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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乾坤手(四)

三、莽汉救弱女

白冰清走回镇上时,街上一些闲言碎语不断飘进她的耳中:

“这小寡妇可不规矩了,一看就象个骚狐狸!”

“可不,听说跟她二爷公呢……哎哟哟,作孽哟……”

“这叫便宜不出当家子,肥水不流外人田!”

白冰清就象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裳。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眼前模糊一片,却又好象看见满街的人向她吐口水、扔脏物。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进屋她就一头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福寿死时冰清哭是因为悲哀,而现在则是羞愤和绝望。一个女人不应失去丈夫,更不可以失去清名。失去了丈夫女人还可以苟活,而失去了名声,女人也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她没吃没喝,迷迷糊糊不知哭了多久,外边黑得搅不开的夜色中传来了鸡叫。冰清下地点上灯,认认真真洗了脸,梳了头,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又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又看。

鸡叫三遍,天已大亮,冰清把屋子打扫干净,把门锁好,挎个小蓝走了出去,那样子不象要去寻死觅活,倒象要去走亲戚。街上又有人指指点点嚼舌头。冰清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人们说什么,只管旁若无人走自己的。

天并未塌下来,太阳依旧新鲜灿烂,白云依旧悠闲,花儿还在芬芳,鸟雀还在歌唱。走到树林边,冰清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来寻死。

走过一棵很合适的树冰清没停脚——既然每棵树都能吊死人,为啥非得选这棵呢?走过一棵有一棵,一直走出了树林,冰清依然没有选定一棵树——寻死的方法很多,为什么一定要上吊呢?

走过禾苗青青的田地,走过流水清清的小河,走上了青草绒绒野花烂漫的山岗,冰清依然没有选出新的死法,但她却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为什么一定要死呢?就算你现在死了,也不能为自己洗清名誉,还会背负永远的耻辱,你还不到十九岁,就象这些刚开的野花,就象那轮升起不久的太阳,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熬过今天的风雨,明天也许还会迎来一个艳阳天……

白冰清又走回了她已告别过的黄旗镇,脚步已经变得很轻松,神情也便得很坦然,她背着一捆柴,挎着半蓝野菜,鬓角还插着一朵野花。可她没想到,刚进镇她就被土匪们抓住了。

土匪们这次是专为冰清而来的,他们要带冰清回到大黑山给大当家的洪大有做压寨夫人。冰清原本听说洪大有这伙土匪比较仁义,很少骚扰平常百姓,现在一见他们硬抢自己,一时愤怒得忘了害怕,大声指责洪大有假仁假义强抢民女。洪大有却理直气壮地说:“我接你上山不是贪花恋色,而是要你做我的老婆,为我们洪家传宗接代——我们兄弟五人,如今只剩了我一个!再说我一没碰黄花闺女,二没动有夫之妇,我不过捡了个没主儿的寡妇,要是连寡妇都不能要,难道叫我们去配猪配狗?”

洪大有说得难听,白冰清也越发激愤:“寡妇不是牲口,凭什么让人随便捡?寡妇为什么就不能清清白白做人?”

洪大有也激动起来:“谁不想清清白白做人?可这肮脏的世道能让你清白得了吗?安分守己的庄稼汉给逼得做土匪,规规矩矩的贞洁女也能给逼得当婊子,与其日后受欺,不如今天就跟我上山!”说着断然挥手。两个土匪扯住冰清就往马上抬。

冰清愤然高叫:“那你就抬个死人上山吧!”

洪大有眼中寒光一闪,阴森说道:“你要寻死,我就要他们陪你一起死,还要抢走他们的女人!”

朱二爷等几户财主一听,吓得身子酥软,忽地上前哀求冰清,最后竟给冰清跪下来。冰清眼中含泪,张张嘴,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土匪们带着冰清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离开了黄旗镇,一个嗓门儿豁亮的还唱了起来:

上山的 乐滋滋儿

今天抬上一个俏嫂子

俏嫂子 娇滴滴儿

好象那观音下了凡尘儿

回山去 拜天地儿

拜过天地钻花被儿

甘露浇开牡丹花儿

给咱添上一窝小侄子儿

忽然,响器停了荤曲儿也哑了,人马也住了脚。骑在披红挂花枣红马上的冰清抬头一看,心头立时狂跳起来——只见老石桥上一个汉子挡住了土匪的去路,他体壮腰圆,虬髯豹眼,赤着脚裂着怀,黑红多毛的胸膛上一道刀疤分外显眼。是黑牛!黑牛没有死!冰清真是喜出望外,见到了亲人一般泪往外涌,一声“黑牛哥”堵在嗓子眼里却没叫出来。黑牛却没有看见冰清一般,只是瞪着眼粗着嗓跺着脚唱了一段拦路歌:

此河是我开

此桥是我栽

谁要从此过

留下买路财

竟会有人向山贼土匪拦路劫财,真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了,土匪们都觉好笑。可洪大有却面色凝重,上下打量黑牛一番,抱拳沉声打探黑牛的来历。为何挡路。黑牛大咧咧说:“哪个山头都不占,我黑牛是逍遥自在王!拦路不为金和银,我只要留下一个人!”洪大有问他要留下哪个,黑牛一指冰清,“就是这小寡妇!”

洪大有脸色一沉:“哼,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不小,她是我新娶的老婆!”

黑牛说:“她是我的老相好,凭啥给你当老婆?”

土匪们哗然,望着冰清说什么的都有,冰清也愕然羞恼地瞪着黑牛。洪大有手抚枪柄脸上现出杀气:“就算她跟你相好,你能留下她么?”

