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的工作非常顺利,一四年冬天伊始,我们已经开始筹备婚礼。我俩所有的任务都是提前分配好的:确定时间和婚宴地点的事情归他;请柬、喜糖和结婚蛋糕的样式归我。唯一在一起讨论的事情是婚礼程序,不到十五分钟就达成共识:不要胡乱煽情的主持人和莫名其妙的VCR,不请那些碍于面子的重要人士,不设置父女走红毯的煽情场面。只有证婚、致辞与互换戒指;只邀请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及那些不得不出现的亲朋。
我给父亲送去了请柬。要不是沈弥不时的提醒,我又要把他忘了。回国以后,我就始终刻意地回避得知有关他的一切消息。直到这次见面,我才惊觉自己成功地避开了多少关键的年月——他和刘婉婉的孩子快要四岁了,我们聊天的时候,小肉球始终撅着屁股摇摇晃晃地来回跑着,跑累了就坐到刘婉婉的腿上索要亲吻和拥抱。看得出父亲非常幸福,尽管有我在场的时候,这种幸福会不免带上几分讪讪。我很想告诉他,只要他觉得好就可以了。我甚至想向他道歉,因为我想在妈妈刚刚去世的年月里,我对他的忽略,或许远胜于他对我。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说,时效期以外的话,单是心里想想就觉得要酸倒牙了。肖磊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我。这是我俩进门之前就约好了的,他说给长辈送请柬至少要聊半个小时,这样一来才不会显得失礼与仓促。鉴于我不想久待,他会在到点之后立刻提醒我。“你跟你爸一点儿都不像,从模样到气场都不像。”出了小区,他这样说。“我小的时候跟他脾气挺像的,越长大越像我妈妈。”“还像沈老师。”肖磊回头朝我望了一眼,忽然照着脑门用力一拍,“坏了,我忘了让你爸放心了,没有这话是不是特失礼?”“不失礼呀,”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你忘了吗,咱俩领证前一天,跟老师喝酒的时候,你全部都说过了。”
肖磊把婚礼定在一间会所,那是一座位于老城区的有着百年历史的德式建筑。一张铺着咖啡色桌布的长餐桌就能容纳下到场的所有人。每一套餐具前方都摆着一张写有名字的卡片。角落里摆放了一架褐色的三角钢琴。灿烂的阳光透过宽大而老旧的窗户照满地板。十一点半不到,邀请的人已经全部到齐,不大的房间里被相互问候的声音充斥着,遮住了所有的尴尬与不自在。沈弥坐在我座位旁边的位置低头看结婚证词。他是独自散步过来的。我和肖磊结婚的日子定下以后,他执意去医院做了手术,然后得到了一个超过所有人预期的效果。我常想,要是这次手术提前到我回国前后,或许这几年根本不必如此受苦,或许如今还在教课,或许会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或许……我不知道。
我走到沈弥身旁站下。他抬头朝我笑了笑,拿起致辞折了几道装进西裤口袋,双手放在膝盖上,拇指划动着活动范围内的一小片布料。我递给他一杯温水:“我又没穿婚纱,您别紧张。”“我紧张什么。”沈弥笑着低下头。我问:“您又在想什么呢。”他轻笑一声:“你陪我熟悉路况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太久吧,是一二年八月?”“是二零一一年。”“哦,对,一一年。”和肖磊登记之后,我的回忆维度变得仅限于最近的几个月。肖磊常笑我说,要是记性变得这么差,以后吵架都吃亏。总之,如果不是沈弥提起,我已经很少想起我们经历过如今想来那么艰难的岁月,在那段岁月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在我当年的一厢情愿里,那样的关系会维持一生。
我们的婚礼和预想中一样简洁。首先是沈弥的证婚致辞。听着他一本正经地称呼我们为“尹渺渺小姐”和“肖磊先生”,站在后面的我和肖磊不免相视一笑。从不肯在公共场合透露个人情感,沈弥向来是如此的。让我真正意外的是父亲——本以为他顶多就是走个过场,却不想他竟很动情地回忆起了我的童年,回忆起我的高中岁月,回忆起他对文科的不重视导致了我的偏科,回忆起沈弥一次次的帮忙……我不知道此刻什么心情才是正确的,但看着台下每一个人的脸上涟涟的泪水,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也许现在应该像一个懂事的女儿一样上前拥抱他,抑或是低头黯然垂泪,将婚宴的氛围推向高潮。可我偏偏做不到——也不是全然感觉不到他的百感交集,但就是觉得隔了一层。如果女儿也算一个职业,我真的已经停职太久太久了。
