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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乾坤手(一)

引子

卜运成沾沾水就算沐浴完毕。他潦草地擦了擦,裸着身子猴儿急地向内室走去。

商人重利轻离别,新婚月余的卜运成便被父亲卜万金带出去做生意。一别小一年,平时老子又管教得紧,烟花柳巷得不着空子去,二十岁的卜运成直憋得鼓鼓囊囊。俗话说光棍打一年,老母猪赛貂禅,现在媳妇儿银花对于运成来说已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何况银花也确实是罗卜堡数得着的美人呢!

内室,红帘掩不住,红烛吐春光,还有两柱催情助兴的消魂香轻烟袅袅。抬头望去,卜运成越发情不自禁——银花一身红妆端坐在红罗帐前,头上还蒙上了洞房花烛之夜被他亲手挑落的红盖头,更显得神秘诱人。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掠过全身,卜运成身子颤了两颤。他一步步向银花走去。来到床前,就在欲把美人儿揽怀入抱之时,卜运成却愣住了——床上竟然还有一位美人,也是一身红妆,头朝里躺在那里,那身资和银花一个样儿。

愣了愣,卜运成使劲去揉眼——他以为自己想银花想得上火眼花。可是揉揉眼定睛再看,仍然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一坐一卧有两位美人儿摆在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她、她是谁?”卜运成一头雾水,不知是问自己还是两个美人儿,他一时似乎难以接受这飞来艳福。终于忍不住,卜运成欲揭红盖头。可伸手又停住,俯身又要去推床上那一位。可他还是缩回了手。几番试探犹豫,卜运成终于轻轻拉住了红盖头。

红盖头轻轻飘落,卜运成大惊失色——展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月貌花容,而是一张叫人毛骨悚然魂飞魄散的鬼脸儿。

啊——一声恐怖的叫声未落,卜运成就感到尖利的剧痛从下体一下子传遍了全身……

一、

罗卜堡地域偏远,荒凉封闭,兵不愿夺匪不愿抢,日子贫寂倒也太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倒还算得世外桃源了。可是一夜之间,一场凶杀血案打破了罗卜堡的平静——罗卜堡唯一的商人卜万金的独子卜运成和媳妇银花双双惨死于闺房之中,女人惨遭毁容,男人则被去势除根。

见到卜运成那双瞪得老大充满恐怖的眼和银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便是铁胆汉子也要惊心动容。

是谁这样惨无人道?为财?为色?为仇?

为财,卜万金家银钱未少一文;为色,银花也未遭受强暴;为仇,卜万金虽然有些吝啬,人并不坏,素日十分胆小谨慎,堡内从不得罪人,也未听说在外面与人结怨。卜家似乎毫无理由地遭受了戕贼荼毒。

几十年从未出过凶事的罗卜堡现在一夜之间连伤两命,且死得又是那般恐怖古怪,一时间寂寥的街上乱哄起来,人们纷纷议论这是怎样一桩凶案。可是各执一词,说法不一,原因列出几十种,可说来说去还是一桩无头案。有人建议报官。可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太平年间官府都有些鞭长莫及,何况现今兵荒马乱,城头不断变换大帅旗,报官也是枉然,管不得用还可能多破费些钱财。走州过县的卜万金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虽然痛不欲生,也只能求人去请蔡神仙来为儿子媳妇操持后事。

可是蔡神仙却已不请自到了。

罗卜堡办丧事离不开蔡神仙。蔡神仙唯一的职业就是替人办丧事。

十年前罗卜堡办丧事很是简单草率,不成体统,自从来了蔡神仙,风光不与往日同。蔡神仙虽然身材消瘦,相貌枯干,神情呆板,行动猥琐古怪,连说话都是阴阳怪气有气无力,可是一但穿起法衣办起白事他立时就会精神大振,兴奋异常,与先时盼若两人。而且在蔡神仙的指挥下,死者可以极尽其荣,生者可以极尽其哀、极尽其孝,旁观者也都能大大地热闹甚至是享受一回,蔡神仙本人也可大大地风光一回。办事当然要收钱,但对于蔡神仙来说,办事时所获得的那种兴奋、快感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所以在为过于贫困的人家操办丧事时,蔡神仙情愿不收钱。渐渐地,蔡神仙就成了罗卜堡离不开的人物,当然也是极受尊敬的人物,就象他的夫人白观音一样。

自然谁也不希望蔡神仙出现在自己家中,但寂寞的时候,人们又在心底不由自主地盼望他——只要蔡神仙一出现,大家便一定有热闹可看了。

今天卜家一门双丧,平素节俭的卜万金撒出大把大把的银钱让蔡神仙操办,那场面更是轰轰烈烈非同一般。蔡神仙身穿黑白法衣,手持哭丧棒骑在一匹黑马上,挂帅将军一般指挥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从街上走过。只见纸钱漫天飘撒,灵幡迎风摆动,孝服白了一条街,悲声直上九重霄,卜万金和女儿卜樱子更是悲痛得昏厥过去,连看热闹的女人也忍不住泪水涟涟。惟有蔡神仙兴奋得从无表情的黄脸上也似乎透出些许红意。

两眼红肿的罗红妹真想上去把蔡神仙扯下马来痛揍一顿。

往日只是看热闹,红妹也未觉得什么,可今天卜家一门两人惨遭杀害的,蔡神仙却中了状元得胜将军一般,让她实在看不过去。罗红妹强忍住激愤没有发火,望望哭得死去活来的卜樱子,自知此时不是劝慰的时候,她跺跺脚转身挤出人群不忍再看。可是她刚走进一条小巷,身后就传来一声轻而清的唤:“小姐,请慢走!”

红妹回头,却见身后背手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一双眼正亮亮地望着她。

罗卜堡唯一的外来人是蔡神仙白观音夫妇,可他们来此也有十年之久了。除蔡氏夫妇外,最多不过有些附近村庄的人来往,而眼前这个青年男子从相貌口音到穿衣打扮跟本地人不打相同,很明显是个外乡人。

“你是谁?”红妹盯住他问。

红妹自认是罗卜堡第一美女,堡中男子在她美艳面前自惭形秽就是手足无措,更何况是在她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逼视之下呢!但眼前这个年青的外乡男子并未惊慌失措,反而用锐利明亮的目光迎住红妹的逼视道:“我姓姜,人家都叫我小姜,从省城来。”

罗红妹第一次碰到了一个“不怕”她的男子,也是头一遭在一个男子面前败下阵去。她躲闪开小姜的目光,有些慌乱地转身要走。小姜却又及时唤住了她:“罗小姐,你的手帕!”

