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静宜说:“你们汉民族信仰的神灵真不少,什么龙神、火神、山神、门神、灶神、土地神,还有什么东方神、北方神、西方神,哎呀,你们管事的神,和管你们的神太多了,而且各管一行各行其是,在你们那里做人做事,门槛儿太多太难,我们和你们就不一样,我们回民族只有一个‘真主’,也只信真主一个,所以我们的思想不乱。”
冯世强说:“你不知道,那许多神之上还有一个大神,名字叫玉皇大帝,他还管着他们哩。”
兰静宜说:“你们的玉皇大帝顶什么用,那些神仙们在自己的地盘和领域内,都能任意发号施令,老百姓为了安宁,不敢得罪,有些人为了获得自己想要得到的利益,求他们网开一面,而不断地香火供奉。再说地上到天上那么远,《三字经》一书的解释里,还说上有九霄九天,周有三十二天,玉皇大帝高高在上、中居善见之天,他能知道下面的事吗?就连管你们家事的灶神,每年才上天汇报一次,好坏由他说,下面能不乱吗?”
冯世强没想到,兰静宜这一席话说得那么好,问道:“你读过《三字经》?”
兰静宜说:“《三字经》是我的父亲教我读的,那是一本好书,它对人性的认知、历史地理之述、古圣昔贤的困、亨、贱、贵,缕晰详明,它曾被人们称为袖里的《通鉴纲目》。”
冯世强听了为之一震,说:“真没想到,你对《三字经》如此精通,吾当刮目相看。”接着又笑问:“那你知道我们汉民,每年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神上天去时,送了干粮,还要给嘴上抹上灶糖是什么意思?”
兰静宜说:“那还不是为了让那位家神,吃了后再拿上,临走时把嘴给再甜一甜,粘一粘,去了后少打些小报告,多说好话而已。”
冯世强说:“看来你知道的真不少。”
兰静宜说:“我们从小时接受的都是中华文化教育,又都和你们住在一个城乡,常跟你们一起乐,只是不跟着你们,注重你们那些节日罢了。”
两人为了僻静,离开城隍庙后,说着话走出了东城门。东门外往南是一片菜园子,青葱的菜田中,一条从南而来的水渠,将苦水河里的水引入菜田,滋润得菜园里的菜肥嫩生鲜。兰静宜望了河对岸的禹王塔一眼,转身又问冯世强:“听说城北关公庙里,关公骑的马肚子底下有一口井,井里的水喝了能治病,是真的吗?”冯世强说:“说是井里的水是神水,谁知道,不过我小时也喝过,还是大人去敬神时,讨要了才给的。再说,别处的关公是坐着的,这原州城关帝庙中的关公,是骑马、拖刀、半转身,往后看,非常威武,要不咱去看看。”冯世强说完,没等兰静宜答话又接道:“对啦,我忘记你不进我们汉民的神庙。”
兰静宜说:“那倒不一定,关公是汉末三国时的英雄,很义气,他是人不是神。不过,今天不想去看他,今天主要是听你昨天许的愿话。”
冯世强说:“说了这么多的话,你还是没忘记昨天约定的事情。”冯世强说着,问起了兰静宜看那小册子的事,两人便又说起国家的战事、政事、未来事,说着走着又走回东城门来。
兰静宜说:“我以老同学的名义问你一句实话,你若相信我,告诉我,你是不是共产党。”她说完注目望着冯世强。
冯世强笑着说:“你看我像共产党吗?”
“我看不出来,但感觉你就是。”兰静宜说。
冯世强点了点头低声说:“不瞒你说,我在学校和家里都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到边区去,为了咱原州,为了咱原州的明天做更多的事情。”
“我说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具体时间还没确定,但也得根据工作需要才能确定。”
“那边有女的吗?”
“笑话,你想光有男的,没有女的可能吗?”
“那我也去,这里太沉闷了。”
“行啊,不过……”
“是不是我是少数民族?”
