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岭生内心复仇的烈焰和挣脱桎梏、跟樊江龙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在大年初三的那一天冰消瓦解。
中午,在许巍盛情款待的家宴上,在男主人举起酒杯,说出那句“以后,你是悠然的亲人,也是我们两口子的亲人。”那句话之后,魏岭生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心里所有压抑、绝望、痛苦、孤独和纠结,都在那一刻排山倒海般的袭来,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瞬间崩塌了,他的泪像决了堤的水一般,从心里,从眼里本奔涌了出来。
那一刻他再一次想起了他心里那个曾经的誓言,他要守护着雪轻的心脏,守护着年轻的悠然,那,是他的使命。在樊江龙的铁腕之下,无论日子多艰难多屈辱,他都必须顽强的活下去,于千难万难之中,活下去。
“老魏,别难受了,嗯?”许巍伸手揽住魏岭生颤动的肩膀,又用力拍了两下,“你看,你一哭,把他们娘俩也招得淌眼抹泪儿的,我一个人哄三个,我哄不过来了!”
许巍的话音一落,坐在他对面的何清仪不禁破涕为笑了。她嗔怪地看着丈夫一眼,起身拿了餐巾纸来,伸手抽了几张纸巾,两张递给女儿,两张留给自己,又把剩下的塞进了丈夫的手里,示意他递给魏岭生。
“老魏,咱不哭了,”许巍接过纸巾,一边塞给了魏岭生,一边又劝慰他道,“以前的苦,从现在起就翻篇儿了,后面的日子,咱们好好的过!来吧!咱们大家一起碰个杯!”
许悠然一直泪流满面地看着对面的魏岭生,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千言万语拥在喉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谢谢!谢谢你们!”魏岭生深深地点着头,沉默了许久才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一边接过纸巾擦着泪水一边说道,“老许大哥说的对,翻篇儿了,后面的日子要好好的过!”
一直在桌子下面享用着自己丰盛美食的嘟嘟,像是也听懂了似得,很配合地、恰到好处地轻吠了一声,引得围坐桌边的几个人,都不禁笑了起来。大家一起举起了酒杯,玻璃杯轻轻磕碰的声音,清脆悦耳,让每个人都由衷的生出些快乐的情绪来。
许悠然低头看了看了嘟嘟,轻轻用脚碰了碰它,嘟嘟亲昵地在她的脚边蹭着,又欢快地叫了一声。
她微笑着,看着桌下那个雪白的小家伙。
“老魏,快吃,说好了,不许客气啊!”许巍给魏岭生夹过去一只可乐鸡翅,笑着说道。
“对对,老魏,快趁热吃。”何清仪也夹过一块红烧排骨来,附和着说道。
“谢谢,谢谢,我慢慢吃,我不客气。”魏岭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三个人说着话,谁也没注意,许悠然正微微蹙着眉头出神,脸上隐隐浮现出异样的神色。
“丫头啊,你也……”何清仪给女儿也夹了一块排骨,话说到一半时觉察到了女儿的异样。
她愣了一下,发现女儿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顺着探过身子,顺着女儿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嘟嘟正在女主人的注视下啃着一块鸡骨头。
“丫头?”何清仪轻轻叫了一声,许悠然似乎没有听见,依然毫无反应。
许巍和魏岭生这时也发现了许悠然正在出神地看着什么,两人对视了一眼,也弯了腰顺着她的眼光去找,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嗨,发什么愣啊?盯着嘟嘟干什么?”许巍拿手在女儿眼前晃了晃,许悠然一愣,像是从恍惚中突然惊醒了过来。
“哦,没什么,没什么,”她轻轻地笑了笑,小声地说道,“我看嘟嘟这吃相,跟几辈子没吃过食儿似的,它吃多少才能吃饱啊?”
“嘟嘟啊,嘟嘟就是个小吃货!”何清仪笑着说道,“你别光看着它吃了,自己赶紧吃,别吃凉了。”
“对,快吃,好好吃饭。”许巍也笑了笑说道,跟妻子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明白,女儿的回答是纯粹的敷衍,她在掩饰着什么。
魏岭生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悠然,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疑虑之色。
这天下午,魏岭生离开的时候,许悠然执意要送他到院子门口,无论谁拦着都没有用。最后,还是许巍率先妥协了。
“行,去吧。”他看着女儿笑了笑说道,“衣服多穿点儿,帽子围巾都戴好,别冻着就行了。”
“不行不行!”魏岭生着急地瞪圆了眼睛,坚决地摆着手说道,“悠然还没有彻底恢复好呢,今天外面还有风,出去着了凉怎么办?不行!坚决不行!”
“没事儿,多穿点儿就行了,”许巍看着女儿,笑了笑说道,“我女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点儿风不成?再说,她总要出去的,病了一场之后,日子总要重新开始,总不能让她等到出暖花开才下楼吧?”