黑牛一梗脖子:“我偏要留下她!你不就仗着人多势众有刀有枪么,那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我单打独斗,打趴下了我才服你!”

洪大有脸上阴云密布,盯了黑牛一阵,猛拔出双抢。冰清险些叫出来。可是洪大有把双抢递给了身边人,然后下马脱了褂子。这时一个黄毛子土匪叫声杀鸡不用宰牛刀,抢先扑上桥去与黑牛斗开了拳脚。

黄毛子有招有式,显然是练过武的。可他却敌不住黑牛生打硬拼不要命的招术,十几个回合便被黑牛一头撞了个四仰八叉。紧接着上来个黑大汉,满身横肉,比黑牛还高出半头。黑牛一看这回硬拼不是对手,变走灵使巧,周旋一阵,一脚有把黑大汉揣趴在桥上。黑大汉满嘴血水哇哇痛叫着还要再打,却被洪大有喝退下去。洪大有走上石桥,要跟黑牛摔跤,黑牛连胜两阵,有些得意,又见洪大有一副黄瘦样子,不禁更加轻敌。不料两人一支架,黑牛就觉出洪大有虽然瘦削,但劲头很大,而且手脚敏捷,绝非刚才那两块料可比,他不敢再大意,认真跟洪大有摔打起来。

两人支架使绊子,背口袋顶老牛,打了半天,洪大有终于被黑牛骑在了身上。冰清刚松一口气,土匪们又欢呼起来,因为眨眼间洪大有又占了上风。两人就这么你上我下,翻来滚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进了河里,然后又在水中撕打起来,最后又从河里打到岸上,虽然都已是鼻青脸肿,却仍不肯罢手。

终于,两人都没了力气,他们喘着粗气,动作也迟缓粘滞起来。洪大有被打倒了,黑牛咬牙扑了过去,不料脚下一绊,重重仆倒在地。没等黑牛爬起来,洪大有已扑压在他身上,抓着他的头发喝问服不服。黑牛翻楞着眼睛叫:“我服是服你,可还是不能让你把小寡妇抢走!”洪大有要过手枪,把枪管抵在他的后脑勺上,咬牙切齿说:“你自己都性命不保,还管得了别人?”

黑牛吐了口沙泥又叫:“老子做鬼也不会让你狗日的称心如意!”

“神鬼怕恶人,我倒要看看你变了鬼还是不是这么犟!”说着就要开枪。

“不不,不要害他,我跟你们去……”冰清急叫一声,可是在她的叫声中,枪已经响了。冰清傻了傻,晃了晃,猛然痛叫一声“黑牛哥”滚落下马,跌跌撞撞跑向黑牛。她跌倒了,很快又挣扎起来,哭唤着扑过去。可是她前倾着身子伸着两手愣住了——黑牛抬着头瞪着眼正看她呢!

冰清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洪大有却忽然哈哈大笑着插起手枪,拉着黑牛一起站起来,照肩上给他一拳赞叹道:“好,真是条汉子,杀你我还舍不得呢!”

冰清脸上挂着惊喜的泪珠,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们。洪大有又看看她,也点点头:“好,你不光有天仙美貌,也是个有胆有识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只可惜我洪大有来得太迟了!”

听他这么一说,冰清倒有些抹不开了,也不好解释什么。不过她听出洪大有有心放过她和黑牛,连忙拍他一马:“洪大叔您才是侠肝义胆、拿得起放得下的大英雄!”

洪大有笑道:“你这声大叔叫得我老婆难讨了!”说着收起笑,郑重道,“老话说贼不走空,我今天是来接新人的,山上也都预备了,如果空手回去,总是有些不吉利……”

黑牛见洪大有直望着自己,打个愣明白了,他爽快地说:“我黑牛无牵无挂,一人吃饱连狗都喂了,这些年在黄旗镇也混腻了,当家的要是不嫌窝囊,就把我捎上山充个数吧!”

冰清没想到黑牛竟为她答应去做土匪,她动容地刚要拦阻,洪大有已经一拍黑牛的肩膀大喜道:“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然后他拉着黑牛的手对土匪们说,“刘玄德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今天下山讨老婆,没想到碰上个好兄弟——拿老婆换兄弟,值!”

土匪们也纷纷叫值,却有忍不住惋惜地直看冰清。冰清望着黑牛,却不知说什么好,黑牛顾作不在乎地笑道:“可算找到吃饭的地方了,不是今天碰上洪大哥,哪天我也要上大黑山呢!”冰清咬住唇,强忍住泪水。这时洪大有在那边喝一嗓子:“弟兄们上马,回山我要跟黑牛兄弟拜把子,办的还是喜事!”

土匪们纷纷上马。黑牛最后看一眼冰清,大步走了过去,跨上了冰清骑过的那匹枣红马。

土匪们簇拥着洪大有和黑牛,在吹打声中越走越远了。冰清却还在久久目送着他们。

四、美妇进樊笼

镇上的流言蜚语象一群大马蜂,围在冰清耳旁嗡嗡嗡嗡:

“那个小寡妇真是不要脸,人家山上的刚问句愿不愿去,她自己就先上了马,不是黑牛拦挡,这会儿早让那伙男人骑掉胯了!”

“黑牛为啥?不图三分利,不起大五更,他还不是为跟朱二爷争风吃醋差点搭上了命!”那个骚狐狸,说不定上辈子是个窑姐儿呢!