罗红妹回头,却见小姜半伸出的手中果真拿着她的手帕。红妹复又转身,却未接手帕也没问自己的手帕何以到了他的手中,而是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问:“你怎么知道我姓罗?”

小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要么你就是罗卜堡第一美女罗红妹,要么罗红妹就不是罗卜堡第一美女!”罗红妹脸飞红霞,忍住笑却忍不住骄傲:“我就是罗红妹!”

小姜赞道:“果然名不虚传!”红妹想起自己刚刚哭过,情不自禁地轻声问:“我的眼睛红肿了吧?”

小姜看看,认真说:“肿了也很美!”红妹觉得身子发飘,脸再绷不住,早已绽开一朵鲜艳的红牡丹。小姜看得更加肆无忌惮。红妹却突又绷起脸,做出恼样儿:“我的手帕怎么会在你手里?”

小姜诚实道:“刚才我亲眼看见你亲手失落的……”红妹恼怒起来:“原来你一直偷看我?”小姜说:“不是我偷看,是你没发现……”

红妹不在跟他罗嗦,闯上两步从小姜手中劈手夺过手帕就走,走两步又回头骂句:“哪来的野男人!”小姜摇摇头,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连生气都这么美,真是无情也动人啊!”

回头,送丧队伍已经走过。小姜赶忙追了上去。

二、

已经有人注意到罗卜堡来了一个陌生人。

罗卜堡很难得有外人来,所以人们没有迎进来或赶出去的老规矩可循。而且即使有,他们怕是一时也无暇照规矩去做,因为他们还未从卜家凶杀案的事故中解脱出来,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线索生出或消逝。但是人们绝没有想到,卜万金家的惨剧还仅仅是罗卜堡厄运的开始。

十天后,罗卜堡又多了一个受害人——是卜姓青年卜运财,不但丢了性命,还少了阳具。

再十日,罗卜堡第四人被害——这次是妙龄少女卜菊子,死后又遭毁容。

罗卜堡阴云戚戚,悲声惨惨,人心惶惶。唯一买卖兴隆精神振奋的是蔡神仙。

罗卜堡十之七八是罗、卜两姓,两姓间一向明争暗斗又难分轩辕,所以堡长也是由两姓轮流坐庄,一年一换。今年当值的是罗家,罗堡长也是罗家族长。虽然被害的都是卜姓人,可一月之内连伤四命,罗堡长也不敢再做等闲事,紧着派人到二百里外的县城去报官。可想不到报信的人刚走,罗堡长的长孙罗长根却被卜万禄带人劫走了。

街上都传扬着罗长根是凶手。

罗堡长带族人赶到卜家祠堂时,卜家人正要用长根的人头祭奠亡灵。罗堡长质问他们凭什么认定凶手是长根,卜万禄说万金家出事时长根去过,他是求婚不成便报复行凶。罗卜两家互不通婚已有两代,所以长根求娶樱子遭到了卜万金拒绝,这事罗堡长是知道的,还把不争气的孙子教训了一顿,可他决不相信一向正直敦厚的长根会干出这么残忍的暴行。罗红妹更是气得怒斥卜家人是疯狗乱咬人。卜万禄却说长根已经招供了。

长根说:“我是去过卜家,可我没有杀人!”

罗堡长等忙追问他到卜家干什么去了,长根却又坚决不肯说。他越不肯说卜家人越认定凶手就是他,群情激愤的卜家人强烈地要求立即处死凶手为冤魂报仇。罗家人见卜家人欺人太甚,也都激怒起来,一时间罗卜两方剑拔驽张,眼看落卜堡就要血流成河。

“我来说。”千钧一发之即,外边有人搭了话。

大家寻声望去,却见进来的是白观音。

有人猜测白观音年龄应在三十岁之上,可看模样她顶多不过二十四五。她皮肤白皙,相貌端庄纯美,气质超凡脱俗,姓白又总穿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真好似画里的观音娘娘一般,偏巧她又是引产接生的,所以被罗卜堡人尊称为白观音。白观音和丈夫蔡神仙一样,并不是每天都在街上出现的,但只要她一露面,便预示着将有新生命的诞生,或是有喜事的降临,谁都没想到今天她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白观音稳稳当当走进满眼意外的众人,然后不慌不忙证明说:“卜运成出事那晚,长根是跟我在一起的。”此言一出,不光卜家人愕然,连罗家人也大为诧异,长根也是迷惑不解地望向白观音。白观音仍是神态自若不紧不慢:“是这么回事,那晚……”

话刚说到这,外边却又慌慌张张跑进来卜运成的妹妹卜樱子,樱子未到近前就颤声急道:“不是长根、不是长根……”

樱子本就体弱多病,此番家遭横祸,她悲伤过度,更显得人比黄花瘦,那模样让人万分怜惜。长根一见是她不禁就要上前,却被卜家人紧紧拉住绑绳。倒是卜万禄早已迎上扶住本家侄女关切地说:“樱子,你还病着怎么跑到这来了?”樱子顾不上回答,只是急促而无力地重复着不是长根不是长根,可一时之间又说不清楚,这时长根却急叫起来:

“不,樱子你不能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罗堡长厉喝:“长根你住口,不许插嘴,让樱子姑娘说!”

樱子说:“我、我……”说了这两个字她已面泛潮红,话不成语。

“还是我来说吧!”白观音恰倒好处地接过话头,“那晚我从卜运来家接生回来,天很黑,我不小心崴了脚,正巧长根碰到,是他把我送回去的。”“什么时候?”卜万禄眉头紧皱。白观音:“我们走到堡前,听见了运成的惨叫,接着他家就响起了哭叫声……”

罗家人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卜家人却一时无语。

罗卜堡原来女人生产,十有四五婴儿活不成,母子双亡者也不鲜见。自从白观音来后,凡经她手接生的都是母子平安,而且服用了她给的药丸,孩子长得也壮实,极少生病,加上她本人美而贤,无论穷富都一视同仁,所以在堡中受尊敬的程度远在蔡神仙之上,对于她的话人们没有理由怀疑。可是长根和樱子却是又感激又茫然地望着她。

卜万禄不甘心地说长根已承认那晚去过万金家,白观音淡淡一笑:“长根告诉过我,他是去找运成捎东西的,谁知前脚出来后脚就出了事——要是他多呆一会也许就……”红妹机灵地接口道:“对,我想起来了,那晚是我催哥哥去的!”

