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昏昏然快要入睡的许悠然,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惊了一下,茫然地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母亲。
“孩子,你……你刚才……”何清仪极力保持着平静,但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刚才……叫我什么?”
“妈,我还能叫你什么呀?”许悠然打过一个大大的哈欠之后,睁着一双因困倦而迷蒙的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就这么笑着的时候,她似乎都已经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眼帘,重新闭上了眼睛。
“哦,快睡吧,困成这样了。”何清仪说完,俯下身子,深深地、久久地亲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然后抬手关掉了床头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女儿的房间。
许巍这个时候,正坐在大床上,拥着被子,戴着一只老花镜,靠在床头上看书。听见妻子的走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道,“聊了这么久?她睡了?”
没有听见妻子的回答,许巍抬起头,把老花镜往下拉了拉,纳闷了她一眼。这才发现,何清仪正看着他,泪流满面。
“怎么?怎么了这是?!”许巍惊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啪”的一声合上书,直直地看着妻子,惊诧地问道。
“你知道她刚才叫我什么了?”何清仪在床边坐下,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哽咽着说道,“她刚刚……叫我……叫我‘老妈’!巍子!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
“真的?!”许巍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心脏蓦然狂跳了起来,“她这会儿睡了?她这么叫过你,自己有什么反应吗?”
“她困得不行了,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老妈’,”何清仪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轻声说道,“我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突然一下子意识到,这孩子很久没有这么叫过了!从我去年夏天隐隐约约觉得她不对劲儿的时候,她就没这么叫过我,也没再叫过你‘老爸’!”
“她自己呢?你还没跟我说,她自己有什么反应呢!”许巍着急地追问道。
“她……没有什么反应,”何清仪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她像是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我开了灯又问她的时候,她又叫我‘妈’了。她昏昏欲睡的,我看她也是瞌睡得不行了,就没有再问,让她睡了。”
“哦……”许巍轻轻皱了皱眉,端详着妻子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
从这次许悠然严重的摔伤以后,本来就有高血压的何清仪,血压一直非常不稳定,稍有情绪上的风吹草动,高压就会上180。此时,看着妻子一如平时血压高时的微红脸色,许巍不禁有些担心,他知道,只有给她泼凉水,浇灭她陡然而生的希望,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给她盲目的希望,她将来就不会有痛苦的失望。尽管此刻他自己也为这一声“老妈”激动不已,但是他明白,他还是表现得平平淡淡的比较好。
“是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叫的呀,”许巍暗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笑了笑说道,“那可能还是困迷糊了,习惯使然吧。毕竟叫‘老妈’叫了那么多年了,都成了本能的习惯了。看来,这些习惯在她的记忆里。”
何清仪的眼泪继续唰唰地淌着,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只是习惯吗?”她深深地望向丈夫,眼神里充满期盼,“你觉得……她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了什么变化了?!她摔伤过头部!抢救她的时候,她经历过电击!这跟她去年三月触电时的情况有些……有些相似的!”
许巍不忍再看妻子满是希冀的眼神,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飘忽了一下,最终落在了自己握住她的那只手上。
“应该……不会的,”他狠了狠心,声音不高,但却异常肯定,“你想想,悠然当时起了变化的时候,是多少偶然的、可知的和到现在都不可知的因素综合交错才造成的,连孟主任后来都分析不出来究竟是多少因素的综合作用,才让她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她的那些记忆,说来就来了,说消失就消失了?清仪,哪有那么简单呢?”
何清仪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许巍知道,这沉默意味妻子的极度失望。他没有抬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浇灭她希望的目的或许是达到了,但是,他的心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刚才那一瞬间,我差点儿以为……以为她又恢复成我们的悠然了,我……”沉默良久,何清仪忽然啜泣起来,话没说完就已经哽咽着无法言语了。
“清仪,”许巍探身过去,为妻子抹去泪水,又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柔声说道,“她从来都是我们的悠然!即使现在,她也还是我们的悠然!不是吗?”