冰清知道,这下跳进黄河她也洗不清了。可她没有再流泪,也没再寻死,而是暗自打着自己的主意。朱二爷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门口整日有朱家大院的人闲转悠,冰清安安稳稳过了一阵子,然后来到蓝家裁缝店要为自己做件衣裳。

一天夜里,一辆扎蓬马车悄悄出了镇,可是刚到河边,老石桥上就亮起了灯笼火把,朱二爷走上前,轻轻撩开了蓬帘。

车蓬里坐的是白冰清和白净俊美的蓝裁缝。

要和蓝裁缝私奔的白冰清被抓进了白家大院。她没挨打没挨骂,而是送到了一处上好的房院内,身边有个老妈子侍侯着,一日三餐好吃好喝,朱二爷还派人送来绸缎衣裳金银首饰。但是院门外却有家丁日夜看守,不准冰清随便出去。冰清倒是该吃吃该喝喝,把好衣裳也穿上了,还把首饰偷偷送给了老妈子一大半。

三天后,朱二爷终于走了进来。那天夜里拦截冰清受了点风,到这时走路还有些头重脚轻。可是一见冰清,他立时就有了精神头——穿上新衣的白冰清更加光彩照人,美若天仙。

酒菜很快摆了上来,朱二爷要跟冰清推杯换盏,尽兴欢饮。冰清推说身子不利落,沾不得酒。朱二爷也不逼她,一边细细欣赏她,一边自斟自饮。很快,朱二爷有些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他伸手摸捏着冰清的脸蛋感慨道:“真是好事多磨呀,我惦记你惦记得吃不下睡不着,舌头都起了火泡,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冰清轻轻拿开他的手,脸上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二爷公,这不是做梦吧?”

朱二爷说:“这要是个梦啊,下辈子我都不愿醒过来!”说着又去拉冰清的手,问她在大院里住得好不好。

冰清甩开他的手,赌气似地说:“很好,又有跟班的又有把门的,赶上当娘娘了!”

朱二爷说:“都是让你把我吓怕了——还想跑不?”

冰清无奈地说:听说你把我的房子给烧了,蓝裁缝也让你打跑了,我还往哪跑?我还跟谁跑?不过你要是光留我的人不留我的心,一天八百个人看着也没用;留下我的心,你敞开大门撵都撵不走我!

“今夜一过,你就是这院里的主人了,你愿意上哪就上哪,没人敢拦你!”朱二爷说着两眼射出欲光,起身搂住冰清就要亲。

冰清伸手拦住他的脸:“二爷公,你就不怕走霉运呀?”朱二爷一愣,冰清又说,“我身子正不干净呢!”

朱二爷皱起眉,狐疑地审视着她:“小妖精,你又想要耍我哪?”

冰清冷笑道:“二爷公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来,我让你看看!”

一见冰清要解衣裳,朱二爷怕了,女人的污秽是万万见不得碰不得的,那可是要走霉运的。朱二爷十分扫兴地慌忙跑了出去,因为春酒的劲头已经上来,他得赶紧找个丫头败火。

第二天,冰清家门口的家丁撤去了。冰清试探地出了小院转了转,发现只要不出大院的门,就没人拦阻她。不过冰清知道朱二爷肯定不会放松对她的监视,不过由明转暗罢了。

一连三天,冰清都是嗑着瓜子在大院里闲逛,回到小院也是有说有笑,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到了第四天,冰清按着已被她收买的老妈子的指点,悄悄靠近了太太的房院。

太太吃斋念佛已有多年,她的房院十分清静,不经允许一般人是不准随便出入的。朱二爷也警告过老妈子,不准让冰清接近太太,但冰清却已从老妈子嘴里探听到了太太的许多事。现在她瞧个空子,快步溜进了太太院里。进院冰清就听到了屋里传出的木鱼声,她怀疑自己走进了一座庙。

春色恼人眠不得,美人在旁近不得,这几日朱二爷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这天他终于盼到了老妈子传过的喜讯——冰清的身子干净了!不过老妈子又说冰清跟蓝裁缝私奔时曾算过卦,说守寡后若再与男人同房,头一晚得在亥时之后,还不能见光,否则黑会对男方不利。因为冰清已牢牢攥在手心儿里,朱二爷不怕她再耍什么花招,当下就一口答应了冰清的条件,还心花怒放地喝了慢性助兴春酒“春色满堂”。

好容易捱到亥时,朱二爷摸到冰清的房院内,见屋里果真没有灯亮,老妈子也不知哪去了。他兴致勃勃摸到屋里,隐约看见小妖精正躺在帐子里,他边猴急地剥衣边得意忘形地说:“早知有这一刻,多余跟我兜了那么大的圈子,你呀还真有点鬼心眼,不过也是个死心眼,还想做什么贞洁女,世上又能有几个贞洁女人真贞洁呢?告诉你吧,咱朱家立过贞洁牌坊的寡妇没一个不偷汉子的……”说着他已赤条条摸上床去,亲亲乖乖小妖精地乱叫着,伸手摸到了小寡妇的脸上。可一摸之下他觉得很异样,不禁脱口诧异道:“怎么脸上这么皱,难道这几天九老了……”

没等朱二爷把话说完,只听啪地一声,他已挨了清清脆脆一记耳光,随跟着床上人忽地坐起来,喝叫一声:“掌灯!”

