对你也好,世强回来了,他能说啥呢,你不要听你娘的气话,自己要学会拿主意。”女儿说:“那我就这么回去呀?”范立文看出来女儿想回去,又觉得见了公爹理屈羞脸。便说道:“你准备一下,让你娘陪你回去。”范立文说着转向老伴儿,对老伴儿说:“我们都是老人了,等咱的儿子和媳妇拌了嘴,说不定也会这样,老人要懂得老人的心,你说是不是?”“你就知道向着别人。”老伴儿说。范立文笑了笑,说道:“女儿女婿可都是咱们的儿女,哪有别人啊。”
范立文为兰静宜的事去找县府的沙县长,沙县长原先是一位省上官员的秘书,已是知天命之年,那位省上的官员,念其对自己忠心耿耿一场,提携其为原州县长。原州因是历史上的三边之地,屡经朝代更替,官民复杂匪患屡生,加上军阀变乱贫穷有加,且又邻近共产党的边区,所以想不到的事情特别多。近日农民的“三抗”斗争已经让他感到头痛,听了范参议所言之事很是气愤,说道:“这些人渣、兵痞!”沙县长早听说过这位女教员的父亲是国大代表,其背景不一般,便不敢怠慢,立即把电话打到保安团,询问并让立即放人,同时责成公安局协办落实。这公安局与保安团本就不睦,先一日抓捕共党嫌疑分子,警所扑空,保安团却逮了女教员有点收获,县党部对其功评不一,甚不服气,如今这么一来,公安警所暗自高兴。谁知保安团只承认他们带回一个通共嫌疑之人,否认拘留女教员。沙县长乃是文弱出身,到职时间又不长,羽翼未丰,扯到了通共嫌疑的问题,一时难以决断,便拖了下来。
县保安团的团长名叫晁三奎,是王城人,早些时候,曾在区匪李秃子手下为伍,后又投入河州官匪汪占霖部下。自甘肃、宁夏一带新旧势力替代倒戈,军阀混战土匪遍起,整整十年时间,原州地带祸乱不堪,这小子便东倒西靠。中央军主政甘肃和宁夏时,对土匪清肃加紧,并采用了招降、收编和改制,社会稍有安定,他也随收编而成了原州保安团部属。再后来,国民党政府控制了甘肃、宁夏,大军驻防原州之后,他便一跃而成为原州的保安团团长。在团长的位子上,曾以权挟持,把一个中学女学生纳为自己的二二姨太。
这晁某长得粗黑,一脸胡茬,脾气横暴,在归编之后,匪霸之气虽有收敛,但暗中在农村抢劫掳淫之事不断。时值时局紧张,城里实行宵禁巡逻之后,他便责令他的喽哕到处寻衅滋事,抓捕迫害革命人士。没想到兰静宜只差一步,在城门口碰上了保安团的巡逻队。巡逻队向晁三奎报告说,关了城门后,有人非要出城,十分可疑,晁三奎正愁连日来城里城外形势紧逼,自己没有立功机会。如今听到报告,立即要巡逻队将人带回。等到了团部,晁三奎一看是个女的,便问了起来。问了半天,没问出一句话来,气得晁三奎没法,忽地站起身来,拿出一副横霸之势,恐吓道:“我知道你是女共党,共党的红军探子,专门跑到城里来刺探情报的,我没说错吧?”