“不不不,共产党早在长征路过甘肃时,就有平等对待一切民族的政策,前些年起义的一些兄弟民众,最后不都是去了边区?听说红军里还有一支回民骑兵大队哩,我是说,你母亲一个人在北乡,再说往那边去,路上也不好走。”
兰静宜说:“我母亲去我父亲那里看病,没有回来,我父亲说等时局稳定了,把我也办到兰州去。”
冯世强说:“那你还跟我去那边?”
兰静宜说:“我总不能永远离不开父母吧。至于路不好走,我不怕,你能走,我就能走。”
过午了,冯世强要回家为老人做饭,他们走回城里分手时,兰静宜问冯世强还有别的书没有,冯世强说:“改日你把那本小册子拿来,我另外给你别的书。”兰静宜走了几步,回过头对冯世强说:“有什么情况别忘了我。”
后来,她通过冯世强又看了几本书,一反往日的抑郁和沮丧,变得精神振作和情绪活跃起来。
3
兰静宜与冯世强的重新接触与往来,使兰静宜找到了一个新的乐趣,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求。于是她也想离开这个、一千军警九千人的原州城,到一个晴日朗天的地方去,去那带着欢乐和清新空气的地方。他们之间的关系,越过了冯世强与范青莲结合之后,一度时期以来两人之间的尴尬,而变得开朗自然。共同的希望和新事物新知识的接受,使她的意识里,产生了建立一个新的起点的想法。在这座城里欠缺依赖的兰静宜,其青春的心理动荡,更促使她与冯世强接近。在一次又去城墙上游玩下来时,冯世强脚踩着梯窝走在前面。不时转身牵手扶持兰静宜,兰静宜小心地走在后面,快下到底时,顾着说话她一脚踩空,“啊”的一声扑了下来,冯世强急转身去扶。由于一个有从上跌下的恐慌,一个生怕另一个扑空摔倒在地上,于是两人便扑抱在一起,迎面的热气一烘,兰静宜脸上先是发黄发白,接着发红。她平生第一次拥入男人的怀抱,甚有羞涩之感,但是男人的气息,使她心身发热而震颤,特别是两人脸颊相挨,刹时她的身子变得软而无力。冯世强有力的臂膀支撑拱托,使她感到了男性的热与男人的力,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性,只身于原州城中无亲无故的她,太需要精神上的支撑与保护了。
这一天下午,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心神不宁,晚饭后按往日习惯,她要看一阵子书,可是这天晚上,书翻开后看不了几行,眼前就出现了她与冯世强拥抱的情况,接着又出现了半年来几件让她烦恼的事情:第一件是父亲来信说,她一个女儿家,单独异地工作,有诸多不便,己托人给她在省城谋一个工作,要她去省城,或教书或干别的,好在都能得到照顾。还说她过去了以后,将自己母亲弟弟全搬过去,家里的地不种了,地和几只羊都卖了,弟弟也快要上中学了,要在省城找个好学校去上。但是她知道,母亲不愿意离开自己那个家,她以前也和母亲说过父亲的打算,母亲曾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兰州不是没去过,就是不习惯住在那里,两面都是山,要不是有那么一条河,没个亲戚熟人,能把人急死,哪里有咱这地方好?一马平川的,多豁亮,出门是熟人,人和人又热乎,心里多畅快。”母亲不去,她自然也不想去。但是考虑到母亲在家要种地,要看羊,还要为她和弟弟操心,近两年,身体也因为操劳而衰弱起来,自己又帮不上忙,心里很矛盾,前一阵子母亲去了兰州,弟弟也去了,北川乡家里没有人了;另一件事,是有人托秦校长给她提亲,县城里人都知道,女校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先生,求亲的人都是县上有头有脸有钱的人,秦校长厌恶而又无奈,表面上应付,私下里帮她出主意拒绝,说她是少数民族,已和本族青年订了婚,或者,得知她是省国大代表、兰先生的女儿后,也就不纠缠她了。更让她讨厌的是财政局长的儿子,和警察局长的儿子礼拜天,在大街上赖着脸皮拦住她,请她进馆子去吃饭,她不理,却被左一挡右一挡,走不脱。正好,冯世强与他们学校的一位先生上街,她瞅见了老远便叫着:“冯先生快过来,我等你们多时了。”那两个局长的儿子转身一看,兰静宜便跑向了冯世强,这才算摆脱了。