一听声音,朱二爷捂着脸叫都叫不出了。

灯光亮起,看清了床上坐着的真是太太,朱二爷还是脱口问出一句:“怎么会是你……”

太太含泪恨恨说:“你太损了,连本家孙媳妇都不放过……这些年,你说你做了多少缺德事,我整天吃斋念佛,还不都是为了你……”

朱二爷心里不住叫苦。他虽不是个十分惧内的人,可太太是个正经人,他干的那些丑事摆不到摊面上来,见了太太自然心虚理亏,加上太太的堂弟在县党部当书记长,他这个镇长还是靠小舅子提溜上去的,对太太又不能不顾忌几分,所以他胡作非为都尽量瞒着太太,太太管不了他,只好去吃斋念佛,落个眼不见心不烦。昨天冰清闯进去向太太求救,于是两人订下了这个偷梁换柱之计……

事到如今,朱二爷只好跪在床下向太太求饶。太太扭过脸去只是流泪叹气。不想求着求着春酒劲头又上来了,朱二爷按耐不住,猛然起身扑倒太太。太太以为他要行凶,吓得叫了起来,朱二爷却边剥她的衣服边求:“别叫别叫,救救我吧……”

漏网的是大鱼,够不到的是好果。放跑了白冰清,对于朱二爷来说好比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到嘴边的肥肉又没了,身上那叫难受,心里那叫窝火。好在冰清虽然跑出了朱家大院,却没有离开黄旗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朱二爷咬牙发誓,一定要降服了小妖精。

可是这天朱小五却急急跑回报告:“老爷老爷,小寡妇要卖了……”

朱二爷一愣:“卖了?卖什么?”

“卖卖卖——哎呀,就是要当婊子了!”

“什么?”朱二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贞女当婊子

朱家的小寡妇要当婊子了!

消息惊动了整个黄旗镇。别人还可以当希罕当笑话,朱家的人却是又羞又恼,他们纷纷来找朱二爷。有人说对待这样把朱家脸面丢尽的淫妇,只有驮上石磨沉到大河里去喂王八。有人说该叫她赤身裸体骑着木驴游街示众,然后再绑到山林里喂野兽。还有人说她不是浪吗,干脆就卖到窑子里去。大伙七嘴八舌议论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朱二爷一锤定音。

朱二爷沉重地说:“家族中出了此等丑事,是朱家的奇耻大辱,按说将那淫妇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可现在毕竟是民国了,讲文明了,再想想早死的福寿,也叫人不忍,何况我朱家辈辈出的都是贞妇烈女,如今当真出个无耻淫妇,万世清名将毁于一旦,我等将来也无颜见祖宗于地下,所以我想咱们无论如何先要阻止她败坏门风,然后带回大院,由我慢慢教化吧!”

众人明知朱二爷是舍不下那女子,可谁也不肯道破。于是在朱二爷的率领下,朱家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去征讨白冰清。

因为房子已被朱二爷烧毁,冰清从朱家大院脱身后,就住到了空无一人的裁缝铺里。远远的,朱二爷他们就见裁缝铺门口已围了一大群人。走到近前,兴奋异常而又惊诧不已的人们给朱家人让开了一条道。裁缝铺门口没有人,却立着一块牌子,上边写道:

寡妇十八一朵花

没了男人苦煞她

为夫守节不二嫁

愿招情郎到我家

十块大洋卖一笑

不论财主与叫花

朱二爷看完了,面皮立时变成猪肝色,上前一步刚要进门讨伐,屋门却先开了,白冰清出现在门口。只见她一身白衣,不施脂粉,宛如一株出水芙蓉,而且神情庄重肃穆,不象要卖身的荡妇,倒似降临人间的菩萨。

两人对视片刻,朱二爷躲闪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福寿家的,进屋跟你说句话……”

冰清说:“好话不背人,在这说吧。”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朱二爷强压恼怒说:“福寿家的,你也太过分了,玩笑也不是这么个开法……”

冰清说:“我这都挂牌开张了,怎么是玩笑呢?”

朱二爷脸色越发难看,指责冰清不要脸,话没说完,却被冰清打断:“别人要脸,你我还要什么脸呀?二爷公,不如你进屋给我开个张吧!”这句话叫朱二爷脸色由紫变青,当着众人如何下得了台。他恼羞成怒地给了冰清一个嘴巴。冰清嘴角渗出血来,鲜红的血滴在雪白的衣上,真是触目惊心。冰清脸上流着泪,却不哭不叫,反而现出一抹嘲讽轻蔑的微笑:“二爷公,你还真舍得打呀?”

“你你你你真是少廉寡耻死不要脸!你招蜂引蝶偷人养汉,如今又要伤风败俗自贱为娼,你你你简直不可救药!”

“这还不都是你们逼的!特别是你这个二爷公,人前满口仁义道德、礼仪廉耻,背后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你费尽心机要扒孙媳的灰,你坏我的名声烧我的房屋,让我成了人不人鬼不鬼……”冰清的声音哽咽了。

众人张着嘴瞪着眼傻了一般,而朱二爷则象被去毛剥皮的一只猴子,缩着身子哆嗦成一团,却是一句话说不出。冰清咽下泪水,复又脸现笑意说:“既然你们不让我当个好女人,既然你们都想占有我,索性我就当个婊子,堂堂正正地卖给你们——二爷公,这回也甭抓甭抢甭使阴招了,拿出钱来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我进屋睡觉了!”

朱二爷惊恐万状瞪着向他逼来的白冰清,不由自主向后倒退几步,便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两眼鼓得蛤蟆一般终于迸出一句:“抓住她、抓住她,堵上她的嘴、堵上她的嘴!”