卜万禄仍是满脸狐疑:“天那么黑了,运来怎么也没去送送蔡夫人,真是不懂事……”白观音说:“他送我来着,是我硬把他赶回去照顾月子人的,没想到他刚走我就崴了脚,卜兄弟若怕我记不准,可以把运来找来问清楚,还有我丈夫也是看见长根把我送回去的。”

卜万禄说:“不是我们信不过蔡夫人只是人命关天,我们不得不打听仔细点——我还要请教蔡夫人,运财和菊子那两条命,夫人是否也能证明不是罗长根害的呢?”白观音微微摇头,正色道:“我只是说了我该说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嘴,可既然话到这了,我还想再罗嗦一句,正因为人命关天,才不能失斧疑邻,是谁不是谁,总该有些真凭实据才好。”

红妹点头:“没错,这才象句人话!”罗立业忙拉过去瞪了女儿一眼,红妹不由吐吐舌头。这时罗姓人中却又有人愤愤不平地甩出一句:罗卜堡一向平安,现今横事不断,我看说不定是你们卜家招引回外人惹的祸呢!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复又紧张起来。

三、

小姜是在东大庙被抓住的。

东大庙在堡东半里外,正配殿齐全,里边佛爷菩萨龙王关公等合属办公,不能说有求必应,但却着实方便了香客们。庙内原有一年岁来历不祥的老和尚,数月前圆寂了,小姜就住在老和尚空下的禅房里。

审问小姜和长根不同,这回罗、卜两姓捐弃前嫌,共同对付一个外来的可疑人。问他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为何而来,小姜说是从省城来,做买卖的,这次跟卜万金来准备收购一批药材的。问他藏在东大庙里搞什么鬼,小姜倒有理似的,说卜家出了祸事,不好打搅,而堡内连一家小客店都没有,不住庙里又能住哪里?

卜万金为儿子媳妇出殡回来就已中风不语,连人都认不得了,没人能证明小姜的来路,也没人证明几件凶案发生时小姜不在现场,罗堡长很快得出结论:罗卜堡从无外人来往,几十年一向平安无事,而今小姜一来便凶案叠出,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小姜不由分说被五花大绑起来,而且被堵上了嘴。

蔡神仙又在街上出现了,这就预示着有人要死了,就象白观音一出现就预示着有人要出生一样。

今天街上人也分外多,大家都赶往东大庙前去看杀人。

虽然堡中已有数人被杀,但人们看见时他们已经死了。现在人们要亲眼目睹一个人被杀的全过程,而且这个人跟堡中任何一家都不沾亲带故,而且这个人已被判定为杀人凶手,这样谁都可以心安理得地看一回一辈子难得一见的血腥场面,难怪罗卜堡全体兴致高涨。

蔡神仙依然孤独地走在人群中——人们对白观音是敬而近之,敬而亲之,对蔡神仙则是敬而远之,敬而避之。不过人们注意到,蔡神仙身后已跟了几个经常与他合作的职业哭丧妇。

看完了杀人看出殡,真是好戏连台。

“欸,今天发丧死人,谁出花费?”有人问道。有人接茬:“只要有死人发丧,白干蔡神仙都认!”有人赞同:“甭说白干,我看倒搭都行,没见一有死人他就眼中放光么!”

议论着就来到了东大庙前。庙前有个残破的戏楼,戏楼上摆放着堡中被害人的灵位,凶手小姜给绑在台前柱子上,还被堵上了嘴,脸已不是颜色儿,俩眼倒还闪着光。听说本来是要将小江送官的,可前去报官的人回来说去也没用,县城现在让一个马旅长占着,又有个什么牛师长来跟他争地盘,两股人你枪我炮打得热火朝天,根本顾不上百姓的闲事。所以堡长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主处决凶犯。

神佛都拜过了,人也到得差不多了,罗堡长上台历数了小姜残杀无辜的滔天罪行,然后宣布处死凶手,祭奠冤死亡灵。罗堡长话音刚落,蔡神仙便手中提着一把鬼头大刀,身着黑白法衣走向台去——罗卜堡没有刽子手,打发死人的蔡神仙今天要越俎代庖。

人们已亢奋、紧张到了极点。蔡神仙眼中闪烁出食肉动物般的幽光。小姜无效地挣扎扭动着,身上的牛皮绳毫无松动,嘴里的毛巾也无法吐出,他眼中现出绝望之色。

随着罗堡长一声“时辰到”,鬼头大刀闪着寒光向小姜头上劈去。

有人闭上了眼睛。哭丧妇则已咧开嘴就要嚎丧。

血光一闪,人头落地——这预料的结果人们并未等到,却听到“当”的一声,还有人看见了刀剑溅起的火星,随之一团火苗般的人影手持宝剑护住了小姜。

是罗红妹。

“小姜不是凶手!”红妹尖厉娇喝。

台下人愣住了,蔡神仙愣住了连小姜也愣住了。

罗堡长瞪眼厉喝:“红妹,不准胡闹!”红妹说:“你们才胡闹,随随便便就要杀人!”卜族长说:“咱们这是报仇血恨,怎么……”

红妹打断他的话:“报什么仇,血什么恨,他根本就不是凶手,出事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蔡神仙阴冷地盯着红妹,小姜眼中又放出动人的光彩。

罗立业又气又急地跑到台前低声求道:“红妹你怎么不看这是什么时候,快回去……”红妹说:“我是来做证的,我不能眼看一个无辜的人糊里糊涂被你们害死!”

罗堡长怒道:“这是堡中大事,不是你们小孩子玩家家!”红妹抓住了理:“正因为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才深明大义出来做证!”

罗堡长胡子乱颤,扭头就喊长根,喊了半天才发现长根没有来,他便对近旁几个男人喝呼:“快快,把他给我赶下去!”红妹一瞪眼:“哪个不开眼,我这把宝剑更是没长眼!”