“你胡说!我是女校教员。”兰静宜说。
晁三奎哼哼一笑说道:“女教员,哪个学校的?我怎么没见过?”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接着说道:“噢,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城里学生教员闹事,上街的师生中有女教员。”说着他走近兰静宜跟前,围着兰静宜转了一圈,然后站在兰静宜的面前又看了看,说:“好像——有你这么个人,你为什么那么晚要出城?什么事,你说,不说对你没好处。”
兰静宜把头转向一边,不说话。
“你年轻轻的,长得这么漂亮,别让我把你当政治犯抓起来,那样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兰静宜仍不说话,她的心里想的是冯世强一定等急了,或许他等不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或许还没有走,在等着她。看来自己是走不成了,她埋怨自己拖拖拉拉,捱到了关城门的时候,又碰上了该死的保安巡逻队,真后悔。
这时晁三奎说道:“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不但我保你无事,而且让你回到学校,或者干脆就不去当那个穷教员了。”兰静宜瞅了瞅这叫晁三奎的保安团长,还是没说话。晁三奎便叫来自己的亲信,附在耳前说了几句话,然后大声说道:“来人,把女教员给我带下去安置好。”随后就传出了,女教员将要做保安团长姨太太的话来。范立文便与秦校长商量,以学校名义出面,联合社会上的名流状告保安团长。很快,大街上出现了,要求惩办流氓保安团长的标语和传单,掀起学校师生和民众参加的抗议活动。与此同时,秦校长觉得原州县政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少有仗义之人,若不及时解救兰教员,是要出问题的。便向在兰州的兰甫先生发了一封电报,说明了情况,要老先生另外采取办法。
在原州县城,师生群众一上街,县党部与县府急了,一连几日传单、标语到处贴得都是,他们怕事情闹下去,引起民族纠纷不可收拾,便准备宣布撤销晁三奎的保安团长职务。这时省上追究责任的电文也到了,县上立刻对其实施了批捕,相关人员也受到处置,民众怨愤稍有平息,兰静宜被解救出后,很快被她的父亲兰甫先生接到了兰州。
3
兰静宜的母亲身患痼疾,听到女儿受辱之事,病情加重了,不久便在兰州去世,临终时要求把她安葬在老家。兰先生与女儿,将已故之人扶柩送回原州的北川乡,按照自己民族的习俗进行了安葬。安排完老伴儿的丧事之后,兰先生要带女儿去兰州另找工作,女儿悲伤不止,深感对母亲养育之恩未报,便要在家中守孝百天。
这时,正值陕西关中的扶眉战役之后,解放军解放大西北的工作全面铺开。解放军由陕西关中,向西、向北分三路开始进军,势不可挡。作为国大代表,又是共产党抗日时期的老朋友兰甫先生,为了避免战争祸殃,减少人民灾难,一直致力于西北地区的和平解放调处工作,不得已先期回到了兰州,继续投身于甘肃、青海、宁夏诸省的国民党中央军,与地方势力起义和投诚的斡旋之中。
身心受到摧残的兰静宜,在母亲去世安葬之后,每天她都要去清真寺为母亲作祈求,也为自己进行忏悔,要按照阿訇的宣示,重复地说,母亲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信真主、信天使、信经典、信前定、信后世、信圣人,一贯谨守拜功、完纳天课、履行约言,尊重真主的戒律、忍受穷困,是忠贞的归顺真主,求真主佑助她脱离苦海,进入天堂。同时她也忏悔自己的罪过。每次礼拜时,都要学老人的样子,跪在拜毡之上,捧起双手面朝天房忏悔,她用心语数落自己,以往疏于祷告,忘了孝敬母亲,忘了道德行为之戒,还偷偷地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而且从心里把自己许给了他,还差点跟他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自己的罪过。后来她想,也许母亲的去世和自己在精神上的被侮辱,都是真主对自己的惩罚、再惩罚吧。
兰静宜原先对宗教并不理解,在学校接受教育之后,她认为一个民族的信仰是祖宗的传承,是基于使者为安拉的使命,教人正道的宣教,是民族发展与和谐相处,不断壮大的、礼仪上的宗旨,就像自己父亲说过的那样,宗教是什么?宗教是教育、宗教是忠实,是束约人行为狂虐的戒律,是顺天、顺地、顺自然、顺人心的一种教育。一个人只要自己行善,劝人行善和自不作恶,止人于恶,虔诚仁慈,慷慨怜悯,同情无私,友善谨慎,公正诚实,就是安拉最喜爱的人。如果说在嘴上不切实际,再作礼拜安拉也不承领。她想父亲说的话是对的,但是现实不是这样,现实之中,是好人受欺侮,坏人尽猖狂。对现实的无解,又使她返回到昔日母亲对自己的教训,和母亲给她讲的圣训。她也想到了任知义,如今不知足死了还是活着,也许安拉安排他们、将来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吧。
丧母的悲痛,加上自己的不幸,不久她就病倒了。虽然有邻家叔婶姐妹的照顾,后来不小心却又染上了疟疾,身子发起冷来,穿着棉衣坐在太阳地里,浑身还不住地打颤。发起烧来糊里糊涂,神情恍惚半昏半迷。大白天睡在炕上,睁着眼睛看见那个窗户纸上面的葫芦形风孔里,纸粘线吊的小纸葫芦不断地转动,而许多人随那转动的葫芦,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出去了。那些人有拿枪的、有拿大刀片儿的、有当兵样儿的、有唱戏样儿的。她好像还看到了冯世强那双热烈而期待的目光,跟着她已经好几年了,总是挥之不去,他现在一定是到了山那边的好地方。她又看到了秦怡琴和马文凤,马文凤夹着书本往学校走,秦怡琴一个人,恓惶地倚门而望,还有那土匪出身的、满脸横肉恶嘴恶脸的、保安团长和团丁。真是:
乱世之秋空有思,天长雁叫寄声痴。
沉钩病里心中事,何日五原织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