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在沈弥家待了不过二十分钟,他说我们这座城市的夏天太难订宾馆,所以必须要先下手为强。“先下手为强”是肖磊的原话,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故意把话说得滑稽。他已经订好了三天后回北京的机票,其中当然也包括我的那张,所以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会一直待在我们的城市。
要不是慌乱太过于具体,我大概真的会将它当成一个最长不过八秒的梦——在那短短的二十分钟时间里,他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扶着膝盖,向沈弥复述了我们从三月份到现在为交换生考试所准备的一切。我没有插话,因为我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将它中止,就像我相信,除了唠唠叨叨地讲述这些以外,他现在也一定无话可说。临走之前,他看着我笑了,低声说了句“抓紧时间”之后,就消失在了院子外面茂盛的树木之中。
我回到厨房,看着平底锅里的吐司发呆。沈弥走进来,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来吧。”他说。我摇着头:“没事,快熟了。”沈弥笑了:“火还没开,傻孩子。”我木然地拧开火,锅底的油再次噼里啪啦地欢腾起来。我拿着铲子将它们翻了个面,下面迸出几滴黄色的蛋液,像被拍扁的昆虫尸体一样贴在漆黑的不粘锅上。沈弥说:“什么饭都会做,真是长大了。”这样的感慨他发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带着深深的叹息。可是感慨过后,我的成长又被清了零。“我没想过会考上,所以就干脆没告诉您,”我不打算把参加考试的真实原因对他说,那个置气的理由早就失效了,“肖磊让我陪他,所以我就去了……我也刚好想要……但我没想过会考上……”
我颠三倒四,说出的话永远在心周围打转。沈弥耐心地包容着我的语焉不详,待我彻底说完他才开口:“这些话跟我说说就罢了,让别人知道,能不能以为你犯狂?”
他俨然是过来人的口吻,悠悠地提醒我的同时,也顺带着将自己年轻时相似的岁月来一番梳理。“我不是瞒着您,我只是……”“我明白,”沈弥说,“老师没怪你,就是觉得这一下太仓促,没时间帮你准备东西,估计你自己也没准备吧。”“我为什么要准备东西,我又不去美国我准备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的决定不能当儿戏,吃完饭就回家好好收拾。”“我不吃饭了。”我把盘里的吐司倒回锅中,沈弥走到锅台边,将吐司重新铲起来说:“不要孩子气。”我问:“您当我开玩笑的?”沈弥端起盘子:“刚刚肖磊不是说了么,五月份就能回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就九个月,时间不长。”
他的话就像是苦艾,那种绿色的酒,传说中能带来片刻的致幻。听他一说,我忽然觉得九个月真的只是片刻。如果听话地离去又按时回来,也许我会收获许多灿烂。“等我回来您得送礼物补偿我。”“没问题,”沈弥说,“到时候这届学生毕业了,咱俩再找个地方散心,就像在西塘那样好吧。”“那好。”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沈弥又说:“到时候我连拐杖都不带了,你陪我慢慢走。”我用力地点头:“说定了,我陪着您,一言为定。”
一顿饭吃得很平静。我去厨房刷碗,沈弥回了卧室。衣柜开着,毛衣被取出来铺了满床,大片的缤纷让灰条纹的床单愈发黯然了。我站在门口:“真漂亮。”“都是苏茹出国带回来的。”沈弥说。
我由衷地感叹:“师母的眼光真好啊。”沈弥拿起一件毛衣打量:“眼光不好也干不了设计。”“我记得您说过,师母是嫁给您以后才改行的。”触景生情也需要契机,我得为他的回忆说几句开场白。
“是,”沈弥说,“我俩刚认识那会儿,她三天两头怂恿我当模特。我说不行,我们一家都是老师,到我这蹦出个模特算怎么回事。我俩结婚以后她就改行了,每天不是画画就是裁布料,天天缠着我穿那些奇形怪状的衣服……”他笑了,“我有时候觉得拖累她,想着离婚多好,毕竟她才二十多,找个更合适的肯定不困难,但看她每天风风火火,又觉得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只能笑她出口转内销,越活越回去……”
他就这么慢慢地讲着,仿佛逝去的岁月在他的眼前铺展成了一幅长长的卷轴。我的心很静,全然没有听肖磊话当年时的撕裂感。无论苏茹的离开是多么惨痛的事实,至少他们的爱情是完整的,而且会一辈子完整下去。“怎么讲起这些来了。”沈弥自行停下了这个话题,把毛衣一件件叠回五彩斑斓的长条,放到了橱柜的最顶上。可我还想听他讲下去。