谁不知红妹泼辣,几个汉子跃跃欲试,并没有人真的窜上台。卜万禄却暗向蔡神仙示意。

台上蔡神仙会意,悄悄从侧后又举起刀来。不想红妹早有防备,娇喝一声挥剑向蔡神仙真杀真砍。蔡神仙连连躲闪。红妹再不迟疑,手起剑落砍断了牛皮绳,然后拉起小姜从台后逃走。

台下乱成了一锅粥。

蔡神仙向泄气的皮球一样复又蔫瘪下去。

四、

罗家栽了跟头丢了脸,可对罗堡长一向娇宠的红妹又打不是骂不是,只好对她严加看管,不准她再出去疯跑。可是这天黑夜,红妹却又悄悄起来,跳墙出院,直奔了东大庙。

那天她救出小姜,拉着他一直跑到后山坡,然后让他快逃,自己返回拦挡追来的人。现在几天过去,小姜应该早该逃到很远的地方了,可红妹眼前却还闪亮着小姜那双闪烁着青春光彩的眼睛。那双眼睛象有一种巨大的魔力,自从头一次见到那双眼,红妹就再也难以忘掉,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让这双眼睛照亮了,连梦都被照耀得绚丽多彩起来。红妹觉得自己被那双眼睛迷住了。开始她怕小姜逃不走,总是替他担心,后来红妹想明白了,她是不愿意让小姜走,哪怕有再多再大的危险她也愿意替他抵挡,她想把他留住,留一辈子。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

刚才她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姜没有走,他也放不下她,他才到东大庙里等着她……醒来后红妹起来,躺下,躺下起来,再也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觉小姜真的没有走……

天上有云无月,地下一团漆黑。红妹心急步快,半里多路很快就到了。庙里墙高院深,又有几棵沧桑古松遮蔽,再加上那些奇头怪脸的泥胎塑像,大白天胆虚的汉子一个人都不愿进来,何况现在是月黑之夜,又是一个姑娘家,红妹纵是艺高胆大,到门口也不禁犹豫起来。

但是定定神,她还是推开了半掩的门。里边比外面更黑,而且阴气森森,一派死寂。

“有人吗?里边有人吗?”红妹叫了两声。里边没人应声。

又站了一刻,红妹不死心,壮壮胆子走了进去。不料刚进院,却听嗖地一声一条黑影紧贴着她的腿窜了出去。

红妹不禁惊叫一声倒出两步,宝剑在手方醒悟到那只是一只獾狐之类的动物。定定神,她又来到西配殿老和尚的禅房外,敲敲窗又叫了几声,里边却无一点回音。

红妹是天亮后被哥哥长根从东大庙里找回的。

红妹病了,发起了高烧还直说胡话,一惊一乍不住叫喊:“你真走了,你真的走了——不,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请乔先生来给红妹瞧了病,开了方抓了药。第二天红妹的烧虽退了,可人却成了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与那个爱说爱笑风风火火的姑娘已经盼若两人。家里又忙着请神婆,几乎每个人都相信红妹是中邪了,罗卜堡现在很不干净。神婆的诊断证明了家人的推断。

夜晚,神婆在红妹屋里地下撒了朱砂,床上喷了神水,门口贴了神符,然后又到前堂跳神驱魔。红妹最讨厌神婆,这一切都是背着她进行的。就在前堂神婆又唱的时候后院却有一个鬼影翻墙而过,无声地飘落院中。

红妹房中亮着灯,却没有动静,红妹昏昏睡在床上。往日里她不要人侍侯,现在有病,娘就差了丫头云妹过来伴着她。可是刚才云妹悄悄溜到前堂看跳大神去了。

屋里蜡烛摇曳一下,鬼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鬼影移向床边,红妹浑然味未觉。站了一刻,鬼影向红妹伸出了一双女人般白细的手。

就在这时,红妹突然睁开了眼。刚才她又梦见小姜回来找她了,可快到跟前却被一个魔鬼抓住了,她急得奋力一扑,这才睁开了眼。没想到眼前真有一张阴气森森恐怖异常的鬼脸。红妹只当还是在梦中,可是没料到红妹会醒来的鬼脸却向后退了一步。这时红妹才真正警醒过来。

随着一声尖叫,红妹从床上跳了起来。

前堂里,神婆挥舞木剑向半空砍去。人们看不到作祟的妖魔,却好象真的听到了一声女人般的鬼叫,人们互相看看,都觉神婆法力神奇,倒是神婆有些意外地停了停,然后更加卖力地挥剑乱砍起来。

后院,红妹已与鬼脸儿打在了一起。

红妹自小活泼好动,家里为男孩请来名武师教授功夫,她也非要跟着学,结果几年下来,她到成了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今晚开始由于惊吓她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躲躲闪闪,几次差点被鬼脸儿擒住。可打着打着她就忘了害怕,倒把心中的沮丧懊悔全都向那鬼脸儿发泄出去,鬼脸儿一时竟有些落在下风。不过很快鬼脸儿就使出重手,扭转了局面。红妹渐渐不敌,却仍是猛拼猛打,结果乱了章法,一个破绽卖出被鬼脸儿点住穴道。红妹浑身立时酥麻,动不得叫不出。

鬼脸儿随手把红妹放倒在床。红妹脸孔涨红,杏眼圆瞪,眼中喷射着激愤的烈焰,胸脯剧烈起伏着。鬼脸眼中闪着妒火,伸手就向她脸上抓去。

眼看红妹就要象银花她们一样容毁人亡,可那只手却在即将抓破她的面皮时停住了。

红妹的表情已由极度愤怒变为极度恐惧。鬼脸儿望着她、望着她,渐渐地,眼中妒火也变成了邪欲之火,他突然移手向红妹的胸部抓去。

随着一声裂锦之声,红妹的衣服被撕破,现出了里边粉色小衣。鬼脸儿又是一把抓下,红妹小衣被撕开,冲破束缚的双乳如两只玉兔般突跳出来,酥白眩目。鬼脸儿眼中欲火大炽,他刚要向红妹两乳抓摸,忽然听见前边有人走向后院,他愣了愣,急忙抓起一条毯子盖在红妹身上,自己则向门口跳去。

可是外边不止一人,已到了院里。鬼脸儿急忙回身躲到了柜厨一侧。

进来的是娘、哥哥,还有云妹。娘问红妹怎么样了,见她大瞪着眼睛不说话,娘安慰道:“好了红妹,缠你的邪魔已给除掉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说着又给她扯扯毯子,抚抚头发。这时云妹忽然吃惊地叫了一声,娘和长根这才发现地下碎着一个花瓶,墙边一个凳子也倒了。娘又急忙诧异地追问红妹怎么了。红妹动动唇,瞪瞪眼,脸涨得发紫,却仍是不说话。长根也觉怪异,追问红妹:“红妹,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娘把长根拉向一边悄声说:“是不是刚才捉妖时,红妹难受折腾来着?”不料娘的话音未落,红妹猛然大叫一声冲开了穴道,一挺身坐了起来,指着柜厨那方大叫:“有鬼,在那!”

