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初三走亲访友看大戏。戏台设在镇子上,要跑三四里地。方圆十里地之内的都去看戏,因人多,自己个子又小,戏是看不到的,只是为了看人,追逐嬉闹,将一年想玩的希望放飞。
那种无忧无虑,憧憬美好,向往过年的感觉,如今的我早已找不到一点踪影了。
哦!我儿时的除夕夜。
童年的小土丘
刻在记忆里的是那个年代,留在心底的是那份温馨,忘不了的是那段生活。
那是五十年代初的一个冬末。尽管生活日见稀薄,但毫不影响孩子们对春天的渴望。记得门前有座小土丘,听大人们讲是古代的一位神仙,路过此地歇脚时,将鞋子里的土倒在这里,一夜之间长成小土丘的。据说里面是空的。村人们起名叫“大谷堆”。它便是我童年的自由世界和乐园。我们几个小伙伴总喜欢在小土丘上跑上跑下地玩打仗、比腿劲。
晚饭后,听到小伙伴轻轻窃窃的叫声,就魂不守舍、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脸,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玩去吧”!
像猫一样地迅捷。
在小土丘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跑上几个来回,不知不觉,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朦朦胧胧的村塞,模模糊糊的小丘,站着几个隐隐约约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和穿红肚兜的小男孩,抬头仰望月亮,寻找着传说中月宫里的嫦娥、玉兔、桂花、吴刚,脖子都望酸了,只看到似像非像的阴影,似乎有抱着玉兔的嫦娥,有砍桂花的吴刚,疑心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是愁,什么是苦,总觉得只要和小伙伴们在小土丘上玩,就有无穷的乐趣。
不知是望月亮望酸了脖子,还是在小土丘上跑上跑下的玩累了,一个个都不出声。最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回到家里,只觉得肚子咕咕叫,眼睛不停地瞟着桌子上装干粮的黑坛子。母亲给块包谷面饼子,便香甜地嚼起来。终于,春天还是光临黄土地了。各种小草,野菜钻出地面,探出嫩绿的小脑袋窥视大地。
一到下午,约上几个“羊角辫”,偶尔也跟去一两个“红肚兜”,去小丘向阳的坡根挖“辣辣”。它们是黄土地上最早的春的使者,是最受小女孩青睐的。它们有竹针粗细,两三寸长的根茎,白嫩,脆辣,还带点甜味。一个个用削尖的,大约五六寸长的小木棍,拿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打钉到土里,再用杠杆原理一挑便看到白嫩的根茎了。常常比谁挖得快、多,且大而长。一个个攥在小手里不舍得吃,然后找一块平整、干净、向阳的角落,一根根细细品尝。每一人分一两根给那些眼巴巴的“红肚兜”,一起香甜地嚼起来。初吃一两根,甜丝丝地辣,三五根下肚后,辣得个个流泪咂嘴,唏嘘着散开去。
各种小草、野菜,一天一个样地往上蹿;梨树、杏树、桃树,一天一个色地变,不几天,大地披绿,树枝挂红。特别是黄土地的苜蓿(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互生,叶片长圆形,开紫色蝶形花。是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国带回的紫苜蓿种子)们,长出了胖嘟嘟的约半寸长的嫩芽,看一眼,从心里透出喜爱。它们是黄土地上人们春季的口粮。大人们常派小女孩去守苜蓿,怕人偷掐。我更是喜欢自家的那块苜蓿地。特别地珍爱苜蓿们。一边守苜蓿,一边要掐中午做饭用的苜蓿,从不舍得早掐一根,总希望它们多长一会。常常是母亲要做饭了还没有掐够一顿的量,招来母亲一顿责备。有时在掐苜蓿时,会遇到贴在地面上的蒲公英,总希望它们快点长大,开出金灿灿的小黄花,戴在头上,好漂亮!