我被沈弥带去一家很大的商场。我挑东西的时候,他就在一旁仰着头打量整个货架,有时会问我“需不需要这个?”“这个用得上吗?”几次叫不到导购,他就抬手到比自己高的货架深处取东西,衬衣的肩膀和腋下都起了褶皱。我在身后注视着,眼泪涌上来又都被我掐着手心恶狠狠地压了下去。商场外面有许多男装店,夏天才过了一半,秋装却已经上市了。沈弥为自己挑了很多衣服,有毛衣、线衣和衬衣。他不要圆领,不要前面一水儿系扣,也不要里外一个质地。只要符合这个标准就算合格。
我想掏钱结账,沈弥拦住我。“你是陪我买衣服,不是给我买衣服,把你的钱包给我。”“可我想给您买点东西。”“不用,”沈弥说,“就拿我的去,把你的放我这儿,好孩子。”我妥协,拿着他的钱夹来到收银台。钱夹里存了一张他和苏茹的合照,大约有些年头了,因为照片上的沈弥比苏茹高了半头还多。我回头看去,他正形单影只地坐在凳子上,拐杖斜着靠在腿边,神色很空茫。我的心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恍然间我终于明白,九个月是多么漫长的时光。
我握着钱包走回去。“您就让我结这一次账行吗。”沈弥回过神:“哪能花你的钱。”“可刚才买东西的钱都是您付的。”沈弥笑了:“那些加起来也没多少,这些衣服不便宜。”“总得让我帮您买份礼物。”“有这份心就行了,老师什么都不缺。”“但您今年生日我就在美国了。”沈弥想了想:“你回国的时候随便带个什么小玩意儿吧,我摆在办公桌上。”“不行,要现在买,要您能用得上,每天都能随身带着的那种。”“渺渺,你听话一点儿。”沈弥的语气很无奈。我说:“可我根本就不想出国。”
麻药过了,苦艾酒的致幻作用也消失了,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冒出来,然后在我的心脏汇集。我坐在地上搂着沈弥:“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了,您别赶我走。”沈弥扶着我的胳膊:“老师没有赶你,出国有什么错,起来渺渺,你快起来……”“我是跟您置气才去考试的!我现在反悔了,我哪都不想去!”我终于没忍住眼泪,就像我没忍住把真相告诉了他,哪怕我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该让他为我的咎由自取买单。
“出国是好事,老师也替你高兴,起来,你快起来,”沈弥撑着拐杖起身,试图借力拉我,可我哭得根本站不起来,他也被拽着摔回了座位,“你出去的时间不算长,一眨眼的工夫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就找个地方散心,你挑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外交辞令不生效,他又开始温声细语的劝我。我用尽全力地抱紧他:“可我不想出国啊,我哪也不去!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想跟你像现在这样,我想一辈子跟你像现在这样……”“可是这个机会多好,”沈弥的声音颤抖,“出去看看吧,啊?出去看看没有什么坏处,老师真的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我已经听不见沈弥接下去的话了。我的喉咙撕裂样的疼,一些无法控制的声音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我把脸靠着沈弥的膝盖,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脖颈。我猛然抬起头,沈弥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有的已经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来。他的眼泪给了我一线希望。“你也舍不得我走对吗?”我话音刚落,沈弥忽然将我推开:“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为难么。”
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撑着拐杖站起来,朝大门走去。我爬起来踉跄着拦下他:“你又想丢开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因为我管不起你了,我再也管不起你了。”沈弥试图绕开我。我跑上去拦住他:“凭什么!我就这么让你心烦吗?我就这么——”我话音未落,沈弥忽然紧紧地搂住我:“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他咽下眼泪的声音在我耳边重重地响起,“别再让我为难了,你去吧渺渺,权当是替我去的,就当是替我看看那些地方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