因为相熟的人被安排坐在一起,当所有的仪式结束以后,我们的婚宴午餐就变成了一个混杂了家宴、朋友聚会和同学聚餐的地方。肖磊坐在我的对面,他们那边总是笑声不断。爸爸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尽管送了两张请柬,但他是独自来的。不时有我们的朋友过来给他敬酒,他也不多言,只是站起来弯着腰碰杯,仰起头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把高脚杯重新放回桌子上的时候,我总能感觉他的目光会在我身上短暂地停留。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他要提气说话,但终究只成为我余光里缓缓坐下的身影。
“渺渺,”坐在我右边的沈弥忽然低了低身子,“该去给家里的长辈敬酒了。”他特地强调了“家里”。
我示意了桌对面正和几个哥们说笑的肖磊,一手酒瓶一手高脚杯地站起来。父亲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桌上,他的牙齿正在和一块坚固的牛排纠缠,等他的空当里,我猛然发现自己真的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了——大概因为又回到了妻如玉女儿如花的时光,他也跟着年轻了不少,红亮饱满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终于撕扯下那块牛排的肌理,他非常仓促地整理着领带站起身子,在喝光了我们敬的酒以后,把杯子再度斟满:“这一杯爸爸来敬你俩,”记忆中,他很少这样自称,“你们要好好过日子,渺渺是我最爱的孩子,也是我有生之年唯一能看到的成家的孩子,你一定要……”
还没说完他就掉泪了。婚礼真是个奇怪的场所,能把人的情感以十倍甚至百倍的程度催化,很难说这些情感是真心诚意的,但也不能说是假。不过当大多数人都沉浸在同一种情绪里的时候,就很难有人再想起这些。“您放心吧爸,我跟渺渺肯定过得好。”肖磊答应着。父亲擦了擦眼睛:“快敬沈老师吧,你俩最该敬的是沈老师。”“这是哪的话,”沈弥扶着桌子站起来,“我这儿捎带着就行了。”肖磊伶牙俐齿:“怎么是捎带着,放到最后一个敬的人都是大轴。”他微微欠着身子,放低酒杯照着沈弥的酒杯碰过去,“沈老师真是我和渺渺的贵人,没有您就没有我和渺渺的婚礼,谢谢沈老师。”
肖磊的祝福话一句接一句,我却什么都不想说——我以为沈弥对我来说早就只是一个长辈了,尽管不可替代,但依旧是长辈——在我和肖磊领证之后的日子,我们的相处也足以为这句话作注。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那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忽然跳出来,让我想要把他和其他所有人区分开。我不想把和公婆长辈说过的话再说给他,那些在其他长辈面前可以轻松说出的感恩戴德,我想起要拷贝一份相同的给他,就觉得是在惺惺作态。可是除了惺惺作态,我又有太多的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因此成了最好的结果。
沈弥给的祝福和证婚词一样滴水不漏,微笑、喝酒、然后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下。一轮敬酒结束,我和肖磊各归各位。父亲还没有平静,抽噎声时不时从我的右手传来。沈弥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纸巾盒子,我抽了几张递过去,他埋下头走出宴会厅。
“渺渺。”沈低声喊我,“你现在知道,爸爸不管怎样都是爸爸,没人比得了吧。”我无奈地笑了:“是是,爸爸最好,世上没人比得了爸爸,您也比不了,现在满意了?”沈弥笑了,我扶着他的肩:“您今天安心吃饭喝酒行不行,有我在,别人的事不用您操心。”沈弥说:“好,好。”我说:“我高中毕业的谢师宴您都没来,当时欠的酒今天都得补上。”沈弥说:“没问题,来,倒酒。”我边倒边说:“这是补我谢师宴的酒,我开学就去北京念书了,您没什么想跟我坦白的?”沈弥举着杯子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我说:“高中老师应该是不能以个人原因转班的,您说去理科班是在吓唬我对吧?”“对,”沈弥立刻笑弯了眉眼,“当时我打完电话就告诉苏茹,这下渺渺肯定会选理科,她不可能让我陪着过去,没过一会儿你就敲门了。”“好吧,”我把额头抵着酒杯大笑,“我当时还告诉我室友,我老师要为了我转班,她们因为这个羡慕了我很多年。多亏我自己当了老师,否则您得蒙我一辈子。”