家丁朱小五上前要动手,冰清指着他说:“五叔公,听说那天黑夜二爷公是踩着你的肩膀翻过我家墙头的,今儿他要来嫖我,你还得进来垫背呀……”说着她咯咯咯艳笑起来。

“臭婊子,你是逮谁咬谁呀,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朱小五咬牙瞪眼扑上前,抡巴掌要打。

正在这时,猛听乓地一声枪响。枪声近在耳旁,人们只当又来了土匪,吓得乱叫着要跑,朱小五的胳膊则僵在了半空中。

“谁都不准走,今天小寡妇开张,大伙都得捧场!”半空中传来一声粗吼,沉雷一般。

大家寻声望去,只见对面房脊上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他一手握着枪口冒烟儿的手枪,一手掐着没盖儿的酒瓶,一双豹子眼放着凶光。

“啊,黑牛哥!”冰清脱口叫出一声之后,便紧紧咬住唇,拼命抑制住要夺眶而出的热泪。

人们不敢再走,朱小五悄悄放下了胳膊。

黑牛用枪点指着朱二爷他们训斥道:“你们兴师动众对付一个小寡妇,算他奶奶什么男人?裆里的球白长了,不如割下喂狗!”

朱二爷让人搀起来硬撑着说:“这是我们朱家自己的事,外人……”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人家好端端一个小寡妇,生让你们朱家自己人给糟践得清不清浑不浑,还想不让别人打抱不平?”

“可你看看她要、她要……”

她要怎么着?哦,行你这二爷公扒灰头,就不行孙媳妇开窑子?

朱二爷羞恼得忘了害怕:黑牛兄弟,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跟我家过不去?

“无冤无仇?”黑牛扔了酒瓶插起枪,嗖地跳下房来,噔噔几步冲到朱二爷面前,猛地扯开小褂露出胸前的刀疤,瞪眼质问,“这不是冤仇?”

朱二爷向后仰着身子哆嗦成一团,不是有人扶着,早又瘫下去了。黑牛瞪着他,忽地拔出了枪。

“不不,饶命、饶命啊……”

朱二爷惊恐的喊声未落,黑牛扭身一甩手,乓地一枪打过去,刚要溜走的朱小五脚后跟就贱起了火星儿尘土,他蜂蛰般嗷地大叫一声摔了个狗吃屎。可朱小五马上爬起来跪向黑牛,连连作揖哀求:“黑牛兄弟、不,黑牛大爷,是老爷指派我去害你的,我不干不行啊……”

扑通一声,朱二爷也瘫倒在黑牛脚下,手指乱抖着指向朱小五:“他胡说、他胡说……”黑牛不理他,追问朱小五朱二爷为什么害他。朱小五望望朱二爷,还有些犹豫。黑牛用枪一指吼喝:“说!”

朱小五激灵一下:“我说我说,老爷他、他想扒福寿家的灰,嫌你挡道……”

“胡说……胡说……”朱二爷哭丧着脸不住叨念,黑牛猛地回身把枪戳到了他的脑壳上。朱二爷紧闭了嘴,却是脸色惨白,汗珠不断淌下来。黑牛咬牙:“你坏事做绝,我一枪崩了你一点不过!”朱二爷语不成声,却堆到地上给黑牛不住磕头,黑牛插起枪又说,“我黑牛算不得君子人,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可我杀人不杀狗,何况今天小寡妇开张,人家还要讨个吉利!”说着又转向冰清,故意大声问她的买卖有什么特别之处。

冰清两眼放光地望着他说:“我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有几条规矩——除了这牌子上写的,我这里一是不赊不欠,只认钱不认人;二是白天开张,夜晚关门;三是每位客人都得先在这牌子上签名挂号,然后才准进屋……”

众人面面相觑,黑牛却是哈哈大笑:“这规矩新鲜,亏你想得出!那我就包你三年!”

冰清摇头,认真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个规矩,就是只卖不包!”

黑牛愣了愣,鼓掌大叫道:“好,连我都不例外!谁敢坏了你的规矩,我这枪可是不认人!”说着他一脸凶相地寻视一番,又揪起朱二爷警告,“今天不杀你,得托小寡妇的福!不过帐给你记着呢,往后若敢坏了人家的规矩,占人家便宜,我可要新帐老帐一块算!”

朱二爷耷拉着头,裤子里淌下了尿水。

噼里啪啦一阵爆响,众人又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是几个泼皮混子放起了鞭炮。

冰清说:“哪位捧场,进屋给我开个张吧!”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众人赶忙散去。黑牛也大笑着扬长而去,只有挂在墙上的那挂大红鞭炮还在欢欢爆响着。

六、大义救姐妹

黄旗镇原本有几个暗娼,可象白冰清挂牌标价公开叫卖的,却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按说一个女人既然公开叫卖自身,必已到了少廉寡耻无所顾忌的地步,可冰清定的那些规矩分明又拒人千里之外。十块大洋一般人绝对消费不起,财主老爷尽管背后偷鸡摸狗,可人前还要做出一副正人君子样,哪个又敢大天白日签名挂号去睡婊子?至于一些街混痞子想占便宜的,又得顾忌自己的脑袋,因为小寡妇的靠山是土匪黑牛,哪个惹得起?

