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的电话是在那个周六的中午打来的,手机震动,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渺渺是我,”电话那边的风声与窗外的风保持了一致的步调,“我刚下飞机,正在这儿等着拿行李。”
“我去接你。”我脱口而出。“别,我待会儿还有点事儿得去办,估计晚上才能空了。行李来了,拿着了,够沉的。”我说:“咱们以后又不在这儿常住,你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肖磊反驳:“谁说不常住。”我说:“合同都签了你不走,小心老板追杀你。”肖磊说:“他追不到我头上。”我头脑发蒙:“不是签合同了吗?”“我是打算签,但跟北京那公司没关系。我跟他们说,我老婆不愿意来北京,我不想让她受委屈。”
“你别逗我玩了臭小子。”我握着电话的手在发抖,我的全身都是冷的,只有脸颊烧灼得厉害。“我下午就签合同了我还逗你?那地方挺不赖的,拿不了以前那么多钱,但踏踏实实养你肯定没问题。”“肖磊你傻不傻,”我靠着墙蹲下来,“我说跟你走就一定会走,你没必要这样。”“我以前老觉得你在跟我耍脾气。结果沈老师这一病,我看你那架势,才知道不是那么档子事儿。要是以后从北京往回赶,你心里头得多难受。”“那也不该你让步啊,你怎么这么傻。”
肖磊没有接话:“这下愿意跟我领证了?”“什么话,本来就愿意。”我吸着鼻子又咽下眼泪,“不过有些话我想告诉你,否则我觉得过意不去。要是你和老师一起掉到水里了,我肯定会先救老师。老师确实不会游泳,但我不是因为他不会游泳才先救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哎哟我的天,”肖磊夸张地喊了一声,“我说尹老师,你这话也忒绕了点儿。你就是想说,老沈永远排第一,没人能比得了呗?”“对,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坦诚。“其实吧渺渺,我不是说你傻,但纠结这些的人真都特傻,要我说这两个压根不是一回事儿,谁拿来比谁就是小心眼儿。”“你这不是说我傻是什么!”我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发誓我绝对没这意思,但你也确实聪明不到哪去。”“你去死!”我狠狠地捏了捏拳头。肖磊哈哈一笑:“戒指我还带身上呢,回去就给你。”“这算求婚吗。”“还用得着求么,戴上戒指立马给你捆民政局去。”
沈弥的腿上放着iPad,白色的耳机线在我买来的小鱼骨卡子上绕了又绕。我在他身旁慢慢地蹲下去,把我和肖磊刚才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每个字都是一种确认,确认我所担忧的分离不会再出现,确认我未来的丈夫会陪我在这座小城里落脚生根,我的生活将会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继续下去,我将会实现十九岁那年的生日愿望,终其一生地守在他身旁。
沈弥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它时常出现在边吃饭边聊天的时候,那时的我们讲着琐碎的事,说着随意的话。“小伙子就这么改变主意了?”这是他听完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我说:“就是这么改变主意的,我一个字都没编。”沈弥平静地笑了笑。“您不会再怪我了对吧。”“不会了,”沈弥淡淡道,“只要我们渺渺有自己的生活,不管在哪我都是一样为你高兴的。”
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朝他傻笑。冬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木制的地板上,灰蒙蒙的地面居然可以照见模糊的影子。沈弥开口:“出去走走吧,咱俩多长时间没散步了。”和沈弥待久了,性格也变化得不知不觉。先前必然会大喜大悲的事,如今都能被我平静得处理成过场。就好像刚刚,我告诉他我要留下来——若是被一无所知的旁人听到了,又怎能想象我们曾为了去留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
黄昏的光线让深秋变得很暖,叶片落尽的街道异常干净。我挽着沈弥走了一段路,他累了,于是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我抬起头:“天是苍蓝的,白桦树的树干有点白,夕阳把云彩照得发红,云边上又镶了一圈紫灰色。”沈弥说:“真是漂亮。”我说:“对,特别漂亮。”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在这个温暖又萧瑟的深秋。一个皮球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由远及近骨碌碌地滚来一团绚烂的流彩。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孩追着皮球跑过来,她大约只有四五岁的年纪,鼓鼓囊囊的小棉衣下面露出了层层叠叠的公主裙,毛茸茸的帽子下面是卷卷的头发。
“伯伯,你能不能把皮球还给我呀。”她的声音稚嫩得像是底气不足。我捡起皮球递给沈弥,他伸长胳膊把球递过去。小女孩抱在怀里跑了几步又回头:“伯伯,你陪我一起玩球吗?”“伯伯身体不好,让身边这个姐姐陪你好吧。”沈弥的语气充满了真挚的歉意。“行!”小女孩答应得很爽快。或许在她心里,既然是临时玩伴,就没必要分出高下。
不过她还是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几下,然后把攥起的小拳头举向空中:“伯伯,我把这个给你。”她扣着拳头,粉红色的短短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带着儿童的干净却粘腻的汗,像花苞一样缓缓地展开。一块皱皱巴巴的纸包裹着的糖果魔法一般安静地平躺在沈弥的掌心。
“我和姐姐玩,这颗糖给伯伯吃。”沈弥说:“姐姐是我学生,糖你自己留着,她一样可以陪你。”“但我已经把这颗糖给伯伯了!”小女孩嘟着嘴把手别向背后。
沈弥拍拍我,我说:“一颗糖就把自己学生卖了,老师您真行。”沈弥笑着不说话,我抓住小女孩的肩膀:“你平时听话吗?听话我就陪你玩。”“听话。”依旧是底气不足一样的声音。我说:“那就不要叫伯伯。来,跟我学,叫叔叔。”“叫叔叔。”小女孩一脸无辜。“叔叔。”“叔叔。”“真听话,再来一遍。”
