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西塘回来,寒假已经临近尾声。隆冬的寒意依旧席卷着每一条街,可我的心情却与离开的时候大相径庭——当把自己想象的太脆弱时,往往会发现结果比预想中坚强一点。
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举家前往法国定居,空置了一室一厅的旧房子。我决定搬出去住。我不可能一直赖在沈弥家,这世上人多嘴杂,我不想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我也不愿意跟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知道是开学了还是父亲在外面有课,当我回去的时候,家里从来都是空无一人。
搬家那天是周四的下午,最后一个纸箱抱下楼的时候,我看到父亲,还有副驾驶座上熟悉的面孔。“婉婉姐姐。”高一所有的场景都历历在目,我脱口而出的竟然又是这个亲昵的称呼。
“你跟我父亲在一起了?”我注意到了刘婉婉脸上错愕又略带恐惧的表情,或许在父亲的描述中,我早就是个离经叛道不可救药的女儿了。“不长记性,我不早和你说了么。”父亲的笑非常仓促,我敢确定那是临时东拼西凑出来的。他肯定以为我要说“原来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是你”,所以最开始准备的必然是呵斥。“对,”我笑着拍了拍额头,“你早就说过,是我忘了。”
或许真的感觉不到攻击性,父亲的那根弦也在慢慢松弛。“东西都收拾完了?不回来住了?”他问得很平常,或许一天天摞起来的箱子已经让他做好了准备,又或许对他来说,这从来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对,爸,没事我先回去了。”
“周六回家吃晚饭吧?我新学了几个菜。”他忽然叫住我。我一怔,酸涩争先恐后地灌满了鼻腔:“不了,我周六回北京,周日约了人有事要谈。”我确实打算在那天回北京,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家长约我周日见面详谈。只不过票还没买。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又掏出车钥匙:“这是你下学期的生活费,不够再跟我要。车钥匙也拿着,要是打算看沈老师,就开我的车去。”想了想,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接过了车钥匙。他和刘婉婉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第二天是全校报到的日子,过了周末就正式开学了。冬天的消失好像只是一夜的事,光秃秃的树木也有了发绿的迹象,不再萧索荒凉。沈弥从屋子里慢慢地走出来。他穿了一件半长的黑色呢子风衣,里面是一件浅灰色格子衬衫。
沈弥在车边站下:“谁的车?”我说:“管它是谁的,您只管坐就是了。”我打开后车门。沈弥用下巴指了指副驾驶座说:“不用,今天就坐这儿了。”我说:“您不怕我开车技术不好?”沈弥笑:“你不会的。”他居然没问车是从哪借来的,让我从哪来的送哪去。不过我又想到,他一定知道我要走了,车也用不了几天。
我扯出安全带给沈弥系上。沈弥低头看着说:“我又不是不会。”我说:“这和会不会没关系,我要是照顾不周,您下回改坐别人的车了怎么办。”沈弥乐了:“除了你,还有谁大清早开车接我。”“除了您也没人需要我去接了呀。”沈弥说:“你爸爸以后还不是得靠你。”我说:“他现在有刘婉婉了,老婆这么年轻,以后也根本轮不到我担心。”
沈弥一愣:“他们?”我说:“有意思吧?他俩竟然能混到一起。”沈弥说:“别和他们吵,你知道没有。”我说:“您能这么说就是在小看我。”沈弥叹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不管怎么样,爸爸都是爸爸,这是不能挑的。”我说:“什么能挑?老师不能挑,学生也不能挑。”我还想说“我只想踏踏实实对您一个人好”,但是被生生咽下去了。
沈弥的课排得很满,我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一堆无糖零食堆放在他的桌上。和其他老师爱把照片摆在桌上不同,沈弥的办公桌始终一干二净,看不出喜好。不知道这届学生里会否有人和当年的我一样,总以为沈弥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上完课就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充完能量再神采奕奕地出现。