冰清自己有几分悲苦又有几分得计,在无奈激愤之下,洪大有的话响在耳旁,于是冰清想出了这个丢名保身之计。这是一步险棋,多亏黑牛来得巧,居然让她把这步棋走成了。冰清想当个规规矩矩的好寡妇时,朱二爷之流却不让她有一刻安生,现在他大张旗鼓地要卖身当婊子了,门前却又冷清下来,连不得到她不甘心的朱二爷暂时都不甘露面了。但冰清知道朱二爷不会放过她,他一定正在设计跟阴损的毒计。

可是没等朱二爷再施毒计,鬼子兵先开进了黄旗镇。

年前就听说鬼子占了县城,杀人放火糟蹋女人,什么坏事都干。但是来到黄旗镇的十个鬼子却很老实,他们不夺不抢不调戏妇女,即使两个人上街也要排起队走正步。他们的头目青木会说不少中国话,人也和善,见了小孩儿就发洋糖,还让朱二爷继续当镇长。渐渐地,镇上又恢复了平静。十里地没准信儿,人们说鬼子杀人放火的传言很可能就是个传言。

这天,青木命朱二爷把全镇青壮男女集合到镇公所门前,说是要训话,还要发洋白面。镇上的人都在朱小五心里装着呢,他敲过锣喊过话,又领着两个鬼子兵把不肯去的“请”了去,这里面就包括冰清。

青木讲了一些东亚共荣、日中一家亲之类的好听话,然后真的每户发了一小包雪白的洋白面。可是分过了面,青木又在人群中挑出二十多个漂亮姑娘和年青俊美的小媳妇,叫朱二爷登记了花名,说过几天要用汽车接她们到县城参加军民联欢,然后再坐汽车回来,每人还发一身花衣裳。尽管冰清没有打扮,可青木却头一个挑中了她。

这天黑夜,冰清刚要迷糊着时,忽听外边有人敲窗。她没有应声,却抓起了枕边的剪刀,现在镇上来了鬼子,情况更加复杂,她不能不格外小心。

敲窗声更重了,而且还低唤起来:“小寡妇,小寡妇!”

啊,是黑牛!冰清赶忙起来开了门,一见门口那个魁梧的身影,她泪水涌出,晃了两晃,差点没扑进他的怀里。

“你没事吧?”黑牛要扶她,可手伸出又缩回去——他天不怕地不怕,在冰清面前好象也粗野得很,而实际上他把她当做乐天上的仙女,在她面前他难免自惭形秽、外强中干。

冰清点点头,把黑牛让进屋,颤颤地划着洋火刚要点灯,却被黑牛一口吹灭,他说点灯会被鬼子发现。冰清手捂胸口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黑牛长出一口闷气,向冰清简要诉说了近来发生的一切。

月前他和几个弟兄随洪大有到他老家九道沟去上坟,没想到遇到了一队鬼子进沟,要把人们都赶到沟外,以免他们给游击队提供粮食。黑牛他们人少,便混在人群中准备找机会脱身。谁知鬼子见百姓们不肯离家,就架起机枪大肆屠杀,黑牛他们与鬼子展开搏斗,但因力量相差悬殊,洪大有和另外两个兄弟被打死,黑牛和另外一个兄弟拼死冲了出来。回到大黑山,黑牛被选为大当家的,他带领弟兄们去找鬼子报仇,结果一仗下来损伤过半。听说西边过来了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打起鬼子来很有办法,黑牛就带了个兄弟去联络,准备跟他们合伙抗日,可下山不远就听说鬼子正在可出挑选年青女人,要运到县城配给日本部队当随军婊子,而且听说黄旗镇也去了鬼子兵。黑牛不放心冰清,就叫那个兄弟先找游击队,自己赶紧回来救冰清。

冰清原本就没打算跟鬼子去县城,现在她考虑了一下,觉得鬼子一来,连“婊子”也不容她做了,于是她心一横,同意随黑牛上山。黑牛说那就赶紧走,冰清说还有其余被选的女人们,她要通知她们也赶快躲藏起来,避免鬼子祸害。黑牛知道这很危险,但还是随冰清一起去通知。

可是他们刚通知了两家,狗就咬做一团,狗叫声惊动了鬼子,在一条小街上,冰清和黑牛跟三个鬼子兵遭遇了。黑牛拉上冰清就跑,鬼子兵叽哩哇啦鬼叫着追过来。黑牛和冰清刚一拐弯,迎面又有两个鬼子兵打着手电筒围了过来。黑牛甩手给了鬼子两枪,然后拉着冰清又钻进了身边的小胡同。

鬼子紧跟进来,边叫边开枪。冰清的鞋子跑掉了一只,黑牛背起她向镇外猛跑。

出镇不远,前边就是老石桥,而后边鬼子的手电光也直射过来,子弹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放下我你快跑吧,要不咱们谁都跑不了!”冰清边说边挣扎。黑牛果真放下了她,并扒下自己的一只鞋套在她的脚上说:“快,上山找黄毛子他们来救人!”说着转身向鬼子射击。

“不,你快走!”冰清上去拽他。

“走,再不走我崩了你!”黑牛厉吼着一把把冰清推出老远,然后挥枪向鬼子迎去,“小鬼子,爷爷送你们回老家!”

鬼子倒下了两个,黑牛胳膊上也挂了彩。

黑牛的枪突然哑了。

青木喊叫:“他的子弹的没了,抓活的干活!”

五六个鬼子端着刺刀慢慢逼了上来,一直躲在后边的朱二爷也小心地靠了上来。鬼子已到近前,呈扇形围住黑牛。黑牛猛地从大杨树后闪身出来,手中举着一颗哧哧冒烟儿的手榴弹大吼一声:“小鬼子,陪爷爷一起见阎王去吧!”

