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殷实人家的女儿。目不识丁,做得一手好女红。裁剪、缝纫、绣花样样做得出色。
十八岁时初为人妇。丈夫是殷实人家的独子,还没有做好成家立业和担负家庭责任的思想准备就成亲了。
在那种把妇女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旧社会,她被夫权、神权、族权、政权四条绳索捆绑得死死的,连气都喘不过来。
她受姥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恭恭敬敬地服侍公婆,任劳任怨地尽妻子的义务,听天由命地过苦日子。
社会的封建落后,家庭的传统迷信,家人的愚昧无知,使她的三个孩子先后夭折。心力交瘁的她,还得顶家过日子。
俗话说,祸不单行。不久公婆又一前一后离开人世。家境日衰。不几年,老祖宗留下的家业所剩无几。无奈,她带着30岁上好不容易养活的两岁的儿子住在娘家去了。
好在娘家的母亲和哥哥是亲的,接纳了她和孩子。白天,她帮助哥哥嫂嫂家洗衣做饭,有时甚至还要下地,夜里还要在如豆的油灯下帮哥嫂一家人做针线。下的是大苦力,吃的是下眼饭。丈夫也不来看她和孩子,更谈不上接他们母子回家。
后来听别人说,丈夫发财了,在县城开起了修理自行车的车铺,她便带着三岁的儿子去县城找丈夫去了。
原来,在她住娘家的一年中,丈夫把家里所剩无几的家产全部卖光了,投奔到县城的叔父家,在叔父家的修理铺里混饭吃,根本无力养活妻子和儿子。
她只好又靠给城里人缝补浆洗补贴家用。
尽管日子过得艰辛、酸涩,但丝毫没有影响另一个新生命的孕育、成熟。
随着新生命的孕育,她觉得丈夫还是靠不住的,叔父家也不是久留之地。她又带着儿子,拖着六甲身孕,离开丈夫投靠娘家。在母亲和哥哥的鼎力相助下,她在离哥哥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草屋,买了两亩薄地,就算在娘家门上有了安身之地。四岁的儿子由姥姥照看,在舅舅家混饭,她经营自己的苦日子,准备迎接另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那是北方冬月的一个寒夜,寒风刺骨,滴水成冰,猎猎的北风夹着雪花从门缝、墙缝、窗缝里使劲挤进草屋,她瑟瑟地发抖,不停地给出生三天的女儿压被角。身边坐着的儿子,因缺钙额头突出,冻得直吸溜鼻涕。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想着前边因贫困和饥饿夭折的三个孩子,不知还能不能养活女儿,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看着出生三天的女儿,她想起了女儿出生前自己做的梦:一轮圆月悬挂在宝蓝色的天幕,把如水的银辉洒向自家的谷子地,好明亮好宁静好舒心,她正想靠在地埂上休息片刻,突然从山上扑下来一只饿狼,叼起身边的孩子就跑,她拼命地呼喊求救。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摸摸肚子,和往常一样。她用手按住嘭嘭跳的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平静下来。
第二天,将自己的梦告诉了姥姥,姥姥告诉她:这个梦是好兆头,你肚里的孩子是个女孩,而且是个吃“皇粮”的“公家人”。
怎么会呢?她疑惑不解。姥姥说,月亮里住着嫦娥,说明是个女孩;狼,在梦里指的是官府、衙门,被狼叼跑了,肯定是吃皇粮的公家人。
她半信半疑,带着惴惴的心回去了。
孩子出生了,应了姥姥的话,是个女娃。也应该给女儿起个名字了,她想。
叫什么好呢?这孩子来到人世,也不挑个好年月,就叫她马莲草吧!草又不像那些花儿、梅儿、兰儿那么娇贵、富丽。她寻思着。
马莲草是黄土地上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耐寒、耐旱、耐涝。它不畏春寒,倔强地钻出泥土,不管是贫瘠的山坡,还是积水的洼地,只要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它就能顽强地生长。天旱了,叶子绿中泛白,花朵紫中带黄,像一簇簇蓝色的火苗,在燥热的风中跳动,燃遍了满山遍野。雨水旺盛,阴雨连绵的季节,它的叶子绿中泛黑、厚实、肥壮,似乎大地母亲的养分都被它吸收,聚集了无穷的力量,花朵紫中带白,像沉淀在杯中的紫色琼浆,从花到叶,透出浑厚、质朴,就像黄土地上的山妹子一样俊俏、灵秀,它们既不名贵又不值钱,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吹打。看着皮包骨的女儿,她觉得这名字太好了。欣喜中带着心酸,心酸中透着欣慰,就算给女儿把名字起好了。
马莲草!好诱人的名字!