何清仪忧虑地看着女儿,又看了丈夫一眼,知道拦也拦不住,于是转身进了屋,给女儿拿出一套最厚的帽子和围巾来。
许悠然在魏岭生的连连反对声中,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戴上了帽子和围巾。
“走吧,看我穿得够厚的了。”她站在门口,微笑着,坚定不移地看着魏岭生。
“那……那不能在外面多待!走到门口就回来!”魏岭生坚持说道。
“好。”许悠然点头,莞尔一笑。
魏岭生跟许巍夫妇道了谢又道了别,跟许悠然一起下楼了。
回到家里,关上屋门,何清仪看着丈夫嗔怪道,“你怎么还同意孩子出去呢?万一冻着怎么办?”
“你还看不出来吗?”许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有话跟老魏说,老魏要走了,她也有些舍不得。没事儿,就让她去吧,就这么一会儿,冻不着。”
“她刚才看着嘟嘟出神,怎么回事啊?”何清仪皱着眉头,纳闷儿地说道,“而且从那以后,她好半天都不怎么说话,这孩子是琢磨什么呢?”
“她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可是又不愿意跟咱们说,”许巍轻轻皱了皱眉头说道,“没事儿,这孩子现在本来心事就多,突然想起什么,也是正常的,没事儿。”
何清仪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个时候,魏岭生和许悠然正往家属院门口走去。
“冷吗?”一阵冷风吹过,魏岭生看了看许悠然,小心地问道。
“不冷,”许悠然笑了笑,仰头看着他,“你喝酒了,还能开车吗?”
“我没开车,坐公交过来的,”魏岭生摇了摇头,笑道,“你爸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说了,别开车,因为他要跟我喝点儿酒。他是个细心人。”
“你脸喝红了,头晕吗?”许悠然抬头看着他问道。
“不晕,没事儿,今天我太高兴了。”魏岭生低声说着,脸上油然地浮起一个舒心的微笑。
“平时就你一个人,记得要照顾好自己。”许悠然轻声说道。
魏岭生的心头不禁一暖,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照顾好自己,这是当年在南国那座美丽的小城三亚的时候,雪轻最常叮嘱他的话,一转眼的功夫,她只留下她的心脏在这座西北古老的都市里跳动,而他,追随着她的心脏流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晃经年,她当年的轻声漫语,言犹在耳,却已经物是人非。
“你……你放心吧,”魏岭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话锋一转,低声问道,“哦,悠然,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发什么呆啊?”
“没什么……只是,只是看着嘟嘟,有些走神儿了。”许悠然愣了愣说道,脸上是魏岭生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悠然,你也要快点儿恢复起来,”魏岭生心疼地看了看身边这个被厚重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瘦削女孩儿,低声嘱咐道,“多吃饭,多睡觉,少想事情,把心放开些,你爸爸说得对,以前都翻篇儿了,好好过今后的日子才对。”
“嗯。”许悠然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家属院门口。
“打车回吧,别去挤公交了,”许悠然端详着魏岭生的脸,提高了声音说道,“今天虽然也没喝多少,但是你看,你脸这么红,肯定头也晕了,我知道你酒量并不大。”
“没事儿,”魏岭生笑道,“挤挤公交,我还能醒醒酒,要是上了出租,我就睡过去了。”
“对自己好一点儿,老魏,”许悠然心疼地看着他,鼻子有些发酸,“别这么省,你也是中年人了,别让自己太吃苦受累的,我知道你现在头晕着呢,天又这么冷,就打车回去吧,好吗?”
“好,”魏岭生爽快地答应着,看着许悠然催促道,“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这就打车走了。”
许悠然没有动,看着魏岭生,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你最近,见过他吗?他好吗?”
“你说砚成啊,他好着呢,”魏岭生一愣,随即笑道,“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约了我明天吃饭,明天我就见着他了,你……想跟他说什么吗?我一定把话带到。”
“告诉他……让他……跟程医生……一定要幸福!”许悠然垂下头,低声说道。
“明白,我会告诉他的,放心吧,”魏岭生愣了愣,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催促道,“好了,这会儿风挺大的,快回去吧。”
“没事儿,等你上了车我就回去。”许悠然执拗地说道。
很快,魏岭生等来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挥手道了别。出租车缓缓驶离了路边,加速离去。
许悠然看着魏岭生的坐着的那辆出租车消失在路上的车流里,这才转身往回走去。
她并不知道,车开出去没多远,魏岭生就下来了。此时,他正缓步走向下一站公交车站。她更不知道的事,魏岭生的生活已经俭省到了几点,打车,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奢侈的事情。他节省下来的点点滴滴,他过去的和未来的所有血汗,都只流向一个去处,那就是樊江龙的口袋。
许悠然回到家里的时候,何清仪正从厨房里出来。
“回来啦,姜糖水给你煮好了,快喝点儿暖和暖和。”她说着,反身回去端了一只盛满姜糖水的瓷碗出来,放在了餐桌上。
“好的,妈,我去洗个手就来喝。”许悠然笑着应道,弯腰换了鞋,走进了卫生间。
锁上了门,许悠然走到镜子面前,脸上刚才的笑容早已消逝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复杂得无以复加的痛苦。她深深地凝视着镜中的女孩儿,一个让她万分纠结和万分沉重的预感,无可抑制地在她的心里生长和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