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数日,终于到了瑞国京城。没有谢衡之的陪伴,路上很是无聊,所以这路途显得格外漫长。两个人相处久了,离开彼此,一时间都难以习惯。
好在,封国去瑞国的路途遥远,又要过八百里滦河,整个路程走的时间长了,赵长依也渐渐的习惯一个人了。
回到瑞国京城,她当然不能直接进皇宫了。不说要防着她那个没用只好美色的太子舅舅,皇太孙程昱虽然身受重伤战败而归,但眼线还是在的。
她必须要装作一直都呆在皇宫里的样子。
好在,谢衡之已经安排好了,由阿狸阿福亲自护送,她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与假扮她的人换回身份。
到皇宫之后,青菱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她,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她安抚了一阵子青菱,好不容易让她稳住情绪,了解宫里情况。
这一了解不要紧,赵长依才知道,自己是高估了瑞国皇帝的身体情况。
原来她皇外祖父已经病入膏肓,每日只有早朝时还在坚持,其余时间都病病殃殃的躺在床上。赵长依寻了个时间,去她皇外祖父住的正殿探病。
因为皇宫之内的“康景长公主”一直以身体不适躲避起来,皇上也不时刻追问,所以很多人几乎都要忘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如今还住在皇宫里。
当然,谁忘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是不会忘的。他第一时间就把赵长依请了进去,只是把跟着赵长依一起来的青菱留在了外面。
青菱平日里很少能见到这位大总管,加上她上次硬闯皇上大殿,已经是彻底将这位得罪光了。此时他就站在她身边,她战战兢兢的,腿都是软的,简直要哭死,闭着眼睛祈求她们家长公主殿下快点出来,甚至连阿弥陀佛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全都念叨上了。
赵长依当年不知道自己的贴身婢女此刻心中的天人交战,正一步步的向龙床之上的皇帝陛下走过去。
数月不见,大概是被病魔折磨的,她的皇外祖父明显苍老了。
她向前一步,跪了下去,给皇外祖父行了礼。
皇上抬头,恍惚间,看见一个小姑娘,锦绣宫服,华装高贵,他的嘴唇张合,似乎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渐渐的那个身影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当年他骑着战马,破城而入,那个小姑娘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纵身跃下。长袖宽摆的朝服宫装,随着高高城楼之上吹过的厉风,摇曳摆动,毫无生气,之后便化成一滩血水。
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连缀……”
犹记得当年,他们彼此第一次相逢。她俏皮一笑,映进了他的心里。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尚了公主的驸马的悲惨,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拼搏努力,建功立业,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娶她为妻。
可是,当真的娶她为妻之后,他豁然发现,原本拼搏来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空。他一生心血,皆因尚了高高在上的连缀长公主,化为乌有。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他甚至在感情上放纵自己,在肉体上放纵自己。
是驸马又怎样,我都被你们皇家压迫成这样,你还想要求我什么?
他逛妓院养歌姬养外室,唯独不敢违背皇室意愿明面上纳妾罢了。
而那个小姑娘,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为人妇的她,发髻从双角流云鬓变成了端庄的妇人头,却依旧显得稚嫩无比,只是脸上再无往日的光彩,神色暗淡凄惨。
后来,他便谋反了。
攻破城池,登上皇位。
而她,却像一只短暂生命的蝴蝶,扑闪着翅膀,从此香消玉损,再也消失不见了。
像是做了一道漫长的梦,皇上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大睁,看着眼前的赵长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连缀,也不是连缀的女儿开元公主,她是康景公主,是流淌着连缀血脉的孩子,是他的外孙女。
“长依,你来了啊……”皇上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他真是年迈了,如今这一场病魔来袭,他竟毫无抵抗之力。
“皇外祖父,我回来了。”既然她皇外祖父知道她偷偷出宫一事,她也不想隐瞒到底。
“回来就好,皇宫终究是你的家。”
“谢谢皇外祖父。”谢谢您的包容。
“长依,你一切可好?”
赵长依毕恭毕敬的回道:“多谢皇外祖父挂纪,长依一切都好。”
“好就好,我也放心了,咳咳……”皇上身不由己的咳嗽了起来,可见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是糟糕。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皇上还要休息,赵长依就先行告辞。
第二日,赵长依便请旨到皇上身边侍疾,几日之后,皇上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重,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用药物维持,让早日准备后事。
皇上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独留下赵长依,他有话要和她说。
赵长依尽职尽责的守在龙床之边,等着她皇外祖父发话。
“长依,我曾经答应过连缀长公主一句话,但是并未对诺。后来你母亲用这句话替换你一个恩典,如今朕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吧,无论什么,朕都可以许诺给你。”
赵长依抬起头,看着神色认真的皇外祖父,她轻声道:“我想在求这个恩典前,问皇外祖父一个问题,希望皇外祖父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你说吧,朕绝不隐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皇外祖父明显是看透了一切,争抢猜忌了一辈子,反而这个时候豁达起来了。
“皇外祖父,您当年……为何要我母亲远嫁他国?”
