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几乎下了一夜,却未能盖住那些花样垃圾及那条可怜的流浪狗。当我站在冰冷的机器面前,听它对我乱吼乱叫时,眼前仍是那个脏兮兮的东西在雪地里觅食的场景,它也是被人遗弃的吧?也就一愣神的功夫,我也对着机器乱吼乱叫起来,因为它恶毒地侵吞了我的胳膊。
我才二十六,却自我感觉六十二。那种沧桑,那种寂寞,外人是体会不到的。三岁,爹被撞死,娘远嫁他乡;七岁,唯一的亲人——奶奶也病逝了。从此学会看人脸色,靠百家饭长到十五岁,开始自食其力。终于熬到娶妻生子,想不到孩子的亲爹找上门来,我这个赝品立刻鸡飞蛋打。一路走来,一路被人遗弃,现在,就连我自己的身体也要背叛我了。
我所在的工厂招工时信誓旦旦,结果连工伤保险都没给我们入。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们又不得不交点押金,把我扔进医院,并一再交待,从此两不相欠。
我躺在医院急救中心骨伤科的病房里,绝望地想,为什么没有死掉呢?
治疗效果还是不错的,虽然丢掉了几个手指头,但胳膊总算接上了。听护士小云啰嗦了一堆术语,什么肉坏死,植皮瓣什么的。我对这些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很快,我又要被人遗弃了。
果然护士长小倩不客气了:“怎样跟你的家人取得联系呢?”我冷笑一声:“在下逐客令吗?我没有亲人。”小倩忙说:“不是不是,主要看没人照顾你。”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主要是医疗费不多了吧?反正我也没钱,爱治不治。”小倩红了脸:“你休息吧,我们研究一下再说。”
我不能等了,再等脸都没了。好歹七尺男儿,难道真沦落到让人轰不成?还好,上帝总算给我留了一只行动自如的手,这样,不用求人,我就可以顺利自杀。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向我的心脏扎去,栽到地上的一刻才有点后悔,像日本鬼子剖腹,又笨又蠢。
一阵大呼小叫,一阵手忙脚乱,我又重新躺回这张熟悉的病床。小倩说:“华子,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想不开呀。”我有气无力道:“想开又怎么样呢?我已是废人。”小倩忽然高兴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医院决定免费给你看病。”我却高兴不起来:“不用哄我,我已经死过了,不会再死。就是死了,也和你们医院无关。”
阿明走过来说:“华子,别说负气话,我们护士长真的在帮你。我扶你起来,康复训练时间到了。”
小桥热心道:“阿明的手艺保你满意,他知道每一块肌肉怎样锻炼。”
我心说:愿怎么治怎么治,反正是你们的功夫你们的钱。
活下去真难呀!虽然科里还找了个护工,帮我打饭,给我擦洗,还陪我入厕,但心却定格在了冰天雪地中那条流浪狗身边不能自拔。
一个月后,护工回家过年去了。春节的鞭炮再一次袭击了我脆弱不堪的心。虽然刀子跑偏了,可明显的,这颗心已经伤痕累累。想着别人都是团圆美满的样子,我却一个人挣扎在病房里,真是百感交集。
小云走过来说:“华子兄弟,想什么呢?看你这胡子,来,姐给你剃剃。”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这才想起,骨伤科的这几个人都比我大。
小桥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大喊着:“快!华子兄弟,趁热吃吧,你爱吃的韭菜熏肉,这是我娘特意给你包的。”又一个姐,今天大丰收了。
阿明一副馋嘴的样子:“怎么自己吃上了,你哥我还饿着呢。”哥?我的眼已好久没湿过了。
最后进来的是小倩。她看病房里一派热闹景象,不经意地笑了。我明白了,大家是刻意留下来陪我过年的,非亲非故,他们可真是。
春天来了,太阳已越来越暖。我趴在病床上写道:有事必办,有难必帮,有求必应,有病必看。这是我对骨伤科的评语。倩姐,明哥,桥姐,云姐,是你们让我找到了家的感觉。这些日子,连累了你们,也辛苦了你们。我不能再欠医院了,我知道,医院是人道的象征,你们是天使的化身,但我真的该走了。如果说人生留给我的全是遗弃,我已不那么在乎了,因为有了你们的爱。这一次,是我遗弃了你们哈,我很庆幸自己有了这样的勇气和骨气。我才二十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再任凭自己像条流浪狗,被人可怜也被人瞧不起。我要努力奋斗,感恩你们,也回报社会。再见了,老哥老姐们,我会记你们一辈子。有了这次收容经历,从此,我再不会将自己遗弃。爱你们的弟弟:华子。
一场春雨过后,大街上的空气清新迷人。我已找到新的工作,也找到了那条和我同病相怜的狗。我把它带回新租的房子,就算有了一个二口之家。我发誓要好好活着,为了人世间那些美好的感情。谁家的音响正传出《感恩的心》这首歌?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医院的温暖时光。