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沈弥买的东西回到住处,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哭。我恨透了自己一连数日关机漏接了学校和肖磊的电话,我恨透了自己跟沈弥置气和肖磊一同复习,我恨透了自己考试的时候没有信手乱写,我恨透了自己当年录取通知书地址写了沈弥的家……我恨透了自己的命数,明明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却接二连三地占尽先机;明明只想守着我的爱人,却偏偏在其他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花光了所有的运气。
于是我打算悄无声息回到北京,悄无声息地出国,让时间遗忘我的失态,让沈弥遗忘我的失态。临别前夜我早早地躺到床上,脑海中却都是沈弥的模样。他陪我在超市买东西时询问我要不要买这买那的模样,劝我离开时温声细语的模样,落泪离去的模样……我穿衣打扮下楼拦车,疾驰在去他家路上的时候,我不断告诫自己,不是去反悔,不是去哀求,只是说声再见。一定要跟他心平气和地道别,不再为难他,不再给他添乱。因为这是我余下九个月里,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客厅和卧室都暗着,只有阁楼亮着一盏灯。楼梯两旁的照片铺展开来,时光隧道一样绵延无尽。沈弥就坐在那张巨幅照片的下方。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袋、素描纸、碳素铅笔、相册……他捧着一本本地吹,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绵延着飞舞。
我站得很直,双手紧贴着裤缝。沈弥看了我一眼:“不是明天的飞机么,怎么又跑来了。”“我跟您道歉,前天——”“不要紧。”沈弥很平静,这让我愈发觉得自己的失态是一种错。“我和您一起收拾吧。”沈弥说:“哎。”空气很安静,干毛巾摩擦的嘶嘶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出国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身边有合适的小伙子不要随便拒绝,谈场恋爱不是坏事。”我点点头:“但我不会遇到的。”“肖磊真的不错,看得出他非常喜欢你。”我仍旧是点头:“我明白他的心思,可我不想将就。”“你觉得什么不是将就?”“相爱不算将就,就像您和师母这样。”
沈弥抹了抹相册:“真没想到,我和苏茹倒成了渺渺的榜样了。”“要是真的没法相爱,我就宁可自己爱他。”“我和苏茹这样,除非能一起走,否则也真是没什么好。以前苏茹总说,因为我俩太好了,所以在一块儿的时候,快乐都是成倍的。但我出了车祸,她在我身上花的心思也是成倍的。”他适时地停住了,我却能想象接下去的内容——苏茹过世以后,在那些我所能看见以及所看不见的时间里,他的伤心也一定是成倍的。
我回味着这些话,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袋。里面竟然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张体检表——之所以用“竟然”是因为,我还没忘沈弥亲口告诉我的,他不参加体检的理由。我始终认为这会是他心里永远的坎儿,只要他过不去,我就没有办法强求。
我一张张翻看它们。零四年起,三月一次,九月一次,最后一张停在了零八年。直觉告诉我,这其中一定藏了什么被我忽略的秘密。终于,我的目光落向身高和体重。在医生龙飞凤舞的字体中间,这两个数字最为惹眼。那是用孩童般可爱的字体写下的185CM与65KG,十张表格无一不是如此。
我的大脑一阵发蒙——原来沈弥口中的“项目”,只是这个小到不起眼的过场;原来苏茹对沈弥的顾念,已经到了这样细致入微的地步。代填身高体重绝不算是过分的事,换作是我,同样可以代劳。可如果没有眼前这一沓表格,我从来不知道可以为他这样做,我从来没想过可以为他这样做。我不知道苏茹怎么会体察到这些,然后在迥异的情境中融会贯通。我只知道我做不到,争吵过后我的心中只有丛生的恐惧与抱怨。与苏茹相比,我口口声声的顾念是多么浮皮潦草。
“怎么了?”沈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师母了。”我的声音非常干涩。“那等你回来,咱们就去看她。”表格被我攥出了清脆的声响,沈弥朝它们一瞥,“自欺欺人。”他的语气仍旧很淡,可是每一个字都扎到我的心里又拔出来,竖弯钩横折钩横折弯勾带出来一片血肉横飞。
我绕过桌子蹲在沈弥面前,无所畏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灯光在其中聚成了一个发亮的圆点,我的身影就在旁边的黑暗里隐现。“时间不早了。”沈弥说。我很识趣地回答:“好,我走了。”沈弥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册,好像这次离别之于他没有任何的不同,等到这一夜结束,我又会立刻回来。“我回来就陪您体检,体检完您就带我出去玩儿。”沈弥淡淡道:“别说了,再说又不想走了。”我说:“我本来就不想走。”沈弥一顿:“票都订了,哪能不走。”我说:“您别担心,我是不想走,又不是不会走。”“那就走吧,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别耽误了。”
我站起来却没有动。我真想告诉沈弥,我从没谈恋爱也不需要谈恋爱。因为从十六岁那年,我的心里就住着一个人。我不知道如何把他移开也不舍得把他移开,我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息息相关。我知道他忘不掉苏茹,可是没关系,我也才只有二十岁。只要他不赶我,我就可以耐心地等待他把这段感情永远尘封的那天;我知道他会担心别人的眼光,可是没关系,我可以等到所有人把我们的关系遗忘,遗忘我们是师生,就像遗忘我父亲和刘婉婉那样。如果这一天不来也无伤,只要他允许我的心中有他,我就会永远丰盈。同时我也清楚,老天让我们成为师生,从来就不是一时兴起的儿戏。相反,他很满意自己的这一场安排。否则他不会安排我们见证了彼此最亲近的人的死亡,不会安排我目睹了父亲与刘婉婉的拥抱和沈弥对苏茹的一往情深。他在用这些方式不断地提醒我,不能破坏他的苦心经营。
我重新蹲在沈弥面前:“您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不是因为这些事有多重要,是因为我不想让您为难。不信您要我留下,我也肯定眼睛都不眨。”沈弥皱了皱眉头:“别说孩子话了,那是你的前程。”“这不是孩子话,也不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以前我真的担心,担心自己像您说的那样,有了更广阔的视野之后,就会慢慢地把您忘掉。可是现在我彻底坦然了,因为整整五年,您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来没有过分毫的变化。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如果生活不为了您而继续下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老师,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理想远大的人,我也不是什么努力的人,我走到今天花光了多少人的运气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我绝不允许自己庸庸碌碌,我想变得更好。我想让所有人都承认我。这样他们夸我的时候,我就可以回答说,所有的这些好都是我老师教的。肖磊想留在美国,可我不想,时间一到我就立刻回来。我开车送您上下班。我照顾您的生活。我希望能让您过上隐士一样闲云野鹤的生活,其余的一切忙碌琐碎都交给我——”
我还想说下去,沈弥却撑着拐杖站起来。“尹渺渺你过了,太过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吃力地背过身去,“我就是给你的特权太多,才让你整天胡思乱想。苏茹是没有办法,她跟我结了婚,就只能受我的拖累。可我是你的老师,我教了你一年,没教你搭上一辈子陪着我。”“可我只是想……”“别东想西想,也别想着跟苏茹学出口转内销。你是我学生,你永远都是我学生,你也只能是我学生。这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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