“啊,卧倒!”

随着青木一声惊呼,鬼子全都趴在了地上。朱二爷鬼嚎一声掉头就跑,可刚跑了两步就一跤摔了个大马趴。

黑牛哈哈大笑。

可是等了半晌还不见动静。鬼子慢慢抬起头来,黑牛也把手榴弹放到眼前乱抠乱叫:“响啊,炸呀!”

青木大叫一声,鬼子一拥而上按倒了黑牛。黑牛气急败坏地大骂:“阎王爷,你他奶奶个熊种!”

冰清没有跑远,她清清楚楚听见了黑牛的吼声笑声和骂声,她眼睁睁看着黑牛被鬼子抓走,只恨自己没有一只枪。

尾随鬼子快进镇了,冰清方才猛然惊醒,她转身又往老石桥跑。她要快快跑上大黑山,快快找到黄毛子他们来救黑牛和镇上的姐妹。

上山不远就进了林子。冰清没上过大黑山,摸着黑也分不清有路没路。她的耳边不时响起瘆人的狼嚎还有夜猫子的笑,林间忽远忽近地闪烁着幽森的绿光,林子里仿佛隐藏着许多妖魔鬼怪,连树木好象都是随时能活动的精灵。冰清不敢停不敢想,只是不停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

黑牛的鞋子太大,一点也不跟脚,差点又丢了。但这只鞋丢不得,它关系着多少个人的性命呢!情急之下,冰清把衣裳大襟撕下一条,把鞋绑在了脚上。

越往上走林子越密,而且林内荆棘丛生,撕皮扯肉,极是难走。冰清手脸被扎破划伤也觉不到痛了,她一心只想着赶快爬上山顶。

终于上到了山顶,可是上到山顶前边还有山,前边的山上还有更高的山。冰清也不知土匪在哪一山,她觉得已走了好远好远,便放开嗓子喊起来,她不喊别人,专喊黑牛:“黑牛,黑牛,你在哪呀……”

走一段叫几声,到天亮时冰清的嗓子都快喊哑了,仍不见回音。她又爬上一个峰顶四下眺望,只见远近高低的岭峰不下十几座,三天怕也走不了一遍,而镇上的姐妹明天就要被拉走了,黑牛则不知是死是活。

冰清又累又饿,身上已没了一丝力气,手上脸上也挂了道道血印。可她不敢歇脚,只喝了几口山泉水,便又唱起了山歌:

这山望着那山高喂

不见哥哥妹心焦喂

哥哥哥哥你在哪山哪林里藏喂

快向妹妹把手招喂……

冰清不会唱山歌,只是学着人家的调子,自己现编的词。就这样边走边唱,随着太阳的不断升高,她只觉头昏眼花,脚下象踩在云里头。可她还在唱着、走着、走着、唱着……

天近中午,头上的太阳越来越毒,冰清觉得大山在摇晃、天在旋转。

终于,冰清看见前边有人向她跑来,她已分不清那人是谁了,只是向前倾着身子说了句“快去救……”后,便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七、生死儿女情

拉着黑牛和二十多个姑娘媳妇的卡车开出了黄旗镇,青木亲自押车,朱二爷也在车上。朱二爷是头回坐汽车,觉得美乎乎的,不禁哼起了小调儿。前边五花大绑的黑牛回头呸一口,骂了句狗杂种。朱二爷不敢靠近他,只在后边恨恨骂:“狂什么狂,你他妈死到临头了!”

黑牛毫不在乎:“老子今天死了,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你活上八百年也是一条狗!”

“八格,你的闭嘴!”日本兵喝骂。

黑牛一听,反倒吼唱起来:

妹子妹子好模样

想得黑牛要断肠

今生不能在一道

来生做你一张床

日本兵骂着给了黑牛一枪托,黑牛反倒唱得更响了:

鬼子杂种莫凶狂

老子命像韭菜长

割去头颅九百九

照样还去日你娘

鬼子兵还要再打,忽听路旁的山坡上也传来深情动听的歌声:

哥哥哥哥你生得壮

想得妹子要断肠

今生来生在一道

生生死死一张床

这时车子停住,他们齐向山坡上望去,只见一个一袭白衣美若天仙的女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若无人地唱着歌。“太君,她就是逃跑的白冰清,镇上头号美人儿,黑牛的相好!”朱二爷对着走出驾驶室的青木谄媚地说。青木点点头,命令车上留下两个鬼子兵,其余人跟他去抓冰清。

鬼子哇哇乱叫着扑向山坡,刺刀闪着寒光,眼中闪着兽光。

冰清毫不理会他们,只管望定车上的黑牛唱她的,眼中闪着动人的光彩。

“快跑,快跑哇小寡妇!”黑牛急切吼叫。

鬼子快到近前了,冰清方才站起身,不慌不忙向林中走去。鬼子追到林边,青木忽然觉出不对,急忙命令撤退。可是已经晚了,林中已经响起枪声,跑在最前边的朱二爷先挨了一枪,惨叫着滚下山坡。鬼子卧在山坡上向林中射击。