马莲草在母亲的精心喂养和照料下,伴着寒冬、迎着早春,脸上渐见粉色。
该到下地的日子了,姥姥也没有时间照顾外孙和外孙女。母亲狠心将女儿用破被子包好,放在土炕的最里边,周围用枕头挡住,怕女儿滚到地上摔着,然后给五岁的儿子叮嘱几句就下地去了。马莲草睡醒了就嗷嗷叫,饿了就吃小手,再饿了就大哭,哭累了又睡着。有一次,马莲草不停地哭闹,还有些发烧,这可急坏了母亲。原来马莲草在土炕上,两个小脚丫不停地蹬,席子破处竟将小脚丫扎破,粗心的母亲没有注意到,等到发现时已发炎化脓。无钱买药,母亲就用手挤、用嘴吸出脓水,再用土方敷点草药,慢慢地,居然好起来了。母亲哀哀地叹口气:真是路边的马莲草!
家里的土炕已不是马莲草的活动场地了,她会坐了,会爬了,母亲就让五岁的儿子带妹妹。五岁的孩子也要人带。他将妹妹放在院子里,就自顾自地玩去了。马莲草在院子里到处爬,哭了也无人管,饿了就大把大把地吃土,困了就倒在院子里的任意一个地方睡着了。吃的是土,拉的是泥。时间长了,马莲草又哭又闹,小脸蜡黄。母亲骂着儿子,疼着女儿,还要下地干活。一个人累得精疲力竭,顾不了许多。心想,老天给命就活,老天杀人想活也活不成!庄稼是不能不种的,日子是不能不过的,庄稼人就靠土里刨食生存。
女儿得病了也无钱治。她把女儿交给了老天,交给了命运,交给了五岁的儿子。她又为生活奔波去了。
五岁的儿子,看妹妹哭哑了声音,心想是肚子饿了,就将母亲留给他吃的包谷面饼子,掐一小块给妹妹喂了吃,结果连呛带噎,几乎将妹妹憋死。等母亲从地里回来,妹妹的脸都憋青了。母亲又打儿子,又救女儿、又是捶又是拍,终于,女儿吐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食物,哭出了声,她却瘫软地坐在地上。
黄土高原的十月,已是寒气逼人,晨霜铺地,该收的庄稼已经收完,母亲辛苦劳累了一年,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收成。该缓口气了,也该照顾一下两个孩子,养养自己的身子了。想起自己为了生活,不能照顾孩子,更无暇疼爱孩子,心里内疚得难过,真想号啕大哭。
老天不长眼,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降到她的头上。她还没有很好地疼疼孩子、尽尽做母亲的责任,精神和体力仍处在极度疲惫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全身长出豆粒大的小红包,不几天就疼痛难忍,且发炎化脓,小的像樱桃,大的像烂杏,原来是毒疮。无钱医治,带话给县城的丈夫,丈夫来了,看到她病重难治,就当着姥姥和母亲的面说:这种病只有等死!治不好的!她要是死了,我就把儿子领走,女娃送给别人。母亲虽昏沉沉,但心里明白,丈夫的话,她听到了,只是无力争辩,嘴动了动,又昏迷过去了。
就这样,丈夫扔下几句话又走了,姥姥又替她照看两个孩子。
姥姥善良软弱,家里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主,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被疾病折磨,哀哀地看着两个随时都失去母亲的外孙,默默地向菩萨祈祷,祈祷菩萨保佑自己女儿的病早点好,祈祷老天救救女儿和两个外孙。
母亲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她向姥姥安排自己的后事:她死后,儿子让他父亲领走,女儿送给二舅妈,因为二舅妈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
俗话说,天杀人,天也救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的病居然渐渐地好起来了,毒疮渐渐地缩小了,且结痂了。她清醒了,也想吃东西了。
她靠着自己的坚强和韧性,靠着对一双儿女的爱和希望,从死神手里顽强地挣扎出来了。两年以后,全国解放了。她分到了房子、土地。共产党、毛主席成了她的主心骨。
她的身体也复元了,两个孩子也一天天健康地成长起来了。她看到了希望。她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两个孩子培养成人。
母亲是经过严冬的人,她懂得珍惜春的温暖。
除夕夜
在南国度过了几个春节,突然怀念起北方的除夕夜来,便回到了极想过年的儿时。
