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弥去了沿河的一间静吧,不远处是西塘著名的钱塘人家,可以送餐过来。沈弥叫的菜摆了满满一桌,椒盐南瓜、白斩鸡、酸菜河蚌、响油鳝糊、清蒸白鱼、蝉衣包圆……暮色浓了,河边的灯笼和酒吧的霓虹灯一同亮起来。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西塘静悄悄的,虽然有红色的灯笼点缀,但是仍然显得孤寂;住家户大门紧闭,但却不难想象推开门之后是怎样的笑语欢声。
我端起酒杯:“老师,春节快乐。”杯子特地被我放得很低,这是沈弥教的。沈弥说:“快乐是次要的,能平平静静地活着,老师已经知足了。”他不断地给我夹菜盛汤,我吃得正欢,一抬眼却发现他已经停了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雾喷进灯火通明的黑夜。
我知道他的心事。他一定又在想念苏茹,想念他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的福气。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哀,因为这份孤寂独属于他,我无法靠近。小舞台空空荡荡,一把民谣吉他挂在斑驳的墙壁上。店主正坐在角落里一杯杯地喝着伏特加,大概也是无家可归的伤心人,才会在除夕夜买醉。
“老师,”我拿下吉他走到沈弥身旁,“酒吧里太安静了,我唱歌给您听吧。”沈弥转头看着我:“你打算唱什么?”我抱着吉他走向窄窄的舞台。我没有想好要唱什么,我原本只是打算唱一首欢快聒噪的歌,在除夕夜搅乱他的孤单。可是当那首歌的名字进入我的脑海,我忽然听到了心跳的声音。沈弥一脸专注地望着舞台,我却只想逃避他的眼睛。冷柜里装了满满的啤酒,我开了一瓶,一股脑地灌下去,泡沫在我的嘴唇绽开。我终于鼓起勇气唱了那首《风筝》。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却也不敢飞得太远/不管我随著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所以我会在乌云来时轻轻滑落在你怀中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游戏在天空/如果有一天扯断了线/你是否会回来寻找我/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带我回到你的怀中
最后一个和弦从指间飞出,我的耳边起了一阵孤零零的掌声。买醉的店主依然一杯又一杯地灌着自己,他的醉已经到了一个匀速直线运动的状态,就算喝得再多也不会有更深的醉意了。“好听吗?”放下吉他,我抓起剩下的半罐冰啤酒跑下台。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不再胆怯,甚至渴望他能就这首歌的内容对我说些什么。“看来我们渺渺学了不少新玩意儿。”沈弥的脸上带着笑容,慢悠悠地说道。我仰头喝了一口酒:“一个研究生师哥教的,我没几天就会了。”“不错,”沈弥说,“以前老师浪费了你太多时间,现在是该多交朋友了。““他不算我朋友,我也不要什么朋友,有我老师一个就足够了。”“老师不在北京,不比朋友顶用。”沈弥拿起我手里的易拉罐放在桌上。酒精兴奋了我的大脑,我攥着沈弥的手跪在地上:“您知不知道,我就是风筝,不管我去哪,线都握在您手里。您想我了就扯扯手中的线,我飞得多远都会回来,可您千万别把线扯断,扯断了我就迷路了……”
沈弥端起酒杯:“风筝飞多高,是放风筝的人决定的。老师充其量是个教书匠,给不了你更宽的眼界。所以迷路也未见得是坏事,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找见了新天地。”“新天地有什么了不起,”我晃着啤酒瓶坐到地上,“新天地都是狗屁,我就爱待在您身边。”“孩子话,”沈弥说,“再过几年就该和男朋友谈婚论嫁了,总陪着我算怎么回事。”“去他的男朋友,男朋友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蹲着数圈圈呢。”“迟早会有的。”“那结婚之前也得说好了,除夕晚上必须和我老师一起过,不答应就直接卷铺盖走人。”沈弥低头笑。我摇晃着站起来:“您不信?好,那咱俩打赌,赌我结婚之后还回来跟您过年,赌不赌?”“我不赌,”沈弥看着窗外深深的河水,“这个赌不公平,因为你肯定会输。”
临近十一点半,我和沈弥走出了酒吧。整个西塘已经沉睡在梦里,只有街道的尽头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光。那是一家河灯铺子,铺面上摆满了各种颜色与样式的河灯,斑斓了一片黑暗。河水在深夜变成了一条波光粼粼却又无比漆黑的锦缎,灯笼的倒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蹲在河边,我点燃了其中一盏灯。“妈妈,”我在心里小声说,“这个春节有老师陪着我,可我还是很想你。”我把河灯放入水中,转过头,沈弥正望着另一盏远去的微弱灯火,神情空茫。“师母肯定能收到。”空荡的河边,我的声音好像能随着灯火漂出很远。“我知道。”他的空茫里多了一丝笑意,那是我为他加增的。
我试探着把脸贴上沈弥的手臂:“春节快乐,老师。”祝福话应该再三说,说不定哪句就会被老天顺耳听去,给了圆满。不过这回沈弥不是以“平平静静就知足了”作回答,而是淡淡道:“有些事,得让它和旧年一起翻过去。就算忘不掉,也尽量放在心底,别放在心上。”“您又替我爸爸说话。”“我不是替他说话,”沈弥说,“我是不想看见,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学生,变成一个怨气丛生的孩子。”
“您让我再怨气丛生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我那天晚上敲门,您是不是假装没听到?”忆起这段往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捏住了他的袖子。不过我是笑着问的,我不想让他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太过惨痛的事。“你什么时候敲的门?”沈弥一脸茫然,“我下了课总去看苏茹,后半夜才回家,你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就沉默了,大概是想起了不接我电话的时日,明白事出有因。我大咧咧地笑:“真巧,从您家出来以后我也去看我妈妈了,真的好巧。”我让自己变回了十六岁时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与新年第一天尽量相称,不仅因为想给他宽心,是我发自内心的高兴:沈弥不是故意不开门,他只是不在家。笑着笑着我的心中又涌起一股悲凉。“老师您知不知道,过去这几个月,我觉得要把这辈子的苦都吃了。”沈弥的语气像个看透世事的老人:“你的路还长着呢,说什么一生。”“可我真担心以后每天都过得像这几个月,您说会不会真是这样?”“一定不会,”沈弥以一种很确信的语气答道,“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苦,但绝不会比过去的这年再苦了,你得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