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来去只用了三天多的时间,夏华就又返回了桠湾窝。不用说,也就没去看建平和嫒嫒了。他一头闯进屋。没见蓉姑在,便倒在自己床上,不吃也不喝。傻愣愣地睁着双眼。瞪着茅草房那挂满了蛛网的杂乱的屋顶。他自己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是半天?还是一天?甚至是一整天一整夜?反正,他的心已麻木了,僵冷了。什么悲戚、忿懑、苦痛、饥饿,他全然没有知觉。他的思想里,现在只存有一个意念:他是一条孤魂,是一个多余的人,这个世界已不属于他,没有了他立身之地!
直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了好一阵后。他那麻木的、僵冷的心,这时才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感到了难忍的饥饿。他一个翻身爬下床,便跑到灶屋里涮洗锅灶,生火胡乱地做了一顿饭菜,就在灶屋里边胡乱地吞吃了。
自从婷婷走后,夏华一个人也就不再养鸡,他将剩余的几只鸡统统送去了樟木坑,交蓉姑饲养。于是,夏华在桠湾窝的这个所谓的“家”,夏华这次又回城去了舒芸那里,也就没了什么要紧的家务可做。故而,蓉姑也就没必要天天来桠湾窝。夏华回来后,连三条狗也没见了。他知道,那定是蓉姑把它们一并带了去樟木坑,因为它们也与石三爷的狗一直合得来。
夏华吃完饭后,又回到堂屋里坐了好一阵,把前前后后的事好好地想了一番,最后定了主意: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主意拿定,夏华立即起身进卧室,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和几本爱看的书清点好,分别装进挎包里和一个帆布提包里,又从床上扯起毯子也装进帆布提包里。刚要出门时,便记起收藏在箱子里的那仲母亲留下的玫瑰红毛线衣。于是又返回卧室,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毛线衣装进帆布提包。一看到这件毛线衣,夏华即觉得心儿在一阵阵揪痛。他想起孤苦一生的母亲。随着又想起婷婷,想起那次为了寻找这件毛线衣婷婷遇险的事,便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为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悲伤。他一咬牙,挎起挎包,提起提包,跨出堂屋门,一把铁锁“咔嚓”一声锁上大门,索性连头也不回了,径直大踏步地迈上通往樟木坑的路。他想到,石三爷祖孙俩待他情同亲人,他要走了,不能不告诉他们,向他们辞个行。
走到路上,夏华抬头看看天,见太阳已悬在中天,才知道此时正是半晌午时分,因而也才知道从昨天回山后至今天下床弄饭吃时,自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地过了一整天。
樟木坑。这时候恰好石三爷和蓉姑祖孙俩都在家,石三爷正坐在屋前的樟树下,眯着眼睛在悠闲地吸着他的竹简子旱烟叶,石三爷虽然六十老几的老人了,可是身板还算不差,耳聪目明。夏华来到他面前。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忙睁开眼,看到站在眼前的夏华,赶紧放落竹烟筒,惊喜地说: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昨天晌午就回来了。”夏华回答说。
在屋里正做着事的蓉姑,一听夏华回来了,事也不做了,欢叫着跑了出屋,来到夏华跟前,仅仅三天多不见。蓉姑如隔三秋。一见面,高兴不过,亲热不过,一个劲地挥着手为夏华扑打掸拭衣裤的灰尘。
石三爷瞧着夏华问道:“还没有吃饭吧?”没待夏华回答,接着又对蓉姑说,“快去给你华哥准备饭菜。”
“嗳。”蓉姑高兴地应诺了爷爷一声。从夏华手上接过帆布提包。拉起夏华的手,就要往屋里走。
夏华站着没动,他说:
“不必了,我来时自己煮了吃过。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什么?辞行?”石三爷和蓉姑祖孙俩一听,不禁惊讶,不约而同地问。蓉姑更是吃惊不小,刚刚接到手上的提包“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华哥,你要回城?是婷婷她妈妈要弄你回去吗?”蓉姑双手一把抓住夏华的衣袖,急急地问。
“不是的。我要走得很远很远的,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夏华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嘴角渗出一丝惨淡凄楚的苦笑,接着便把这次回城见到舒芸,舒芸对他所谈的话简要地跟石三爷和蓉姑说了一番。
“唉!这个舒芸,怎能这样不讲良心?”石三爷听完夏华的叙述,叹了口不平的气,看着夏华又问道:“那你打算就这么走?”
“走?为么个要走?华哥,怕她么事?明天让我去她那里找她理论去,看她心肝狗吃了没有?”蓉姑接过爷爷的话,愤愤不平地对夏华说道。
夏华苦笑着说道:
“没有必要的,蓉姑,我想过了。舒芸说的也不无道理,婷婷与我确实是不相配的,我不能给她幸福,这点是真的。我不能只因自己而坑了她的前途。我决定好了,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免得婷婷来找我。”
蓉姑说:
“华哥,你何苦这么急着就决定呢?婷婷不是说了,暑假里回这里吗?就算你有这样的想法,且等婷婷来了再说也不迟嘛!再说,你这一走,婷婷来了怎么办?”