长根急忙去找,柜厨那连个鬼影儿都没有,但后窗却已是半开着的……

五、

红妹跟鬼脸儿打了一场,心中郁闷消解大半,第二天就又见了精神。见红妹已无大碍,长根这才走出了大院,他心里还牵挂着另一个有病的女子。

要处死小姜那天,长根悄悄去看樱子,樱子没有让他进屋,可不见樱子一面,他又怎么能够安心呢。天阴晦着,清冷的街上看不见人影。不知不觉,长根又看见了樱子家的大门。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却管束不住自己的眼睛,他呆呆痴望着那两扇虚掩的门。

乌云越来越低,有一滴大大的雨点落到了长根脸上,凉凉的。这时身后想起了一声轻柔的问话:“要下雨了,你怎么还在这里?”长根回头,身后很近地站着一身素白的白观音。在长根的印象里,白观音几乎就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超凡脱俗而又有些神迷,他从未想到她会里自己这样近过,一时有些慌乱地退后一步说:“我、我没事……”

白观音带着一缕笑意关切地望着他。长根忽觉这阴晦的天空透出了一缕温馨的阳光。“在这看什么呢?”白观音又问。长根说:“随便看看……”

白观音却似已洞察一切:“我要到樱子家去,有什么话要我捎给樱子姑娘么?”长根眼中溢出掩饰不住的渴望,嘴动了动,终于说:“那就麻烦您看看樱子的病重没重,还有,她为什么不肯见我……”白观音轻轻点头,然后走进了卜家。

樱子的继母快临产了,她求白观音过去给瞧瞧,只望肚里揣个男胎,也好为卜家续上一脉香火。白观音检视后向卜太太道贺,说是位少爷胎子。卜太太立时有了几分安慰,忙含泪去向已不知人事的丈夫报喜。白观音则去看望樱子。

来到后院,卜万禄也刚给樱子送药出来。白观音进屋见樱子仍是娥眉紧促,满面忧伤,便挨她坐下,拉着她的手安慰一番,又悄悄转达长根的挂牵。不料樱子却忽地跪了下去。

白观音诧异:“樱子,你……”樱子说:夫人,你救了长根,我、我一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白观音连忙扶起她:“好妹妹,我那也是急中生智,我相信长根决不是凶手——他很惦念你,你该见见他!”樱子泪涟涟地摇头:“不,您告诉他,让他把我……忘了吧……我不会给他带来幸福……”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白观音劝解一阵,樱子终究未答应再跟长根见面。白观音不免轻叹了一声。

外边已下起了雨,白观音谢绝了卜家的挽留——她从不在别人家吃饭过夜。街上没有行人,只有白观音撑着一把油纸红伞缓缓走来。不远处,一个人正站在街边向这边伫望。白观音不禁加快了脚步,长根也不禁迎了上来。

眼看走到近前了白观音忽地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要摔倒。长根赶忙跨前一步,及时伸手,白观音就险险倒在了他的臂弯里。

长根扶住白观音,又替她把伞撑在头顶,并未注意她脸上现出的红晕和微微的气促,只是急切地要听樱子的消息。白观音却一时不忍心把樱子的话告诉他,只说樱子还好,叫他不要担心。

“哦,那就好!”长根似乎松了口气,却又满怀期望地问,她——没说别的?白观音说:有人在跟前,她也不便多说……你一直等在这里?

长根说:我怕错过了你……长根的意思当然是怕错过了樱子的消息,但他这句话还是听得白观音心里一热,不禁有些动容地望着浑身湿漉漉的长根。长根回头在望一眼樱子家模糊在雨中的门,然后说:我送你回去吧!白观音微应一声,似乎这时才察觉到自己一直靠在长根臂膀上。

狭窄而空旷的小街上,白观音与长根并排走在雨水中。

到伞下来!白观音轻唤长根。长根听话地向这边靠了靠,身子却依旧淋在雨中。白观音便也伸手撑住伞柄,把伞向那边挪挪,自己也靠紧了长根。长根不好躲闪,只是感激地望望她。

前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几个孩子头顶瓜叶追逐跑来,到跟前全都站下,恭敬地对白观音唤着干娘。堡中十岁以下的孩子几乎都唤她干娘。白观音摸摸这个的脸,又拍拍那个的头,关爱地训斥:“下着雨还乱跑?快回家去!”是,干娘!孩子们乖顺地应着跑走了。

望望白观音,长根心中越觉温暖。

走过杨树林,就望见了蔡家那所孤零零的房院。

对于堡中人来说,孤立于堡外的这所低屋高墙的宅院是很有些神秘的,使年来它的主人未请任何人走进过他们的院子一步。今天依旧是在房院十几步外白观音就止了步,然后向长根道谢。长根却说:“您救了我,该我谢您!”说着就要跪下去。

白观音早已扶住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快别这样长根,我只是不能眼看一个象你这样的好人受冤!”长根大胆地望着她:“好,大恩不言谢,可您就那么相信我?”

白观音并不躲闪他的目光:“我为什么要救一个我信不过的人呢?”长根充满感激敬仰地望着她,忽觉该把真情告诉她:“蔡夫人,您不光救了我,也救了樱子,出事那晚我们……”白观音却伸手掩住了他的口:“不要告诉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其他的我不想知道!”

长根越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见白观音一双美丽的眼睛近近地望着自己,扯不断的雨帘挡不住她目光中突然射出的光彩——那是鲜梦一般让人消魂的光彩。长根心中一颤,赶忙躲开目光。

白观音一定要把油纸伞留给长根,又笑说一句:“你送我回来,也算报答过我了!”说着拍一下长根的手,转身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她又站住,回头认真地说:“要不嫌我老,就叫声姐吧,别老您您的!”

