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玥画的是水彩,青山耸峙,山中点缀着楼阁寺观,山下溪水宽广纤回。近处则花团锦簇,尤其是那朵朵牡丹,皆用重彩绘染,赋色鲜明艳而不俗,处处透着盎然生机。
姬恒的画风却迥然不同,他擅长水墨,山水皆以花青运墨点染,树木则披麻皴加墨点,间杂着溪流板桥、竹篱村舍,再往右去,渐渐林木清疏崇山积雪,虽只是墨色,却层次井然,气格清润。
钱翩翩越看心里越是疑惑,这两人性情迥异,竟能聊到一块儿去?还一起作画?那画已基本成形,她又细细看了会儿,终于看出点端倪。
赫连玥以早春的山间雾霭浮动及旭阳初升起图,再到牡丹盛开,色彩浓烈,画的是春夏,而姬恒则以秋日萧瑟转承,再到寒冬的冷冽意境,画的是秋冬。他们画的是一幅四季图。
那两人兴致正高,全然没留意钱翩翩的到来,钱翩翩也不好贸然打断他们,便静静坐在一旁观看。
此时的赫连玥,对于钱翩翩来说是陌生的,平日那放荡不羁的神态消失无踪,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此时只专注于手中的画笔,左手提袖,下笔如龙蛇飞动,笔下勾勒的浓烈色彩,恰如他张扬的个性,明艳,鲜活,光彩夺目,那燕祈双璧的称号还真不是徒有虚名的。
再看姬恒,和赫连玥恰恰相反,他穿着银白色的轻裘,领边嵌着一溜银狐,衬得他的脸皎皎如玉,眉尖微微蹙起,星眸似有细碎的微光闪动,超逸绝尘,他握笔的手或许依然冰冷,可那眸光却是暖暖的。
如果说赫连玥是朵万众瞩目的牡丹花,姬恒便是独自在空谷绽放的幽兰。
姬恒这般出尘的人物,若不是因病离开雍城十年,名声绝不在燕祈双璧之下,可惜如今世人只知燕国有偃月公子,祈国有曜晨公子,而不知姬恒。钱翩翩心里替姬恒可惜,正想得出神,那两人已收了笔。
“今日真是尽兴,我自离了燕国,已许久不曾动过笔,不想今日能有此机缘,和五殿下在此共赋一画,实是偃月之幸。”
姬恒忙道:“偃月太谦让了,能和燕祈双璧之一的偃月公子同画,是我叨光了。”
赫连玥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我年纪相仿,不知殿下是哪一年出生?”
姬恒答道:“崇光十九年十月初七,偃月你呢?”
“哦?这么巧,我也是十月初七出生,燕仁启二十五年。”
一个是祈历,一个是燕历,两人在心里算了一下,同时诧异道:“你我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两人说完,又同时笑了起来,都感慨世事的巧合。其实比他们两人更诧异的,是钱翩翩。她煞白着脸,看着那两个人。以往她从未想过姬恒会是转世的叶咏青,在他回雍城前,她也从未多关心过他,只每年收到他送来的礼物时回一下礼,所以她竟不知他的生辰。
他们两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时生的?
赫连玥身上有桃花印记,姬恒的字和叶咏青一模一样,性情也像极了叶咏青……她只觉心里突突直跳,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从心底冒起,难道叶咏青的灵魂转世时一分为二了?
她打了个寒颤,马上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世间怎会有这般无稽的事。她转念又想,是了,定是因为这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所以那阴差才会搞错了,那阴差当时丢了半阙灵犀圭,又急着送她投胎,心神不宁,于是便误将赫连玥当成姬恒,给她看了那个画面。
不错,一定是这样。这么一想,她便放下心来。
在她出神之际,赫连玥将自己的印鉴取出,朝姬恒道:“偃月虽不才,蒙世人抬爱,燕祈双璧之一的名号还是有些分量的。以前偃月少不更事,掳走殿下和钱六小姐,今日借此画,还望能与殿下冰释前嫌。”
他在春夏卷的左下方,郑重地盖上刻着“偃月”二字的印鉴,满意地瞧了瞧,喃喃道:“燕祈双璧……早就听闻曜晨公子能书擅画,尤擅画竹,今日这四季图却缺了竹子,倒是可惜了。但双璧合一,共赋一画,却是创世之举。”他悠悠看向姬恒,“怎么,殿下的印章不盖上去吗?”