“不了,我的心意已决。我想过,这么做,我和婷婷心里短暂的痛苦是会有的,但长痛不如短痛。好了。别说这些了。蓉姑,婷婷若来了,请你告诉她,我不会再见她,你帮我劝她回去吧。”
蓉姑深知夏华的执拗脾气,他一旦自己决断了的事情,就不会有谁能说得动他。想到夏华凄苦的遭际,眼看着他就要这么离去,蓉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心痛地大哭起来。
“唉……”石三爷摇着头,叹息着说道,“多好的一对。硬是这么给拆散……”。
“石三爷,这些年,您待我情同骨肉,恩重如山,我夏华有愧,无力报答您。今天,只能在这给您磕头了。”
夏华说罢,“扑通”二声双膝跪在石三爷跟前。石三爷见状,慌忙伸出双手把他拉起,连声说: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1好孩子,我真是舍不得让你就这么走的。可是,有么个办法呢?唉,孩子,你自己脚下的路,你就自己看着走吧,我不强留你。”石三爷说这话时,连声音也在发抖了。
夏华眼里噙着泪花,温顺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蓉姑,蓉姑偏过脸扶着老樟树在不住声地唏嘘着。他叹了口气,便一只手抚着蓉姑的一边肩膀,说道:
“别这样,蓉姑,你是我的好妹妹,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我愧对你的一片情谊。也只有请你原谅我吧?”
蓉姑没回话,也没抬头,她忽然调转身。摔脱夏华的手,双手掩面大哭着奔跑回屋里。夏华看着,心里不由得更牵痛起来,眼泪同时跟着涌了出来。他转过身来。从裤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递给石三爷。说:
“这是桠湾窝的钥匙,那里还有一些东西,您就看着办,有能用的,就叫蓉姑都拿了过来用吧。”
石三爷颤抖着双手接过钥匙,也激动得老泪纵横,说不出话来。
夏华交过钥匙,便最后说一声:
“石三爷。我走了。您多保重吧!”说完,从地上提起帆布提包,转身大踏步地走下山坳。
约摸走了半个多钟头的光景,翻过了两道山脊梁,夏华忽然听得身后山坳里传来了蓉姑的大声呼唤:
“华哥,等一等,你等一等我!”
夏华一听,不由得急忙刹住脚,回首望下,只见蓉姑正急匆匆地赶着路奔上来。他便问道:
“你追来做么个?蓉姑。看,别扭着脚呀!”
蓉姑气喘吁吁的“咚咚”地奔上来,一把拽着夏华的手,说道:
“华哥,你走,我跟你走!”
“么个。你……”夏华这才注意到蓉姑的装束:肩背上斜背着个鼓囊囊的大布包袱——一种远行的样子。由于这一阵的急奔猛跑,脸胀得通红。汗珠儿满脸。至奔上来站在夏华面前,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夏华听到她的话,又看着她的这副模样,不禁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反过来一把抓住蓉姑的双手,吃惊地问,“你说么个?你要跟我走?”
“是的,华哥。你一个人孤单单地四外漂流,我好心痛。”蓉姑和他咫尺之间,面对着面,眼泪儿籁籁而下。
夏华心里头一热,如一般电流融贯了全身的血脉,激动得眼泪也要溢出眼窝,双手不由得加大了力气,将蓉姑的双手捏得紧紧的。但转念一想:这不行!于是又松脱蓉姑的手,伸手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说:
“好蓉姑,别说傻话了,快打转回去,爷爷不见你,一定会急得不得了的哩!”
“不!爷爷答应了我,他叫我好好跟着你。”
“那也不行!”夏华坚决地说:“我不能看着爷爷这么一大把年纪。身边没个人照料服侍。好蓉姑,听话,回去吧!”说过,便双手推着蓉姑转身回走。
“别,华哥,你别赶我。是真的,爷爷说。你命太苦了,没有人在身边安慰你,他反而会心疼的。他还说了,不管么个时候。只要你心情好了,想再回山,要我就陪着你仍回来。”一向刚强的蓉姑,说着竟要哭出声来了。她抽泣了一阵儿,又说:“华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惹你生气了。”
“唉!”夏华瞧着蓉姑那哀求的样子,没了主意,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树林上空那一线蓝湛湛的天,说道:‘‘你叫我怎么办哪!我自己尚不知天涯沦落到哪步,怎能连累你一个女孩家,跟着我受这份罪呀!”
蓉姑托起夏华的手掌,复按在她的手上,无限深情地说:
“华哥,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给你增添烦恼的。就算你真的沦落到了天涯海角,受苦受罪。我都心甘情愿。永远永远跟着你。”
夏华听了蓉姑的话,收回望着天空的眼光。深情地凝视着面前泪眼汪汪的蓉姑,心儿如火花进裂,又激动起来。他看着蓉姑,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直想一把将蓉姑揽进自己怀里,尽情地吻干她挂在脸蛋上的点点泪珠。可就在这激动得难以自制的时刻,忽然想起了婷婷,婷婷有如出现在他的眼帘处,一阵阵心潮翻滚,夏华好不心痛欲裂,他即在心里轻轻地呼唤起来:
“婷婷,婷婷,你知道吗,此时此刻,我多么地想你,想你啊!”
夏华面对着蓉姑。却忘不了婷婷,忘不了婷婷那忧心忡忡、凄楚悲哀、泪光点点、可怜兮兮的眼神,更忘不了别离时两人的那山盟海誓的许诺——相亲相爱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一想到这些,夏华的心就要碎了。他赶紧将眼光从蓉姑那希翼等待的半眯着的眼睛上移开,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那就走吧!”
说完,便携起蓉姑的一只手,并肩齐步朝着九峰圩的方向,沿着山路迤逦而行。
夏华心意已定:对蓉姑,只能兄妹相待,他惟愿做蓉姑的好兄长。他的那颗深藏着的心。只能属于婷婷,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