长根一直望着雨中的白观音款款走进了那扇从不对外人打开的门,又听见里边蔡先生一句枯干的问话:“刚才和谁说话?”白观音的声音:“是长根,他送我回来的。”

接着屋门响了一声,又关上了。长根这才转身,望望头上红莲般绽开的油纸伞,喃喃重复一句:“姐姐、姐姐……”

六、

听到街上传来的哭声樱子知道堡中又出了凶事,可她现在悲伤得已忘了害怕。

樱子亲娘早丧,好在爹还疼她,与兄嫂继母相处和睦,本来也算有一个幸福的家,可是一夜飞来的横祸几乎把她击垮了。现在爹已奄奄一息,继母也在伤痛之际,又要生产,再想不起关心她,唯一的老妈子也整天在前边侍侯,根本顾不上她。樱子从小家教较严,她又不好动,没有出去乱跑的习惯,现在只能每日里一个人闷在后院里,孤零零想些伤心事,真是越想越伤心。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长根,可又不能不想他。罗、卜两姓虽然互不通婚,可原来她还存有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她和长根情真意切,有一天爹也许会破例同意她和长根的婚事。因为存有这个梦想,多愁善感的樱子觉得生命有了色彩和活力。那晚她和长根在后院的小花园偷偷相会,天上挂有一轮阴雨绵绵季节难得一见的好月亮,这个园中开着一些普通而温馨的花朵,她和长根并排坐在葡萄架下,她和长根第一次拉了手,她的心中溢满甜蜜……万想不到刚把长根从后门送走,前院就发生了塌天大祸……自从家里出了事,特别是长根又险些被冤死后,樱子忽然忆起小时侯算过一卦,卦中说她红颜薄命,专克亲人,现在她的亲人果真都出了事,甚至连长根也受了连累……于是越想樱子越觉自己是不祥之身,尽管她无比强烈地思念着长根,渴望见到他,可她又一遍遍警告自己不要再连累长根,她这样的人是不该婚嫁的,尼姑庵也许就是她最终的归宿。

近晚,天起了大雾。面对窗外浓云稠雾,樱子更感觉人生惨淡,前后茫然。

这时有人走进院来,未进屋先唤樱子。樱子听得象长根,心中猛然一颤,本来想说让他走,可待他进门她的泪早已涌出,话却说不出口,迎上两步身子打晃就要摔倒。那人急忙上前扶住,关切地问:“樱子,你怎么样?”

这时樱子才知自己是听岔了耳,认错了人,扶住她的原来是二叔卜万禄。她下意识地要挣开二叔的手,不料卜万禄反而搂住了她。

卜万禄虽然仅是本族叔父,却从小疼她,特别是这一段家里出事后,他不断来给樱子请医抓药,很是关心。平时他虽然也有亲昵的表示,但从未有过这样过分的举动,一时间樱子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挣扎。

卜万禄动情地说:“樱子,樱子,你真可怜……”“不……”樱子终于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身子无力地挣扎起来。

卜万禄反而更紧地搂住她:“樱子,我从小就疼你、就喜欢你,我……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也姓卜,我……”“二叔,你快放开……”樱子颤声叫起来。

卜万禄却把她搂得紧紧的,语无伦次道:“樱子,好樱子,我天天都、我喜欢你,你听我说……”说着他突然疯狂地在樱子头上脸上亲吻起来。

樱子只觉自己没了呼吸、没了知觉。不知什么时候,她蓦然发觉自己被压在床上。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出手抓在卜万禄脸上,嘴里悲愤地骂出一句:“你——畜生!”

卜万禄捂着脸一时僵住了。

樱子乘机推开他挣起身来,躲到墙角如见鬼魅地望着这个已让她认不出的二叔:“你、你你快走、走……”卜万禄忽地跪倒,边打自己嘴巴边追悔莫及道:“我不是人,我不该,可我……你听我说一句、就一句……”

“走、走……”樱子用尽力气说出这两个字。

失魂落魄的卜万禄终于走了出去,樱子也终于瘫倒下去。

家里兄亡父病,现在本家叔父也来欺负她这个病弱无依的人,樱子真不知这世界是怎么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噩梦一场?要真是一场梦,就让它快快结束吧,樱子觉得自己已撑不住了。

昏昏愕愕的樱子不知时间是怎样过去的,也不知又过了几天,只觉睁眼又是一个漫漫黑夜。迷迷茫茫中似乎有人走进来。

樱子微微睁眼,恍惚只见一个人影正悄悄走来。啊,是长根!樱子好象看清了那人就是长根,好象看见长根在对她笑。她想起来扑进他的怀抱,可她已发誓不再见他了,她没勇气扑过去。她想应该起来让他走,她也没那份勇气,她只是紧紧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是在梦里。

她感到长根停在床前,深情地注视着她。她感觉自己已经窒息了,却又听到自己麻木的心又唤跳起来。忽觉眼前有了亮光,樱子分不清那是灯光还是阳光,她仿佛看见长根正在灿烂的光环中细细地欣赏她,她不敢睁开眼,生怕这一切真是一个梦。

樱子感到长根的手慢慢放到了自己脸上,轻柔地抚摸,同时她听到他的呼吸不均匀起来。

长根的手离开她的脸,开始在她身上游移,抚摸。樱子忽地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幸福和快慰。樱子觉得自己的小衣正被剥开。她哆嗦一下,想要挣扎,但身体却无力动一动,只是感受着长根已很迫切的手在她脸上、脖颈、胸乳上揉搓拧捏,最后停在了她的小腹下……

长根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手在用力。樱子也不可抑制地喘息起来,她觉得了疼痛,这疼痛使她僵冷的身心恢复了知觉和活力,她的身体痉挛起来,分不清痛苦还是快乐地呻吟起来,她听到长根也在呻吟,声音陌生而怪异……

樱子觉得自己正象一根美丽轻盈的羽毛向空中飘去,她看见了满天灿烂的云霞,云霞间有一颗眩目的太阳,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掉了……突然,樱子感觉眼前一黑,猛觉一座大山把她压向无底深渊,同时她的身体也被无情地撕裂了,她痛叫一声昏了过去……

七、

尽管堡中已选出精壮汉子组成巡夜队,由长根指挥每夜巡逻,可仍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罗卜堡被极度的恐怖淹没了,人们不知道罗卜堡到底犯了哪颗煞星,不知道那凶手到底是妖是魔,唯一清楚的是堡内若没有自然死亡之人,那么每隔十日必有一人被害,且被害者都是青壮男子和俊俏女子,且一律男被阉割女遭毁容。罗长根不相信妖魔鬼怪,但那凶手的确是个惨无人道的杀人恶魔。

按着恶魔的杀人规律,眼见十日之期又到了。长根十分紧张,他把轮流倒班的人全都掉出,分成几个组每组至少一棵新购来的快枪,每组负责一个地段,而他一个人则悄悄去了樱子家。上次被害的是男子,这回凶手的目标该是女的了。红妹和樱子是堡中出类拔萃的女子,红妹已受过袭击,今夜长根已叫她和父母长工呆在一起,又有火枪和新购回的快枪,出不了事,现在最危险的是樱子。