但是有好事者给她造谣,说她和某某先生有染,与某某好上了。这对她一个二十出头的、没结婚的女子来说,很难接受也很气愤。她明白,女性虽然是社会的主要组成部分,但作为弱者的地位是难以改变的。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是被男性权利霸占的社会,社会上所有男盗女娼、欺世致祸的事,都是男人干出来的,倒霉的却大都是女人。她清楚地记得,她刚刚到原州城那阵,就听到一小的一位叫傅云霞的女先生,在和一位男教员谈恋爱,结果有一位军官看上了她,便带了几个人,将那男教员打了一顿,还通过学校,强行把叫傅云霞的女教员接走,后来逼迫成婚。这一夜她没睡好觉,一连几日,一闲下来,这些事就萦绕在她的脑子里。
又是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秦校长听女儿怡琴说,苏瑞的母亲有病,便准备去看望,叫兰静宜一起去女儿那里,兰静宜说自己有事,秦校长便走了。住在学校的另一位夫妇两人,带着孩子也上街去了,学校里显得静寂无声,兰静宜觉得异常孤单和寂寞,便想到一小学校去找冯世强,但不知道冯世强在不在学校,有点踌躇。这时冯世强手里拿着一本书来了,她高兴地说:“一个人没意思,正准备出去找你,你正好来了。”冯世强说:“那天咱们说到解放区的事,我现在给你带来一本书,你一定很感兴趣,怎么秦校长不在?”兰静宜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太好了,正愁没书看哩。”她从冯世强手中接过书时说:“秦校长去看望亲家了,刚走。”原来冯世强拿来的书,是巴金的一部小说《雾》,她说道:“巴金的小说我只看过《家》,其他都没看过。”冯世强说:“《雾》,是巴金的小说、爱情三部曲中的一部,《家》是被称作激流三部曲中的一部,都具有反封建、反宗法制度,表现青年知识分子的觉醒,和对自由的向往与争取,很有感染力。”兰静宜随手一翻,书中夹了一份折叠的小报,她把书放在一边,打开小报一看,小报上,除了政论时评和战地消息之外,有诗人艾青的长诗《向太阳》的节选,她高兴地看着。冯世强又向她说起,最近他看到柔石的短篇小说《二月》,他说道:“小说反映了知识分子要走的道路,文章笔调就像南国的山水一样,清妙秀丽。”兰静宜要冯世强把小说的故事叙述一遍,冯世强简单地说了文章的故事情节,然后又神秘地从自己兜内掏出一张《新华报》说:“共产党中央已向解放军发出: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国民党倒台、全国解放已经为时不远了。”兰静宜说:“真到那时咱们怎么办?”“咱们还当咱们的教师,教咱们的书呀。”冯世强说。兰静宜说:“都改朝换代了,还要咱们呀?”冯世强笑道:“要,怎么不要,别人不要我要。”兰静宜瞅了一眼冯世强,没说什么,但心里不知又想什么了。
中午了冯世强要走,兰静宜说:“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饭吧,我给咱做兰州拉面。”冯世强说:“你会做拉面?”兰静宜说:“这可是我在兰州时跟着我父亲学的,他老人家做拉面可是一把好手。”可是冯世强惦记家里的老父亲,说下午有事要走。兰静宜不让冯世强走,要冯世强择几根葱,她自己和面。冯世强择完葱又要走,兰静宜上前阻拦,冯世强看着兰静宜那急得发红的脸,两人凝目相对。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响,“兰先生,兰静宜”的叫声飘了进来,冯世强迅速走出了兰静宜的房子,说道:“秦校长回来了。”然后对兰静宜说:“改天吧,改天我一定来吃你做的拉面。”秦校长说道:“冯先生怎么就走呀?”又看着兰静宜说:“你们还没吃饭呀?”兰静宜说:“秦校长我正做饭哩,等会儿就在我这里吃吧。”秦校长说:“我在怡琴那里吃了才回来的,你快去做着吃吧。”秦校长打开自己家门进去了。冯世强走了,兰静宜往门外望了一眼,若有所失地返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