皇上长叹了一口,眼睛看向前方,游离着没有焦距:“当年,是我对不起卿儿。”卿儿是赵长依母亲,开元公主的乳名,也是连缀长公主当年为女儿娶的名字。
赵长依发觉,在这句话中,她的皇外祖父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似乎,此刻他不是一位帝王,而只是一个父亲。
她皇外祖父继续说:“我虽然是驸马谋反成功当了皇帝,坐上这把龙椅,但也有自知之明。文韬武略,才思智谋,我样样都不行。我心里明白,自己不是当皇帝的这块料子,所以整日惶恐不安,对有可能篡位的人,我都心存忌惮。
后来,你母亲待字闺中之时,皇宫赏花会上,和赵瑾和一见钟情,要相守终生。我无心成全,却拗不过你母亲。你母亲发誓,如果我成全她这件事,她日后什么都听我的。所以,我成全他们了。”
他顿了顿,好像回忆当年之时,缓缓道:“但是,赵家势力太过于强大,直接威胁到我的皇权威严,我怕驸马赵瑾和也会和我一样,走上驸马谋反之路,对他一直忌惮。他又是君王之才,比我更适合当皇帝。所以,我命人找了一个跟开元极其相似的女人设计送到了他身边。也许是认错人了也许是真的变心背叛你母亲了,反正这个女人成了赵瑾和的外室,并且也生下了孩子。事情被你母亲知道,她大概是对赵瑾和死心了,所以才会有你那些幼时的记忆。后来,就是与封国大战,我御驾亲征,赵家谋反失败,赵瑾和被诛杀。虽然后来赵家被镇压,但赵家庞大的残余势力依旧存在。而我当时需要面临封国威胁,又要保住我的皇权,所以,我并没有能力对赵家势力一网打尽。
你是赵家的嫡女,赵瑾和的长女,你在你母亲身边就是一个定时炸弹,我要除掉你才对,可是,我曾经答应过你外祖母连缀长公主,要好好待开元的,我不能让开元年纪轻轻就感受到丧女之痛。她已经失去了母亲,所以,我只能选择将你母亲远嫁,用此来保护她。
可是,十年后,事情有变,赵家虽然一直是赵长信控制,但内定的继承人却是你,他们要推举你成为谋反的头领。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让你嫁回瑞国,在我的皇权控制下。无论是嫁给皇太孙程昱,还是嫁给谢衡之的衣冠冢,我想让你回来。”
赵长依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的皇外祖父是真的在悔过。只是,无论是对连缀长公主,还是对开元公主程云卿,都已经无用了。
连缀长公主,伊人已世;开元公主,早已远嫁;而她,如果谢衡之不活着,她就是活生生的望门寡。
她道:“皇外祖父,我最后问一句,您当年又为何要暗杀谢家功臣?”
“你已经知道了?”龙床之上,盖着明黄龙被,半坐起的皇上略微吃惊,随后却淡定起来,道:“知道就知道吧,朕本也没想瞒住别人,倒是意外银面驸马谢衡之竟然能死里逃生。朕知你二人感情深厚,就算朕与他有灭族之情,他也不会亏待与你。他与朕,与赵瑾和都不一样,算是你命中之福。”
“谢家男儿均为我朝战死沙场,你为何要杀他们子孙绝尽?”见皇上并没有正面回答,赵长依转了牛角尖,紧紧追问,其实答案早已经在心中。
“他们功高盖主,朕怕皇权不保。”皇上如实回答,神色认真。
赵长依无奈,垂下眼眸:“不是所有人都看中皇权的,是您个人猜忌心太重。谢家不会想着谋反,也许当年赵家,也未曾想谋反过。”
赵长依说完,她皇外祖父并未说话,两人相对,皇殿之内,一阵漫长的沉默。
很久之后,皇上缓缓开口:“长依,你小小年纪,冷静睿智,皇权政治,天赋不错,其实你比朕更适合坐上这把龙椅,你的舅舅和表哥根本就不如你,只可惜,你不是男儿身,这是天下苍生的损失!”
赵长依抬头,忽然间就跪了下去,朝着皇上磕了一个头,道:“既然皇外祖父当年欠下连缀长公主和我母亲一个恩典,我赵长依在此,就向皇外祖父求下这个恩典,只望皇外祖父能成全了长依。”
“说吧,朕都应了你。”
赵长依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将打定主意要求的恩典告诉了她皇外祖父。
龙床之上,病态纠缠的皇上听闻之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寂静绷紧的气息,在偌大的宫殿里悄无声息的扩散着。赵长依跪在龙床之下,垂着头,静等她的皇外祖父最终的决定。
很久之后,赵长依的膝盖都跪麻了,她才听见头上苍老无力的声音传来。
“朕如了你的愿,你出去吧。”
“谢主隆恩,皇上圣明,天下苍生之福气。”
“出去吧,朕累了。”
“长依告退。”
赵长依从皇帝寝殿出来时,一直守在门口的大总管给她行礼,青菱立即挪了几步,跟在了她身后。
哈腰低头,恭送长公主殿下离去的背影,眼尖瞧见公主手中有一卷明黄的东西,像是圣旨的模样。他还来得及想明白,皇上便把他叫了进去。
太监总管名叫禄安,是早年就进宫的,当年皇上还是驸马的时候,他就跟在皇上身边了,几十年的主仆情谊,皇上对他的信任,儿子孙子都不及他。
“禄安,你说朕,当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龙床之上,那人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面带病容,眼带愁态。
平安跟了皇上那么多年,自然了解此刻皇帝不过是自然自语而已,并不需要他这个做奴才回答,便毕恭毕敬的当起皇殿之内的背景屏风。
皇上又慢慢道,声音沙哑:“朕给了长依一道圣旨,是一道关于皇位的遗诏。但,”话锋一转,他又说:“朕给你也留下一道圣旨,若是有一天,那人负了长依,你便将朕的遗诏改成这份。”
“禄安谨遵皇上圣旨!”
龙床之上的皇上摆摆手,疲惫尽显:“你,也下去吧。”
空旷旷的寝殿之内,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片片明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可惜,他此刻,也只能如一般暮年老人,备受病魔折磨,依旧空虚无力。
当年,年少轻狂,以为那高高在上的皇权,才是想要的。如今,放眼望去,皆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