此时非常时,长根已顾不了那么多,来到卜家院外,纵身就上了墙。前后院都是黑的,可长根仍是对着后院樱子的房中痴望一阵,方才沿着墙头向后走去。他从樱子的房侧搭着树枝轻轻落到房上,小心地伏到房脊处,生怕惊吓了樱子。

尽管见不到樱子,但这样守在心爱的人身边,长根觉得也是件很幸福的事,他希望恶魔不要来,天也不要亮,就让他一直这样守护下去。

这时院中忽然响了一下,长根赶忙起身察看,并没发现院中有什么异常。但是不远处一棵树上的一条黑影却发现了长根,他眼中幽光一闪,悄悄离去。

不一会儿,堡中传来一位少女凄厉的尖叫。长根一惊,急忙赶去……

十五岁的少女春妹又被杀害了,不仅遭到毁容,还被捣烂了下身。凶魔的兽行令人发指,来为春妹送行的红妹恨不得立时抓住恶魔碎尸万段。

唯一兴奋的人是蔡神仙。

望着眼中放光的蔡神仙,红妹直攥拳头。长根在一边看出不对,忙把她拉向一边,红妹仍是气不过地说:“春妹死得那么惨,姓蔡的倒高兴得捡了金元宝似的,我真想狠揍他一顿,一有死人他就乐不够!”

这话一出口,红妹和长根两人突然都是心头一震,互相吃惊地瞪着对方同时脱口道:

“是他?”

红妹激动地说:“只有他才盼着死人,只有他见了死人才高兴——我看凶手就是他!”长根也很激动,却又压低声音说:“不能乱猜疑——他为什么要杀人?”

红妹直言快嘴:“有了死人他就有买卖,有了死人他就能风光!”长根思索一阵,摇头说:“不会——就算他真是喜欢有人死,可没有深仇大恨,光为那点理由就杀那么多人,手段又那么残忍?”红妹想想,不言声了,半晌却又说句:“反正我看他不顺眼!”

出殡了,蔡神仙依旧毫不掩饰他的兴奋和得意。往日长根并未觉出什么,今天经红妹一说,再看蔡神仙那做派,也很反感憎恶,觉得这人还真是古怪可疑。转念想想他的夫人是白观音,长根又极力否定自己的怀疑。前边忽然停下了。长根红妹赶上去,却见一个蒙面人挡住了灵队的去路。

“恶魔,你倒是活得逍遥自在——你还认得我么?”未等长根红妹开口,蒙面人先向身穿法衣骑在黑马上的蔡神仙发了话。

红妹心中一颤——这声音好熟,象小姜。蔡神仙也意外地盯住蒙面人,声音平板道:“不管你是谁,只请赶快让路,吉时一过,死者不能投生,将成孤魂野鬼。”

蒙面人说:“这都是你做的孽,现在该是为你自己送葬的时候了——你看看我是谁!”说着伸手去揭蒙面黑巾。

蔡神仙眼中现出紧张,红妹的心要跳出来。黑巾终于揭开,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张四十多岁的男人的脸。那张脸很有些象小姜,却又不是小姜。红妹好不失望。蔡神仙却是浑身一震,失口叫道:“你还没死?”

那人跨前一步:“你不死,我合不上眼哪!”蔡神仙惊惧地向后仰着身子,手有些发颤地指了那人:“你、你是人是鬼?”那人仇恨地瞪着他:“我是鬼,来向你索命的!恶魔,你的末日到了!”说着一步步逼上来。

众人惊疑地看看那人又看看蔡神仙。蔡神仙的马向后退去。

那人站到蔡神仙马前,着着他说:“乡亲们,杀人凶魔就是他!”

此言一出,灵队哗然,大家忽地避向两旁,中间只剩下两个人一匹马,还有一口棺材。

蔡神仙却又挺挺身子,强自镇定地冷笑一声:“蔡某见得多了,神鬼不惧,你休想装神弄鬼,挑拨离间!”红妹忍不住:我看凶手就是你,你是死人乐!

蔡神仙已恢复了常态:“我干的就是这行,见了死人就伤心我怕早就活不成了,亲爹没了我也得欢欢喜喜打发他老人家!若说发丧死人便是杀人凶手,那治病郎中岂不就是致命元凶?”

红妹语塞。

那人说:“凶魔,你休想抵赖!十年前你在省城连伤数十条命,我就是被你杀死一回的人!现在你又躲到这来杀人害命,若继续让你逍遥法外,岂不是苍天无眼么!凶魔,拿命来!”他大喝一声把蔡神仙扯下马来,挥掌劈去。眼看蔡神仙就要当场毙命,众人惊呼起来。

可是那人的手却在距蔡神仙天灵盖不足半寸处停住了:“你为什么不还手?”

蔡神仙可怜巴巴道:“我百病缠身,手无缚鸡之力,哪能还什么手哇,死活只好由你了……”转头又对罗立业等颤声叫道,“罗东家,各位老少爷们儿,十年来多谢容留蔡某夫妇,我夫妇感恩戴得,尽心图报,自问未做过一点一滴有愧于罗卜堡的事,现在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任由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任意诽谤,蔡某再难为人,诸位若认为蔡某真是杀人凶魔,可当场诛杀……”说得伤心委屈,蔡神仙象要掉下泪来。

众人听他那话,看他那样,又想起夫妇两人特别是白观音的好处,一时便把怀疑的目光从蔡神仙身上又纷纷转向那个陌生人。罗立业也微微上前说:“这位先生不可乱说,我们担保蔡先生不是坏人……”红妹抢白她爹:“谁能担保?”

罗立业呵斥:“红妹,你又胡闹!”

这时蔡神仙退后一些慢慢站起来,指着那人对众人说:“他功夫这么高,出手就要致人于死地,我看他是贼喊捉贼,说不定凶手就是他!”那人冷笑一声:“你这才是贼喊捉贼,你以为大家会相信你吗?你……”

不料话没说完,大家却已纷纷向他质问:“你是什么人?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要行凶?你说人家是凶手,有什么证据?”质问着众人开始慢慢向前围拢。

那人说:“大家不要被他花言巧语所蒙蔽,他确实是杀人凶魔……”

众人打断他的话:“你胡说!”“赶走他!”“抓住他!”“打死他!”

红妹说:“咱们不能这样,该让他说清楚……”罗立业急道:“你又犯病了,长根,快把她拉回去!”