我去各个办公室看了曾经的老师,他们不再对我提任何要求,聊天里只剩下善意的期许和客气的盼望。他们不约而同地提起了一件事,我的第二任班主任向文婧又调去了其他学校。原因是她在苏茹去世以后和沈弥表白过,沈弥非常明确地拒绝了她。这件事伤透了向文婧,她早年和沈弥是师范的同学。在她的一厢情愿里,苏茹去世以后,他们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障碍。我这才想通分科之前她奇怪的反应,原来在这段前史之前还有前史。老师们的唏嘘里带着奚落,他们都说向文婧犯傻,沈弥和苏茹的感情好是出了名的,苏茹去世没多久就不管青红皂白了,只会给沈弥的低落火上浇油。
下课铃响,我和老师们告别。本想回沈弥的办公室,但走着走着还是到了教室门口。越到了开学,我就越生出和他终日待在一起的愿望。我甚至常想转回我们这座城市念书,不过我从没和沈弥说过。想法是想法,怎样都不过分,只要开口就成了荒唐。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教室走出。沈弥夹着教案和资料,身边的夏彤搂着一摞歪歪扭扭的寒假作业。沈弥还是走得不紧不慢,他永远能把“快不起来”变得像是“不想快起来”一样理所应当。逆光让夏彤变成了一幅胖胖的没有五官和表情的皮影,她也懂得迁就沈弥的速度,步子迈得很小。一阵伤心从我的胸口涌起,慢慢地扩散进血液里。在古镇度过的春节真像是一场春秋大梦,我还没醒,它就消失了,留下一个惨淡的现世给我,那就是回到北京,重新去过没有他的生活。
沈弥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把课本很自然地递给我。我知道他的松弛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可是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的离开愈发艰难。
喇叭里忽然广播“请各年级主任去行政楼三楼开会”,沈弥没有反应。“您不去?”我问。沈弥淡淡道:“我去干什么,我早不干了。”“为什么?”“因为刘校长不是好人,”一旁清点作业的夏彤插话,“上次我们班给沈老师过生日,转头他就说我们扰乱午休——”“不知道别乱说。”沈弥打断了夏彤。“本来就是这样嘛。”夏彤小声嘀咕。沈弥说:“懂什么,你回班吧。”
办公室空了,窗外枯干的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我问沈弥:“怎么回事,是不是姓刘的又找您麻烦?”“夏彤胡说的你也信,年级主任总要去行政楼开会,是学校觉得我上下楼不方便,正好我也觉得身体盯不住了。”我说:“您刚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不怕累着你,现在倒顾及起您来了?顾及您还他妈把办公室卯足劲往楼上搬?”
沈弥苦笑:“你啊渺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傻。你这都看出来了,怎么就看不出我当年做主任也是学校给别人看的?”我说:“可王校长是真的器重您。”沈弥说:“我当年能做年级主任,是王校长力排众议。刘主任当时就不答应,后来是看我能给学校做宣传才没再阻拦。别人用你,说明你有利用价值。现在也有现在的好,宣传期结束,大家各归各位了。你和苏茹不就盼着这天么。”
“干嘛打压您?”“因为我以前太张狂,心里容不下别人,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别人也自然容不下我。”“我不想走了。”我脱口。“那哪行,都和家长约好了,哪能不走。”“但我可以和他们约改天。”沈弥摇了摇头,他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似的静默。“我真的可以和他们约改天,我想……”“不要总担没用的心,我过得挺好。”沈弥淡淡道。
“好吧。”我垂着脸笑了笑。他不知道我的不想离去和担心与否无关,它只是凑巧被移花接木到这种情绪里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仅此而已。我想问问他会不会挂念我,但我知道这很傻。我的现状,他看得很清楚。我是无依无靠的,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他了。纵然只是出于责任,他都不会再抛下我,不会像妈妈去世当晚那样与我粗暴地斩断联系。
“对了,”沈弥打破了沉默,“把你的身份证给我一下。我新发了篇论文,编辑说领稿费的时候多用几个证件,方便他们财务走账。”我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递过去,他看了一眼,低笑道:“假小子。”不多会儿,我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尊敬的客户,您所预订的机票已出票,时间为……”沈弥扭过头看着我:“哪能不走,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