我起身为沈弥倒第二杯酒,我的喜酒。酒瓶被我倾斜到一个不大的弧度,泡沫随啤酒的液体一同升高,然后在我扶正了酒瓶之后以更快的速度上涌,最终停在了杯子的边沿。沈弥轻扶着酒杯:“我以前说得没错吧,你看看。”我知道他在说当年请我父母吃饭那次,父亲责备我连给长辈添水都不懂,他却替我开脱,说长大之后自然明白。十年的时光倏忽而过,而我居然也真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些。低下头,猛然撞见他变灰的发根,鼻腔里忽然溢满了眼泪的气味。好在酒已经过了三巡,无人顾及我的百感交集。我慢慢地坐回了沈弥身旁,清好了嗓子,却在说完“老师我再敬您一杯”之后哽得不能发声。“不必说了,”沈弥笑着打起圆场,“都在酒里了。老师干了,你随意——”“等等。”我挡住他的酒杯,“老师……老师,”我透过高脚杯注视着他。当欢乐有太多的隆重作为底色,一切细枝末节都会被夸大,然后,染上临别的意味。“这些年我不懂事,让您****不少心,以后我替您想。”“现在还用不上,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说完头一仰,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也一口气喝空了酒杯:“干脆您也结婚算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扯上我干什么。”“总要有个人照顾您。”“不是有渺渺经常来看我么。”“可那已经不一样了,得有个人时时刻刻陪着您。您什么时候再给我找个师母回来吧,您再给我找个师母我就彻底放心了。”
一连串的名字出现在脑海里,从以前的女老师到女同学。沈弥又摇起了头,他的眼睛里时时刻刻都带着神采,纵然这种神采名叫落寞。“除了苏茹,我心里实在容不下别人。”他悠长地叹了口气。“是吗,其实我也常常想她。”我决定终止这个话题,此生永不再提。服务生端来了切好的蛋糕,沈弥拿起没用过的叉子,从五分之一处切开,将小的那一半朝自己的方向拨了拨:“这些沾喜气足够了,其余的你替我吃吧。”我将拨开的蛋糕重新聚拢:“这是木糖醇的,多吃一点不要紧。”
婚礼过后,肖磊的父母回到了北京,我的父亲回到了妻儿身边。我的心情又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同恢复了以往——我每天接送沈弥上下班,和肖磊一起留下来吃晚饭;他写完题目之后,我还是习惯再看一遍。生活与之前大差不差,可我能够感觉到隐藏在这之下的微妙的变化。在那些陪他待上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的时间里,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越来越沉默含蓄。我珍惜这种状态,它毕竟是所有的情感关系里最稳固的一种。尽管在某些时刻,我仍旧会深刻地怀念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我还没有必须组建自己的家庭才能正常生活的时光,那些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陪伴在他身边,一起贫嘴聊天散步的时光。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命运待我的诸多优渥——当我必须拥有自己的家庭的同时,我身边的一切依然允许我伴他经年。或许很多年之后,当我们都已经苍老得足以忽略性别与年纪的时候,我还能和他一起聊聊曾经的岁月,讲讲如今的不能说与不可说。与小说中的那些离散和伤痛相比,这已经是多么好的结局。
然后二零一五年来了。暮色降临了,声声爆竹与阵阵烟花开始充斥在黑色锦缎一样的夜空里。从钱塘人家看出去,一片璀璨的灯火通明。“这是我和肖磊送您的新年礼物。”晚饭开始之前,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蓝色天鹅绒的正方形盒子放到桌上。爆竹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沈弥的臂肘搭着窗台,在他身后是绵长的水乡,以及即将来临的农历新年。
“这是我和渺渺送您的,沈老师!”爆竹停息的时候,肖磊见缝插针地补了一声。沈弥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买了串新的,我还想着找人把这个串起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的自封袋,黑色发亮的珠子像鱼卵一样一颗颗地聚集着。
一顿饭吃到面前摆满空瓶才结束,肖磊兴冲冲地跑去买烟花。暗夜被点亮得犹如白昼,每一束烟火升上天空,沈弥总会随之仰起脸,再把头微微地低下。
“第一个年说什么都该和公婆一起过,你看看你。”他的言语间都是遗憾,好像我去肖磊家过年是他巴望了很久的事情,而这个结果让他很失望。“他们家人多,不差我俩。”“那也不合适。”“不是说好以后换我管您的吗。”沈弥笑着沉默下去,我说:“把以前的珠子丢了吧,反正新的都戴上了。”沈弥说:“这是我学生送的,哪能说扔就扔了。”我最喜欢他微醺的样子,这样的他总是让我觉得生动。
“老师?”“哎。”“记得咱俩的那个赌吧?”“早忘了。”沈弥答得不打磕绊。“忘了吗,要不要提醒您?”沈弥说:“提醒了也没用,迟早还得忘。”“是吗,”我忍着笑,“不然咱们再赌几个。”“我可不跟你赌了。”他慢慢地摇着头,语调如同五年前一样的固执。“干吗不?”“因为不公平,”沈弥笑,“因为我知道,我们渺渺一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