儿时的我,盼着过年。一进腊月,便一个劲地问母亲,咱家杀不杀年猪,跟前傍后地在母亲面前念别个家的孩子扯了花布,做了新衣,买了鞭炮,还请了灶神、门神、财神,咱们家请不请,不厌其烦地向母亲索要过年的东西。母亲长叹一声,愁愁地说:“娃娃哟,年好过,日子难过啊!”心中不解,仍一个劲地扯着母亲的衣角哼哼唧唧。
现在想起来,那时我太不懂事了,太不理解母亲的难处了。
话虽这么说,但过年的准备工作还是积极的。
腊月中,是庄户人家杀猪宰羊的最佳时日,常常是吃一半,卖一半,以备过年用的其他东西。庄户人家的穿衣戴帽,油盐酱醋,全指望在这头年猪身上。
最喜腊月二十三的送灶神。早几天,母亲就请了灶神,买了灶糖,灶糖是专门敬献灶神的,乳白色,形如发面,特有黏性,用手轻轻一碰,粘上去洗都洗不掉。
送灶神要等到腊月二十三天黑尽才开始。常常等不到天黑就极想吃那块灶糖,母亲再三叮咛:“等敬完灶神再分给你们吃,偷吃了会把嘴粘住,不能说话的。”我便怯怯地,似信非信。据母亲说,那灶糖是为了封灶神的嘴,不让他到玉皇大帝那里乱说话,怕灶神说人间糟蹋粮食,来年收成不好。母亲一边磕头烧香,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灶神老人家,上天言好事,看到娃娃们糟蹋粮食的,你老人家多说的少说,少说的不说……”据说只有这些祷告,来年锅里才有米下,庄稼才能丰收。那种虔诚,郑重的神情,表达了中国劳动妇女热爱生活的美好愿望。
生命如歌
腊月二十四是洒扫庭除的吉日。谚语有:“庄稼汉,不识字,扫房就是腊月二十四。”腊月二十四清早起床,我们便把大家小什的搬到院子里,母亲戴顶大草帽,脖子上围条围巾,把笤帚扎在一根长长的棍子上,开始扫屋顶、墙壁,扫完后在屋内烧堆火,说这样灰尘落得快,我们孩子们扫院子,擦家什,忙乎一上午,擦洗干净,搁置整齐,屋里就亮堂了不少,过年的气氛也就有了些许。
腊月二十八是做吃食的好日子。先做年馍,后炸油果子。油果子的和面方法是极讲究的。先煮花椒水,晾凉,再打鸡蛋糊,然后在干面粉里倒上清油,放进蜂蜜,倒上鸡蛋糊,拌匀,视软硬加花椒水。
母亲从早晨四五点起床,先生着火,然后在一个大铁锅里倒上洗干净的、乌黑锃亮的小石子。石子形状各异,大小相同,将石子烧热后,倒上清油,用锅铲翻搅,直到冒出淡蓝色的轻烟,然后用一个大铁勺将石子取出一半,剩下的一半摊匀铺平,将揉好待烙的发面饼放在石子上,将取出的另一半均匀盖在上面,饼子还未出锅,就闻到了香味,使人馋涎欲滴。这种饼子是我们那地方的特产叫石子馍,即年馍。因面里的水分被石子烤干,可以存放一个来月,吃时用刀切成菱形块,在盘里摆成齿轮状,既好看,又好吃。
炸油果子要等到夜深人静时炸,据说这样省油,油果子的花样极多,有风车、佛手形的,有花篮、蝴蝶状的,还有各种小动物。小兔子点上红眼睛,小老鼠芝麻做眼睛,形态逼真可爱,不忍口食。炸油果子时门窗紧闭,绝对不让我们小孩子进厨房的,大人们也不苟言笑,更不能在炸熟后尝吃的,据说尝吃油就少了一大截。我觉得很神秘,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在厨房门前转来转去,从门缝里偷偷看,口水一个劲地往肚里咽。现在想来,极有趣味。
母亲那种对中华民族传统节日的重视,对生活的认真,那种宁可穷一年,不能饿一天的传统观念,实在令人感动。
大年三十,中午饭吃过,母亲就给我们几个孩子打扮一新,新衣新裤新鞋,然后我们美滋滋地去找小伙伴夸耀。母亲又忙着擀长面切葱蒜,还说三天内不能动刀。一个劲地给我们叮咛不要动笤帚扫把、会把“财”扫走的。
除夕夜是要炖排骨的,将排骨、猪蹄,整个放在锅里炖熟后,等到午夜,端上供桌,先敬祖宗,再放到圆桌上,一家人围坐一起吃叫做“咬鬼”,这一夜,香火不断、灯火不灭。我们早准备好了小人书,连环画看,还时不时地放几个“二踢脚”,增添守岁的气氛,也驱赶一下瞌睡虫。我最喜欢将那些自认为美的画剪下来,贴在自制的小本子上,有人物、景物、花草。每年都要剪贴一本,守岁时拿出来欣赏,以前的除夕夜便在眼前活动起来,极惬意,极温馨。
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母亲便喊我们几个孩子去村头小河里挑水,直到将厨房里的大缸小桶装得溢满,说这叫“财源滚滚来”。然后母亲再从敬财神的香炉后边取出一沓钱,在我们面前晃晃,说是财神送财来了……
初一早晨六点,亲朋好友之间便开始拜年,孩子们开始给长辈们磕头叩首。老人们散压岁钱,少则一角,多则一元。当晚母亲便把我们的压岁钱收走,我心里极不情愿。以后,不等给压岁钱的亲朋离开,便赌气地将钱放到母亲面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