长根现在觉得不但蔡神仙可疑,这个武功很高的陌生人也是来路不明,他在堡中连出命案时刻忽然出现,又鬼鬼祟祟蒙头遮面,怎能不叫人起疑。他没有去拉红妹,而是上前两步盯着那人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说:“我是省城警署的警员,十年前为追捕一杀人狂魔反为其害,现在我是来缉拿凶手归案的!”长根问:“你凭什么认定他是凶手?”

那人顿一顿:“他肯定是凶手!”蔡神仙冷笑道:“谁能证明你是警员不是凶手呢!”

众人盯着那人渐渐逼近,红妹也疑惑起来。那人皱眉道:“请大家相信我,马上抓起他来,否则还会有血案发生,他是个……”说到这那人住了口——众人已逼了上来,而且有人正举枪向他瞄准。蔡神仙哭丧着脸,却是满眼嘲讽地望着他。

那人感到了不妙,他开始寻找退路。

蔡神仙抓住火候对大家鼓动:“这人蹿房越脊,明明是个飞贼,罗卜堡杀人凶魔不是他是谁?快打死他!”

众人叫:“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红妹欲言又止,长根却向那人走近。那人笑了笑,象要说什么,不料却纵身上了树。几乎在同时枪也响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已窜上房顶逃去。

蔡神仙身子微微动了动,也有些要飞的架势,可惜没那本事,终究只是眼看着那人逃走。倒是长根等人追了上去。

八、

虽然没有追上陌生人,但堡中已将他列为杀人凶魔,罗堡长放出口话——见了那人不问清白便可立即开枪打死。同时堡中又加强了警戒,白天也有人巡逻。

阴着天。白观音又在街上出现了——樱子的继母快要生产了。到了卜家看过卜太太,白观音又去看望樱子。

樱子似真似幻地做了女人,早上醒来,她一时不相信昨晚的事当真发生过,她以为那真的是个梦。可是动一动,身体很觉异样,坐起穿衣,她又发现了撕破的内衣,还有被褥上暗红的血迹……她轰地一下,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了。自幼熟读《烈女传》、《女儿经》的樱子懂得对于女人来说,贞操胜过生命,连与长根拉过手后她都自悔自责过。那天兄嫂新丧,父亲病危,长根又要为保护她的名誉而屈死,这对樱子无疑是雪上加霜,她本来抱着当众说出真相救下长根就一死了之的决心,后来多亏白观音挺身做证,才使她保全了名誉。而现在发生的事情远比上次严重得多——尽管她的清白是交付给了心上人,可毕竟是未出阁先失身,她不知自己这是贞还是不贞,她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权利继续活下去。心神恍惚地过了几天,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但她又迫切地想见长根最后一面。那晚长根暗中相护为她打退凶魔,让她冰凉的心中重生暖意。不久后她更加吃惊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发现好似晴空一声春雷,让樱子又惊又喜——惊的是未婚先孕,更加无颜为人,喜的是自己身上有了长根的骨血。惊惧之后,一种崭新的希望如春风慢慢融化着她封冻的生命之泉……

听到院里传来脚步声,樱子心跳起来。进来的却是白观音。白观音说樱子瘦了,也显黑了。樱子心里一酸一热,望着满含怜爱的白观音,她忽然又跪了下去。

白观音又是一愣:“樱子,你这是……”“白姐姐,我,我该怎么办?”

白观音忙扶她:“别这样,有什么事跟姐姐说吧,我一定帮你……”樱子却不肯起来:“我,我,我有了……”

白观音诧异竟似有些不解:“有了——有了什么?”“有了——孩子!”樱子憋了半晌,终于拼力说出了这一句。

白观音惊呆了。好半晌,她方费力而又莫明紧张地问一句:“谁的?”是,是长根的……樱子声音很低,却又很清晰。

白观音直直地呆望着她,半晌方又问出一句:“什么时候?”樱子更加低了声:“五月初三那晚……”

白观音追问:“就那一晚?”

樱子点头。

白观音望着她,紧张地问:“你想打胎?”樱子摇头:“不,我要——生下他!”

白观音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她一把搀起樱子搂在怀中,激动地说:“好,生下他!生下他!生下他!”

樱子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和安慰,他伏在白观音怀里,闭上眼,脸上愁云渐散。

我,是个好女子么?好久,樱子喃喃问句。白观音说:你是最好的女子!

樱子又问:“我这样做对吗?”白观音说:对,很对!

樱子再问:“你会帮助我的!”白观音说:“会,一定会!”

樱子伏在白观音怀里欢快地哭了起来。白观音脸上也淌下了激动的热泪。

巡夜的长根碰上了款款走来的白观音。听白观音说她去了樱子家,长根忙问樱子可好。

“好,很好!”白观音笑望长根,“她还叫我向你问好!”

长根看见白观音眼中闪现着灿烂明丽光彩,他压抑的心情也忽地开朗起来。

望着白观音的身影隐没在黑夜里,长根走了几步,觉得心里不安,回身正想追上去送她,谁知那边已先传来了白观音惊恐尖叫声。长根飞身赶到时,白观音正惊恐地靠在墙角,头发散乱,衣服也已撕破。一见长根过来,白观音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浑身打颤道:“有个鬼来抓我,吓死了,吓死了……”

长根送白观音回去,并未在意她一直偎靠在自己怀里,心里只想那凶魔越来越猖獗,今晚距上次行凶方只八日,他就又动手了。想着,走着,不觉就到了那片树林,过了树林就是蔡家。可是白观音却站住了:“咱们在这歇会儿吧……”

长根说:“白姐姐,你坚持一下,这就到了!”白观音坚持说:“不,就在这歇一歇!”

长根便扶她坐下,白观音依然紧紧抓住他不放,又恳求长根陪她待会。长根只得坐下来,白观音又偎在了他的怀里。这时长根方觉出这样很不妥当,可他又不好推开白观音站起来,一时便僵着身子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长根小心地轻问:“白姐姐,我送你回去吧……”白观音却更紧地抱住长根求道:“不,咱们再呆会儿,再呆会儿……我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不愿再见到那个讨厌的人,可我又必须每天面对那个人,我实在是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有多苦么……”说着抱了长根伤心委屈悲怆地哭了起来。

长根一时呆住了。人们从来只见白观音纯美的微笑,还有超凡脱俗的气质,积德行善的品行,可谁知她心里也有这许多苦处。转念想想也不怪她,那蔡神仙配她,真是太屈她了……这么想着,长根心中油然生出同情怜惜,却又不知怎么安慰她,不觉就把手放到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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