姬恒蓦地看向赫连玥,细细辨别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从他脸上看出个所以然,却见赫连玥已漫不经心地收起了印章,笑着揖手道:“殿下且随意吧。天色不早,偃月告辞。”
姬恒颔首还礼,赫连玥转身离去,经过钱翩翩身边,压低声音朝她揶揄道:“骗骗,我知你心里怨我,那四季图权当我向你赔礼了,上面可是留了我偃月公子的印章,多少值得点钱,若你的情郎肯盖上他的印章,啧啧,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世之作。”
他说罢也不理会钱翩翩的反应,径自领着自己的人下山了。
钱翩翩心里鄙夷,一幅画就想冰释前嫌,想得美。她来到石桌前,姬恒正望着那鲜红的印章出神,竟连她来到身边也不察觉。
钱翩翩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作画累了,问道:“恒,你无事吧?累了?”
姬恒回过神来,见她清亮的双眸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心里暖暖的,歉然道:“我无事,你不用担心我,我说过我的身子早就康复,再说,就算我身子再不济,也不至于站一会就倒。”
钱翩翩赧然地笑了笑,也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她朝那画看去,果然见春夏卷的左下角盖了偃月的印章,秋冬卷那边却仍是空白,便问道:“恒,这画你不署名?”
姬恒不在意地笑笑,只道:“我今日出来没带印章。”
钱翩翩却以为他是不愿署上自己的名,毕竟他是祈国皇子,而偃月却是燕国质子,被人知道他和质子共赋一画,难免说三道四的。她又想到赫连玥刚才的话,虽然心里记恨那人,但她不会和钱作对,若将这画表起挂在瑶台仙筑,那些文人士子必定趋之若鹜,便道:“那这画送给我可好?”
姬恒笑着点头,“翩翩,方才我想过了,你说得有道理,我听你的,等过了寒食节我便回云泽。立太子左右不过年底的事,待明年我再回来,那时诸事已定,再无人反对我娶你。”
一行人下了山,将钱翩翩送回大司马府后,姬恒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须臾,有人在车壁轻轻敲了两声,姬恒不睁眼,只道:“进来吧。”
帘子一掀便又垂下,青瑜已利落地进了车内,“殿下,刚才收到消息,已安排好了,明日巳时瑶台仙筑灵台苑见面。”
姬恒睁开眼,“他竟选在瑶台仙筑?”
青瑜道:“是,他说去那儿的人非富则贵,闲杂人少,万一碰上熟人,也只道我们是到那儿消遣,不会生疑。他还说,明日六小姐不会到瑶台仙筑,殿下可以放心去。”
姬恒稍一思忖,便明白了那人的用意。如今非常时期,二皇子和四皇子的探子像蛛网般遍布雍城,若在偏僻之地和人会面,便像此地无银般惹人怀疑。瑶台仙筑是出了名的风雅场所,以他的身份来此消遣是寻常不过的事,纵然被人发现,也可以说知道他要回云泽,特意践行而已,顶多让人以为那人有心巴结他。
他缓缓点头,“果然心思慎密,是成大事的人,便依他。”
青瑜应了,刚想出去,便听姬恒道:“查一下燕十七偃月公子,他到雍城后所有接触过的人,都仔细查清楚。
“是。”青瑜看了一眼姬恒,见他又闭了眼,靠在车壁上,手指捏着眉心轻揉,他跟了他十年,早就摸清这位主子的习惯,他这样的时候,多半是在想事情。他不打扰他,也不离去,只静静等着。
果然,须臾后姬恒便问:“方才在观景台,偃月提起印章的时候,六小姐可有异常?”
青瑜细细回忆了一下,答道:“没有,当时六小姐不知在想什么,愣愣的出神,根本没有听到殿下和偃月公子的对话。”
姬恒轻声道:“那就好。”
“殿下,那偃月公子今日主动示好,究竟是何意思?您一向行事隐秘,他为何会知道您就是和他齐名的曜晨公子?”
姬恒眉尖微微蹙起,“是我大意了,之前竟不曾留意过此人。燕王有十七个儿子,萧墙之争可谓惨烈,如今只剩了六个……帝王之家,子嗣太过昌盛也非好事。他是丹夏未来的国君,七岁时才回的燕国,在燕国无根无基,却能平安活到如今,此人绝不简单。他今日提起他的六皇兄,我倒是想起来了,偃月的母亲还是丹夏公主时便和燕六皇子的生母认识,当年是燕六皇子亲自去丹夏接他回燕国的。如今燕王病重,他对上的五个哥哥,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多一分助力便多一份胜算,他是力挺燕六皇子的。他是丹夏继承人,燕国的王位怎么也论不到他来坐,这也是他能活到如今的一个原因。”
他又闭上眼,两指揉着眉心。
青瑜道:“如此看来,明知偃月公子是燕六皇子的人,燕国求和,燕王却派了他来祈国当质子,燕王是有心削弱燕六皇子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