这时道沟下也已跃出了两个汉子,举枪射去。车上两个鬼子注意力全在山坡上,一个中弹倒在车厢里,吓的姑娘们一阵惊叫,另一个则被黑牛一膀子撞了下去,摔了个头破血流。

山坡上,青木命令两个鬼子掩护,自己则带着四五个鬼子向汽车跑来,边跑边向这边开火。汽车上,一个汉子为黑牛和姑娘们割断绳索,另一个汉子则在车上阻击鬼子。

山林中扔下了几颗手榴弹,几个鬼子被报了销。

汽车下的汉子重弹牺牲。正下车躲向道沟的姑娘们也有的受了伤。黑牛抄起来架在驾驶室上的机关枪向鬼子一阵猛扫,树林中又冲出来二十几条汉子,青木和鬼子们很快玩完了。

黑牛跳下车,迎着冰清大步走向山坡,冰清也正向他跑来。可是跑到近前,两人却又停住脚,互相凝望着对方。

原来昨天黄毛子他们发现了冰清,把她叫醒后了解了情况,立即赶下山救人,半路上又碰上了一个弟兄带来的几个游击队员,游击队本来也正在各村解救妇女,那个弟兄找到他们后,游击队王队长便派六个战士跟黄毛子他们汇合,参加解救行动。他们为避免伤到黑牛和妇女,便在这里设了埋伏,而冰清主动冒险引诱鬼子上当……

“闪开!”黑牛突然,大叫一声,猛地上前一把推开冰清。几乎在同时枪声响起,黑牛晃了两晃,骂声狗杂种便倒在了冰清怀里。

一阵乱枪把下黑手的朱二爷打成了马蜂窝。

那边,冰清跪在地上,抱着黑牛一遍遍呼唤着诉说着:“黑牛哥,黑牛哥,你不能死啊!为了我,你去睡牛棚;为了我,你去当土匪;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世上了,现在又是为了我,你……你是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男人,你也是我唯一喜欢的男人,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做你的女人,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

冰清声泪俱下,黄毛他们也不禁动容。

冰清从怀里掏出黑牛那只鞋,细细地为他穿好,又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这时游击队老赵说:“咱们得赶快走,鬼子援兵很快会到!”冰清摇摇头,平静而又坚决地说:“你们走吧,我要和黑牛哥在一起!”

这时黑牛突然睁开眼瞪着冰清追问:“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啊,你——你还活着?!”冰清欣喜若狂。

黑牛说:“阎王爷要留我,可听见你的话,我又不干了!”

一年后,游击队里出了位传奇女将,她容貌美似天仙,枪法百发百中,据说她曾单枪匹马消灭过一个排的鬼子兵,据说她曾经化妆成妓女刺杀过鬼子的一个司令官。提到她,鬼子们闻风丧胆,却又不免想入非非。

黄旗镇上的人都说,那位传奇女将就是朱家的小寡妇。

孽根

一,棒打鸳鸯心不散

一盏孤灯摇摇曳曳。炕上,奄奄一息的白老爷连连咳喘着断续叨念:“要留根、要留条根啊……”

屋里的几个太太丫头木然无语。

这时白少爷忙忙跑进来叫道:“爹,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咱白家有后了!”

白老爷已经浑浊的眼中放出光彩来,他挣扎着伸出一只枯干的手,嘴里含混说道:“让我看看、摸、摸摸……”

白少爷向堂屋唤了一声,他的贴身仆童蓝福就把婴儿抱进来放在炕上。白少爷挡住灯光和白老爷的视线,蓝福小心地给婴儿解开包裹布。白少爷略略闪开身,在婴儿响脆的啼哭声中,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白老爷隐约晃见了婴儿两腿间的小鸡鸡。他眼中立时光芒万丈,脸上绽开万分欣慰的笑意,他挣扎着伸手抓去。

白少爷紧张万分地盯住白老爷的手。

终于,白老爷摸到了婴儿的宝根,就在他刚刚捏住的那一瞬,他脖子一挺,咽了气。

白少爷长长松了口气,轻轻拿开白老爷的手,可那婴儿腿间的小鸡鸡竟然还捏在白老爷手中——原来它是面里掺了黄颜料捏成的。

白家大院出大殡,镇上彩幡飘舞,纸钱乱飞,鞭炮响器和着有腔有调的哭唱,气氛热烈。突然,一个女子抱着婴儿不顾一切地挤进送丧队伍,踉跄扑到一身白孝手执五彩幡的白少爷面前,连连哭叫:“少爷,少爷,我可见到你了,我找了你多少回,进不去院……”

白少爷吓一跳,定睛却见这女子头发蓬乱,面黄肌瘦,衣衫破烂,形容悲戚,一时虽觉眼熟的紧,却想不起她是谁了。那女子见他愣愣的,又切声说道:“我给你送孩子来了,这孩子是你的呀!”

白少爷猛然想起这人是谁了。

一声“秀莲”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他毕竟是白家大院的大少爷,宿妓嫖娼有买有卖那叫风流,可跟他家磨房的穷丫头弄出孩子来,那就好说不好听了,何况现在他对这个女人也毫无兴趣且非常厌恶,何况现在他热孝在身正出大殡,何况现在是大街广众多少人盯着呢,他不能给他的死爹他的白家大院丢脸。

于是白少爷冷着脸说没见过她,那女子急切哀求道:“少爷我是姜秀莲啊,求求你了少爷,你不要我我不怨,我配不上你,可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就认下他吧,求你了……”说着她就把孩子往白少爷怀里塞。

“快把这疯女人赶走!”白少爷避瘟神一般向后躲闪着喝令。

“少爷少爷,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不认你也得看他一眼啊……”被两个家丁拖走的秀莲还在挣扎着回头撕心裂肺地叫喊。白少爷却裹紧孝服里的裘皮大衣,摇摇头向前走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茫茫大雪淹没了黄旗镇。

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二十年眨眼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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