仲春时就要帮大人们干各种家务了。或打猪草,或放牛羊,或喂鸡狗。那些小猪、小鸡、小狗都是我的好朋友,它们时常围着我叫个不停。不要大人吩咐,我会把它们喂得饱饱的。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喜悦。
时隔多年,儿时的那种生活,黄土地的那份深情,至今还在心里激起涟漪。好想念的黄土地。好留恋的黄土情。
童年的小土丘,我心中的乐园。
求学
我6岁那年,我们那里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改革时期。当时我家已经分了房子和土地。那是地主家的一座四合院的三间北厢房。南厢房分给了另一家,高出南北两屋的五间东堂屋是农会。西房是集体合用的厨房和柴房。当时是每天晚上都有戴纸糊的高尖顶帽子的人弯腰低头地站在东堂屋的地中央。门里门外挤满了村民。听到的是村民的叫骂声和妇女、老太太的哭泣声。村民们出出进进,直到半夜才安静下来。后来听母亲说,戴高帽子的是村里的恶霸地主。穷人都是给他家干活,受他们的欺压和剥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看到母亲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大妈婶子们高兴的笑脸,她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去农民夜校(东堂屋)学习认字,农会还把几家人组织起来互相帮助着种地。没有劳力和牲畜的家庭,也不愁春种秋收。村子里的寺庙也改建成了初级小学,读书领课本不收任何钱。我没有告诉母亲就自做主张地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学校领回了课本。等母亲从地里回来,我已将第一课的课文倒背如流。记得那篇课文很简单:“大羊大,小羊小,跳的跳,跑的跑,我的马儿不吃草。”旁边还有一个骑着竹竿的孩童,有一只大羊,一只小羊的插图,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心海。
一年级刚上了一个学期,第二年的仲春,母亲不让我去上学了,说是要到地里去打喜鹊,怕喜鹊把小麦地里套种的黄豆偷吃了。我顺从地去到田间打喜鹊,但心里难过极了,常常眼巴巴地望着学校的方向出神。
哪里是打喜鹊!只觉得困倦难熬,倒在地埂上就睡着了。直到被蚊虫叮咬得痒痛难忍,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上又冷又湿。每次回家路过学校,总要停下来,迟迟不肯离去。
就在这一年的冬春之交,村里成立了互助组,我不用去地头打喜鹊,又可以接着上学了,母亲给我找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旧粗布,在布的一角系了一根长长的细绳,并教我怎样用布把书包好。那块方方正正的旧粗布就是我的书包了。
四年的小学,我读得很认真,学习成绩也很好。不知不觉初级小学就读完了,毕业了。
高级小学是在离家两公里的镇子上,只上了一个学期,就开始了大炼钢铁,我们五六年级的小学生要到离学校20里的地方去搬煤砖炼钢,学校停课了。几个月后又正式上课了。在混混沌沌中我读完了小学六年级,初中也轻而易举地考取了。
上初中前几年,我家乡的镇子已经建成了规模较大的初级中学——第四中学。那一年,我们初一年级就招收了9个班、450人。
上中学的第一天,我们新生参加了学校的开学典礼。开学典礼上讲了些什么,我没有记住多少。因为我一直盯着一位漂亮的女教师看。看着她又长又匀称的辫子,雪白的衬衣,毛蓝布长裤,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亮晶晶的大眼睛,特别地神采奕奕。她竟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开学典礼结束了,新入学的一年级新生被留下来,由那位长辫子的漂亮女老师给我们讲入学后的注意事项,学校的规章制度。她讲话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具有穿透力和摄人心魄的力量。她叫张晓霞,是我们初一年级的级主任。太让人羡慕了!从此以后,想当人民教师的理想瞬间在我心里扎下根了。
俗话说,一个人的志向、兴趣、爱好,与他所处的环境和周围人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我想当老师的志向,就是我初一年级的级主任张晓霞老师影响的。
上初中的第二年,正是我们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1960年。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不会忘记饥饿的滋味。当时的农村,饥荒逼人,甚至连充饥的野菜、树根都难以找到。很多同学不堪忍受饥饿的煎熬,纷纷辍学回家。我得益于学校的近便,母亲的坚强支持,目光的远见,勉强坚持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读书。当时的学校也无法统一要求学生,只好任学生们自由。尽管生活贫困艰辛,我想当老师的愿望并没有降温,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多,越来越感觉到要实现这一愿望,必须好好读书。
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原来我们初一年级入校时是450人,到初三毕业时坚持到底的只有117人,拿到毕业证的63人,参加高中考试的45人,考取高中的12人。多么惊人的数字!难熬的岁月!艰辛的学习!
想起那段学习生活,真令人心悸!