我在离沈弥不远处和小女孩玩了一会儿,直到她被家长接走。她意犹未尽地朝着沈弥摆摆手:“叔叔再见,身体快好啊。”小小的身影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消失在暮色中。
“是个可爱的孩子。”沈弥面朝远方轻声说。我说:“是很可爱。”沈弥说:“我想去把手术做了,眼睛没准就好了。不好也不要紧,反正不会更差了。”我说:“那好,就听您的。小姑娘刚才说很喜欢您,说想要您这样的爸爸。”“我这样的爸爸,”沈弥笑了一声,“有什么好的。”
他把糖递给我,右手在裤子表面轻轻地划动。我说:“不会再有人比您好了。”沈弥笑了:“你会这样想,是因为我毕竟只是你老师。”“什么叫‘只是你的老师’,老师又怎么了?”“这个职业有个好处就是,只要多付出一点儿,就可能让学生感念一辈子,但父亲不一样。”
“不对,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妈妈去世以后就只有您肯管我了。”尽管我还不习惯我们的关系被外人这样误解,但沈弥会是个好父亲,我从不怀疑。
“当时你早都成年了。十八岁对父亲的要求,和四岁五岁不会一样的,傻孩子。”“十八岁的要求应该更高不是么。”“不,”沈弥说,“四五岁孩子的要求很简单,父母陪着疯玩儿就足够了。可我做不到。这样的父亲会成为她的负担。要是指望她长大以后跟我亲,必须照顾我的后半辈子,她心里怎么能好过呢。”
我越听越心惊:“老师您不应该这么想,不是您自己希望这样的。”沈弥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旁人的故事:“结果都一样,所以没什么差别。”“当然不一样了,怎么能一样!您是救学生,如果您的小孩知道这些,会觉得您非常非常了不起。”
“你和苏茹说得差不多,”沈弥笑了笑,“她当年劝我把孩子留下,也说了一样的话。但我觉得这对孩子不公平——我救不救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想要的无非是个能陪她玩的父亲,你偏告诉她,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救人受了伤,所以不能陪你——可这些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拿去炫耀,可这种虚幻的荣耀又能维持多长时间?等到有一天她发现,我救下的学生老早就想自杀,她只会加倍地认为我可笑。”
“老师您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没想过,他和苏茹之所以失去一个孩子,竟会是因为这个。“事实就是这样,只是我敢承认。当时苏茹想认你做女儿,我没答应,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师生之间,断了联系再正常不过,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可认了亲人想走,心里多多少少会过不去,我不想让你受无妄之灾。”他的神情越来越温存,“结果你这孩子……”一滴眼泪掉在他的牛仔裤上,慢慢地氤氲开来。
我离开长椅,在沈弥面前蹲下:“老师,等我和肖磊买了房子,我就把您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沈弥笑了:“你安排的是我八十岁以后的事,现在不急。”“您八十多的时候我多大了,三十几?”说完我就意识到了,沈弥只比我大十五岁。这也就意味着,当我幼年时,他在少年,我少年时,他也风华正茂;十五岁的年龄会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像两辈人一样相处,他会同我在青年、中年与老年的开头和尾巴上遥遥相望;可是当人生阶段再没有前方的时候,当他真的到了没有别人的照料就寸步难行的那天,我又会和他一样变成老人,在漫漫的长夜里一分一秒地消耗着无效的生命。
“要是您的年龄比我大的再多一点儿该多好啊,这样您老了,我还年轻,很多事我还能替您多做几年。”沈弥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没有否定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句话的逻辑很可笑。其实我也觉得好笑,因为兜兜转转过后我最终还是留下了。尽管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让我看清他的心,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好像从来都不是那么重要。他给我的,从来都是那一点若有若无,可我就是愿意为了这一点若有若无耗尽全部的力气。我已经习惯假装漫不经心地迎接它们,再偷偷摸摸地将这一点当成全部。余下的时间,我会感念老天永远在面子上护他周全。
那天在医院里,当我问出“您不会是在舍不得我吧”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轻轻地怔了一下,然后就是带着笑声的叹息。这样的反应往往只会出现在他每一次心存遗憾又意犹未尽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他是打算认认真真地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作为沈老师或是尹渺渺的长辈,而是作为沈弥。不过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外卖到了,我抓起手机往外跑,跑到半路才发觉,如果不张皇失措,我或许会得到一个早就毫无意义的真相。
“老师。”“哎。”“让我抱抱您行吗。”沈弥的眼睛睁大了一下,额头上起了几道淡淡的纹。他抬了抬手,我弯着腰从前面抱住他。我的嘴唇重重地吻上了他外衣的肩膀,除了寒风凛冽的味道,什么也没有。“除了苏茹,就属你为我做得最多了,你知不知道。”他像在闷不透气的空间里说话,喷出的气息弄痒了我的耳朵。“知道,可我要是去了北京,您不怕孤单么。”“苏茹走了的这些年,我本就该是一个人。”“好,好吧。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您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您在我心里都是最重要的。您一定要记得,不许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