“是,可是……”何清仪流着泪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别难过了,清仪,”许巍轻轻晃了晃妻子的肩膀,“有些事情,我们左右不了,也预计不到。那么……就顺其自然吧,好不好?对于这孩子,我们只要知道,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我们的最心爱的女儿,这就够了,对不对?”
“是,这我知道,”何清仪的情绪平静了一些,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刚才,就是冷不丁地听见那声‘老妈’,我心……我……就一下子快崩溃了。”
许巍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妻子,复杂的目光里交织着万千惆怅和纠结。
“清仪,”沉默了片刻,他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你……有没有那样一种感觉?你内心里……其实……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已经非常复杂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清仪诧异地看了丈夫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她眉头微蹙,眼神里满是哀伤,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许巍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脸上浮起一个忧郁的笑容,“这几个月,我在跟我们的悠然相处,也在跟另一个女孩儿相处,她们已经结合在一起无法分开了。”他停下来,兀自摇了摇头,又看着妻子说道,“就算我们的女儿今天就彻底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我也做不到百分百地欢呼雀跃、欣喜若狂了。清仪,我想……我会为那个孩子难过,我会……想念她。”
“是,我也一样。”何清仪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
“那个可怜的孩子,如果没有她的心脏,我们的悠然早就不在人世了,”许巍幽幽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深深的忧伤,“这么久了,我对那个融合在我女儿身体里的女孩儿,已经有感情了。”
“是啊,这可怜的孩子。”何清仪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潮红退去之后,她的脸显得有些异样的苍白。
“清仪,”许巍注视着妻子的眼睛,缓缓地说道,“我们就好好的守着这个孩子吧,一切顺其自然,将要发生的,我们挡不住,不会发生的,我们也期盼不来。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平平静静、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吧,好吗?”
“好。”何清仪深深点了点头,眼泪再一次盈满了眼眶。
“你要记着大夫的话,情绪上不能大起大落,”许巍抬手为妻子捋了捋额前的发丝,柔声说道,“你血压本来就不稳,自己要随时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不能倒下,我也不能,我们还要长长久久的陪着我们的孩子呢。”
何清仪又深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两行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下来。
“好了,不哭了,”许巍笑了笑,把妻子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轻声笑道,“看看你,都一把年纪的,还得靠我哄,真是的!”
过了一会儿,何清仪止住了眼泪,她直起身子,看着许巍,低声问道,“你不说过年请老魏过来吃饭吗?明天你跟他联系一下,要不,就初三吧。”
“好,明天我给他打电话,”许巍点点头,又看着何清仪问道,“咱们是在家吃,还是出去吃呢?”
“在家吧,”何清仪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跟孩子说了,从此把老魏当家人一样看,那就请他到家来吃饭吧,这样更亲切些,对吧?再说,这几天太冷,我也怕出去吃,再把丫头冻着了,她身体还是有些虚。”
“好,还是你细心,”许巍轻轻笑道,“那就在家吃,咱们多做点儿好吃的。”
何清仪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许巍看到妻子的情绪这时候已经算是彻底的平静了下来,心里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这个大年初一的晚上,窗外有些起了大风,气温骤然下降了,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这个古老城市的喜庆气氛。璀璨的城市之上,深沉黑暗的夜空中,时不时的炸开绚丽的烟火。
魏岭生正抱着嵌着路雪轻相片的那只相框,站在窗前,仰着头,看着天空中连续炸开的一团团高空礼花。
“雪轻,好看吗?”他望着天空轻声问着,仿佛路雪轻就站在他身边。
礼花响过之后,夜空重新陷入了黑暗。魏岭生拉严窗帘,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把相框放到床头柜上,对着照片中微笑的路雪轻,凄然一笑。
“我该怎么办呢?”他心事重重地看着她,低声问道,“雪轻,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是逆来顺受,还是奋起反抗?”
魏岭生凝视着照片中微笑的女子,手缓缓滑向枕头下面,当触到那个锋利而冰冷的东西时,他结了霜一般的眼里闪过了一抹决绝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