我能读完初中,确实要感谢母亲的坚强支持。当时的母亲,已人到中年。每当我饥饿难熬,想辍学在家时,母亲就说,在家有什么东西吃?就不饿了?要知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书中自由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当时根本没有想母亲话的意思,只知道要坚持读书。终于坚持读完了初级中学,也拿到了毕业证书,还参加了高中考试。
高中考试,要到离家40里地的县城去考。当时的生活逐渐好转,至少不饿肚子了。
考高中前,母亲炒了几斤小麦、玉米、黄豆等,磨成粉,算是给我准备的考试时吃的干粮,因为天气炎热,不便于带别的食物,怕馊了。好多同学考高中时,家里给了钱,去饭馆吃饭,我却炒面就开水当饭吃。尽管这样,但毕竟参加了高中考试,也是令人十分高兴的一件事。
考试结束后,回到家里等通知。一个星期后发榜了。看榜那天,我的心七上八下,低着头向学校走去。不知谁在说,我们拿钱进馆子的人没有考上,吃干炒面的人倒考上了。吃干炒面?那不是自己吗!我的心跳加速了,快步走到人群中,在红榜上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步子轻快了许多,一边走,一边还惦着家里让不让自己读高中。
回家后,把考取高中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没有吭声,在旁边的哥哥说话了:“女孩子,上什么高中!在家带孩子!”当时的侄儿,正好满周岁。
正是农忙季节,上不上高中的事就没有人再提及了。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眼巴巴地等着母亲发话,因为这是决定我前途命运的大事。开学报到只剩最后一天了,母亲发话了,她当着哥嫂的面说:“书还是让读去,女孩子在家能干什么?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不要耽误她的前途。”
我终于又读上了高中。初中虽说饥饿难熬,但每天还能回家喝点热汤,能看到母亲慈祥多皱的脸,心里有依靠,踏实多了。上高中要到离家40里的县城,只能一周回一次家,背干粮上学。冬天啃冻得硬邦邦的杂面馍,夏天干炒面拌水当饭吃。没有点毅力、韧性、吃苦精神,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每当我气馁灰心时,总有一对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又长又匀称的辫子在脑海中浮现,总有一张慈祥多皱的脸在眼前晃动,说也奇怪,再苦,也不觉得苦了。
高三的第二学期,学校通知我们可以把户口转到学校,吃国家供应粮。这是多少农村学生梦寐以求的好事让我也赶上了,真是无比幸运。
要考大学了,这是多少农村学生离开农村的唯一出路。在我们那里,每年高考结束后,经常能听到落榜自杀的学生。
高考结束后,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录取通知书。当时是理想与现实矛盾,希望与失望并存,时间似乎凝固了。终于,第一批录取通知书陆续到了。第二批录取通知书也来了。没有我的。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仍不见动静。直觉告诉我,上大学已经没有希望。终于彻底失望了。我已经静下心来打算复读一年,再考。我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整理、翻看着该用的课本和作业本等学习用具,收拾着自己的小房间。上午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午饭后躺在小床上望着屋顶发呆。突然听有人喊来取信,我本能地从床上弹起来,光着脚跑到大门口拿信。是教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惊喜地大声叫道。
顿时,我觉得天比任何时候都蓝,阳光比任何一天都柔和,树叶比任何时候都绿、都亮,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原来的无精打采早被一纸录取通知书扫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我又翻箱倒柜地找出门的衣服,收拾上学的行李。等母亲从地里回来,我已将被褥、枕头、衣服浆洗干净,只等开学后去省城上学。
母亲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她花六元钱给我买了两件衣服,一件黑条纹上衣、一件草绿色衬衣,一双白力士鞋,都是半新半旧的。但毕竟有了去省城上学的衣服。
去省城上学的前一天晚上,我激动得一夜都没有睡着觉。
上大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特别是“5·16”通知以后,学校紧急召开了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的誓师大会。一时间,批判会、辩论会、演讲会由校内走向校外,由学校走向社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一时,各说各的理,谁都觉得自己是真理的化身,革命的代表。之后,又开始了对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封建主义的批判,开始了对封、资、修的孝子贤孙(其实是高级知识分子、教授等)的批判、抄家,一时人人自危,个个心有余悸。开始了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的无政府状态,就这样蹉跎了两年,直至1967年开始复课闹革命。我们也即将毕业。毕业后,分到了一所中学,做了一名教师。
虽然说,大学是在蹉跎岁月中度过的,但毕竟实现了自己当人民教师的理想,也是够幸运的,在回首往事时,我时常为自己获得的这种幸运而感动得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